归途

2019-04-26 10:06董书敏
岁月 2019年2期
关键词:姑爷五保户大儿子

董书敏

许多许多天,她一直坐在门口的那把小椅子上,眼巴巴地望着,从早望到晚。椅子小,她胖,坐下去,屁股似乎要把椅子吞进去。姑爷想给她换把大的椅子,并且已经从屋里把那把最好最结实的靠背椅搬了出来,她却说什么也不坐,脸都急红了,一个劲儿地推姑爷让他把椅子搬回去。她不好意思太劳烦姑爷,这么大个人每天在姑爷的眼皮底下出出进进吃吃喝喝躺卧起坐,她已经很脸红了,真恨不得找个耗子洞钻进去,可是哪里有能容得下她这么大身板的耗子洞呢。唉!有时候她真想变成一只耗子,猫在地底下。

她的体格还算行,可以从女儿家走到南面的瓦厂,然后再走回来。瓦厂在女儿家和南线道中间,离女儿家一里地,离南线道也是一里地。有一次她一口气走到南线道,坐在路边,看来来往往的大车小车泥灌车。她知道只要从这里坐上公交车只用十分钟就可以到平安镇,穿过平安镇再往南一点就是蒲河大桥,过了桥顺着蒲河边那条新开的景观路一直往东行上二十几里就能看见湿地公园的大牌子。这个牌子就立在原来村口的位置,从村口进去不到二百米就是她的家。两年前她来女儿家时,她的家还在,只是村口的牌子被人换掉了。那些天,村里人像中了大奖一样高兴,人人奔走相告,要动迁了!知道吗?要动迁了!连因家庭琐事几年都不与她来往的大儿子也破天荒地赶了回来,于是她也和村里人一样兴奋着。她知道,大儿子之所以回来一定是因为房子,她庆幸自已有这么一座让儿子惦记的房子。这真是一座好房子,前面有很大的院子,后面有更大的园子。前院子栽花,后园子种菜。从开春到秋后,前院子里的花后园子里的菜从未断过,更没断过的是孩子们一年四季的笑声。春天樱桃树刚刚放叶,就有绿色的小鸟结伴飞来,孩子们在屋里的窗台上趴成一排,看鸟们在樱桃树的枝杈间上窜下跳,叽叽喳喳。看!瞎牛叨蟲子呢,哎呀吃的太快了。看!那还有一只,完了,它看见我们了。他们管这种绿色的小鸟叫瞎牛,真想不明白这么小小小小的一只鸟怎么会被叫成牛。但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他们的爸爸这么叫,爷爷这么叫,据说爷爷的爷爷也是这么叫。于是无论多么不合理也是对的。有时三个孩子会一起织鸟笼,用精挑细选粗细匀称的高粱秆和蒿子秆,并且高粱杆只要最上面没有结的那部分。蒿子秆要求更高,颜色、粗细、是不是实心、光不光滑都要考虑,还要个个两头削尖,以便扎到高粱秆里。这是一件浩大的工程,必须齐心协力才能坚持到底。他们织的一个最大的鸟笼将近两米,像一座宫殿。用了几百根蒿子秆,为了得到这些高标准的蒿子秆,他们几乎寻便了蒲河两岸。

夏天是最热闹的,无数的蜻蜓和蝴蝶像参加集会一样,在房前屋后飞来绕去,有长着鲜红尾巴的小红,通体嫩黄的黄姑娘,身材壮硕雨天喜欢躲在桃树叶子下避雨的大青,长着斑马一样花纹喜欢单打独斗的大苏联,有不知疲倦在高处绕来绕去的大红,还有专爱呆在韭菜地里小得像精灵一般的豆娘。而蝴蝶的种类就更多了,三个孩子三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出了家门不远就是蒲河,风轻云淡的日子,她喜欢坐在河边,看河看水,看打鱼郎在水面上盘旋然后俯冲。偶尔岸边受了什么惊吓的小蛤蟆会一只接一只地跳到河里。还有细长腿的水鸟公主一样站在浅水里······但看得最多的还是老伴,老伴一点都不老,五十多岁了还像个小年轻一样用两个废轮胎和木板扎个筏子成天长在河里打鱼捞虾。老伴有一张旋网,棕红色,上面的拉绳是蓝色的,沾水时亮晶晶水汪汪,像女儿头上扎的蓝头绫子一样扎眼。顺着拉绳往下网一点点地宽大起来,像巨大的裙摆,裙摆下面挂着整整六十个沉甸甸的鱼形铅坠子。这铅坠子是用袓传下来的一对烛台化的,那烛台很老了,差不多有几百岁的光景,从供老祖宗开始就在老祖宗的牌位前尽职尽责,把一个个后辈收罗到老祖宗身边。化烛台时婆婆还在,很是舍不得,说这对烛台是分家时她和大伯子打了一架才争来的,是老祖宗给他们这一支留下的唯一物件。也许是祖上保佑,老伴打的鱼格外多,根本吃不了,吃不了就卖,每天都能卖上上百元,一连许多年都是这样,用这些钱,他们给大儿子重新盖了新房,又给小儿子娶了亲。

她很想回去看看她的老房子,看看她住过的院子,她可是嫁过来就住在那里的,从十八岁一直住到七十八岁。那些个漫长艰难而又美好的日夜啊!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吗?她低下头,眼泪流出来。

那次是女儿村里一个开蹦蹦的人把她送回来的,那人说,这老太太一个人跑平安镇去了,多危险。女儿于是冲她吼,消停儿在这儿呆着得了,谁又没撵你,瞎走啥呀!走丢了咋办?

我想回家看看,她说,都出来两年了。

你回去有什么用?女儿的语气缓和下来,房子早扒了,你能看见啥?她不言语,停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我想你哥,想看看他们。看他们!女儿的声音又高起来,脸色也更难看,人家可不想看你!躲你还来不及呢。是啊!儿子不想看她,甚至连住在哪都不告诉她,特别是结婚后一直和她住在一起的小儿子。

我过生日他们总该来吧!她自言自语。她的生日是阴历五月初三,去年过生日时儿子们谁也没有露面。他们忙,忙着装修新房子,忙着适应新生活。

今年他们一定能来!我都八十了,还能活几年,她这样想。每天坐在门口,眼巴巴地往南线道上瞅,过来一个人以为是儿子,过来两个人以为是儿子两口子,过来三个人以为是儿子一家三口,过来四个人以为是孙子找了对象。过来一辆车更以为是儿子,我儿子也有车,去年买的。她逢人便说,但每一次都让她失望。过路的人和她打招呼,不管问啥说啥,她都说,我快过生日了,我等我儿子呢,他们一定能来。每次都这样,像复读机一样一字不差。有时没有人问,她也自言自语,我快过生日了,我等我儿子呢,他们一定能来。女儿怀疑她得了老年痴呆,去药店买了脑复康,天天看着她吃。

有时风大,女儿把她硬拽回屋里,她也会扒着窗子往外看。亲家母说,瞧你扒窗户那样,像个马猴精。马猴精就马猴精吧,谁让她想儿子呢。一天两天三天儿子没有来,七天八天九天儿子也没有来,一个月过去了儿子还没有来,生日到了儿子没有来,生日过了儿子仍然没有来,谁也没来!

但她仍然眼巴巴地盼,坐在门口看,扒着窗户瞅,她说,我生日到了吗?没到呢吧?女儿说,早过完了。她说,别骗我,根本就没到,这才四月。她的时间仍停留在生日以前。

那天下午,她突然头一歪,倒下去,嘴巴一张一合。女儿慌了,找回了姑爷,姑爷当机立断,送回去!不能死这儿!于是给两个哥哥打电话,当然是不接,又发了无数条信息,还是没有回音。姑爷就去有车的邻居家求助,女儿扒在她的耳边告诉她一会儿就送她回去,送她回去看儿子。她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心里却高兴得不行,终于可以回家了,终于可以看见儿子了。

当初小儿子把她送过来的时候老房子还没有扒,两个儿子拉锯一样和开发商谈条件,当然两个儿子之间也谈也争,谈不拢争不来就打,小儿子身强力壮,大儿子更加身强力壮,小儿媳勇武好斗,大儿媳更加勇武好斗,两家人常常打得像泥猴一样难解难分,让人看足了笑话。后来两个儿子终于统一了战线,坐下来和开发商签了合同,各自拿了赔偿,分到了房子。最后剩下一个老妈不好分,于是送到女儿家,这一住就是两年。两年来大儿子一次都没有来,小儿子也就只来过一次,他买了新车,需要磨合,車是黑色的又大又宽。媳妇也来了,脸上笑盈盈的,仿佛年轻了好几岁,穿的也洋气,还带了手链。她想,儿子一定是来接我的。小儿子当初送她来时说过,等把新房装修好了就来接她。趁儿子和女儿说话的时候她自已换好了衣服,又收拾了一个小包,拿在手里,随时准备动身。儿子和媳妇还有姑爷姑娘都看见了,却谁也没提走不走这个茬,姑娘是想让哥把妈接走的,儿子没来时,她没少说过,可哥哥一来,她就装了好人,一个字不提,姑爷更不好提,他是个好人,更是老实人,很怕得罪了大舅子。儿子和媳妇坐了个把小时,站起要走,且是说走就走。她站起来,提了小包小跑着跟出去,我跟你们回去,她说。没人搭理她,她就又大声重复了一遍,还是没有人搭话,儿子听见了,但没敢接茬,自顾上车,女儿听见了,回头看嫂子的脸色,见嫂子黑着一张脸,本来就泛紫的嘴唇更紫了。媳妇拉开车门,回头狠狠地吗搭她一眼,哪有地方搁你呀!一侧身钻进车里。她是个要脸面的人,被媳妇这样呲的,脸上顿时火燎了一样,但脚下却没停,想舍下老脸挤进车里,她甚至已经摸到了儿子的车门,冰凉冰凉的,她扶着这冰凉冰凉的大家伙喘息着。大家伙动了,慢慢的,一点一点向前,她想抓住它,却一时找不到可以抓住的把手,别走,我和你们回去!我得和你们回去!她喊着哀求着,声音带了哭腔儿,把站在路边的亲家母都惊动了,回头看她。她住过来后,亲家母很不满,一直不怎么搭理她,即使搭理也是用话敲打她,说她偏心,把钱都给了两个儿子,姑娘一点儿没捞着,现在有什么脸住姑娘家。

我和你们回去!她跟在车后,拍打着这个冰冷的大家伙,大家伙停住了,隔着车玻璃她隐约看见儿子冲她扭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像哭又像笑,看不真切。她猜到儿子也在犹豫,毕竟那是她生养的儿子,从小到大一直和她生活在一起,直到动迁。她看到了希望,她要赶紧上车,上去了便不再下来,她要跟他们回家,她和他们在一起住了那么久。不等她拉开车门,这个冰冷的大家伙猛地往前一窜,拐上大道······她踉跄着跟在车后,等我等等我,我跟你们回去!亲家母走过来,难得地冲她笑笑,别追了,你能追上汽车呀!人家不想带你回去。亲家母说着也红了眼圈。

后来看她哭得凶,女儿就把她送到儿子新分的那片楼跟前,让她自已去打听。那是好大的一片楼,有好几十幢,五六个村子的动迁户都被安置在这里,虽然出出进进的有不少熟面孔,但想打听儿子的确切住处却不容易,不知道的不能瞎说,知道的又不敢多嘴。

那天她在楼群里转了好几个小时,她的女儿在外面僻静处等了她好几个小时,终于还是无功而返。姑爷说,您老就死心吧,人家不想要你,就安心住在这吧,不差你一个人吃饭。姑爷真是个好姑爷,从来没有抱怨过她的那些钱都给了儿子,甚至对做事过份的大舅子也没有抱怨过,每天就知道长在大棚里干活干活还是干活!

路上,女儿打了无数次的电话,打给和娘家有关联的那些人,说了母亲的状况,求他们联系她的哥哥,终于大哥有了回音,然后小哥也有了回音,他们显然是商量过,让她直接把妈送回到老家。老家?不是扒了吗?叫你去就去!要不去哪儿?小哥说。她们只好遵命,母亲活着时儿子都不让她进家,现在快咽气了,他们怎么可能让她进家门呢。

老房子早就扒了,现在这里已经被红蓝相间的围挡圈起来,蓝色围挡上是一排排3D效果的高楼大厦,非常的逼真。红色围挡上是一排排醒目的大字,创建国家卫生城市,建设国家健康城市,共享共建美好家园。他们把车停在美好家园几个大字的下面,等了好久也不见哥哥们过来,司机有些着急,一遍遍地伸出头去四下里张望,又一遍遍地回头看她,终究什么也没说。但姑爷已经过意不去,他把司机叫下车来,两人走出十几步远才停下,姑爷低声下气地说,再等等,要是看不行了,我就把她背下来,怎么也不能让她死你车上。司机搓搓自已的脸,说算了吧,人心都是肉长的,让她死外边你心里过意得去呀?来都来了,等吧。我就不信,你大舅子能这么不是人!

傍晚时大儿子终于来了,随后小儿子也来了,他们扒在车门那喊妈。她把眼睛欠开一条缝盯着她的两个儿子看,看了这个再看那个,两个儿子都发福了,脸上油光光的,穿得也好,像城里人。他们两个也不再吵架,而是站在车门那里小声商谈,最后小儿子笨拙地爬上车,从后面扶起她,大儿子在门边弓起身子,两人配合默契地把她放在大儿子的背上,小儿子在后面托着她,然后一前一后顺着围档往南走,她想问他们这是去哪里,但喉咙里呜呜咽咽地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但这时她的心里是踏实的,她终于见到了儿子,还有什么比这更让她高兴的吗?儿子会带她回家的,一定会的。她虽然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却能听得清他们说话,她清楚地听见小儿子说,妈,我们这就带你回家啊!这就带你回家!走了多久,她不知道,她只觉得走了很远,有一辈子那么长,这真是她的一辈子,她看见了她嫁过来时坐过的花轿,侍弄过的田园,看见了年轻时的老伴抱着鞭子在前面等她,听见儿子们咿呀学语,看到儿子们变成翩翩少年,她陪着他们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强壮,从结婚生子到肚大腰圆,从守着田园的庄稼汉到现在的老板模样。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她还看见了那个宫殿一样的鸟笼,挂在天上,正闪闪发光,无数只瞎牛被关在里面,横冲直撞。

妈,到了,到家了!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了眼前这座已经破烂不堪的房子。这房子她是认识的,就在原来村子的最边上,是村子里唯一被围挡围在外面的房子。是一个老五保户留下的,很小,小到想象不到。五年前,这房子着了一把火,把住在里面的五保户烧死了,五保户死后,这房子便空下来,并保持着被烧后的样子,连园子里倒伏的秸秆都没有动过。前几年,动迁的消息一传开,五保户的那些侄男外女就都找到开发商,要继承这处房产,提了许多条件,因为要求太高,一直没有谈拢,后来开发商一生气,不谈了,反正你这个小房子在村子的最边上,也影响不到什么,最多少栽两棵树罢了。这样这个小房子就留了下来,一些动迁后被抛弃的小猫小狗因为无处可去,又舍不得背景离乡就都聚集在这里,叼来原来主人家扔掉的破衣烂袄在这里安营扎寨。

哥俩把猫狗轰出去,把她放在五保户住过的炕上。炕早塌了,只剩下炕沿那条还算平整,她被放上去,腰被硌着,姑爷看见了,去外面找了一些玉米秆抱进来,替她放在身下,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玉米秆了,抱了姑爷一身的黑灰。一切安排停当,她的儿女们就都守在她身边,等着她咽气。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她终于如愿看见了她的儿子,大儿子小儿子,她太高兴了,想哭又想笑。可是她既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喉咙里似乎安了一台小机器,把肚子里的气息一股一股地往外送。一只流浪狗站在门外注视着他们,想进来,不敢,想走,又不忍,它就那么徘徊在门口,发出呜呜咽咽的哭泣声。后来它竟趴下来,仰头向天,发出狼嚎一样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女儿被吸引住,隔着没有玻璃的窗户看着它,说我怎么看它像花花。她听见了,想起花花是她养了十几年的一条老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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