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本是丧:一种消极化抵抗和游戏化表演

2019-04-26 03:05邵燕君王鑫等
天涯 2019年2期
关键词:佛系虚拟世界鸡汤

邵燕君 王鑫等

时    间:2018年1月4日

主持人:邵燕君

参与者:吉云飞王鑫李强薛静王玉玊

郑熙青吴比项蕾许婷陈子丰

“丧”:一种消极的抵抗

邵燕君(以下简称“邵”):现在到处都在说“佛系”,号称“第一批90后已经出家”,很多人自称“佛系青年”。如何理解这一流行心态?在我看到的有关分析里,“佛本是丧”的说法最为一针见血(参阅霍老爷:《佛本是丧:中国正在“被进入”低欲望社会》,微信公众号“霍老爷”2017年12月15日推送)。“佛文化”应该是2016年流行的“丧文化”的结果,或是“升华”。从另一角度说,我们要理解“佛”,必须解读“丧”。所以,我想首先问的是:你们丧吗?

王鑫(以下简称“鑫”):我比较“丧”。我时常陷入一种无法做任何事的状态中,觉得人生很颓废。“无法做”有两个方面,第一是我不愿意做别人规定的事,比如考试前应该复习,可“考试”只是必须完成的“任务”;第二是想做的事做不了,比如想看动画片,可动画片下架了,我对此无能为力。总而言之,仿佛是被生活牵着走,没有主动性。

薛静(以下简称“薛”):我觉得“丧”已经成为了一种普遍的现象。其实我最早接触“丧”,是在十年以前。那时候我有个高中同学,她成绩中上,每次考试都大张旗鼓地努力,结果却声势浩大地败退,她心态还好,没有抑郁,但也常常挂着一种“命运为什么如此待我”的感觉,后来得了个外号叫“丧丧”。现在想来,她其实就是今日中国中产阶层的缩影:永远处于不上不下的中等水平,想上又上不去,但想掉随时会掉下来。用尽所有力气来原地踏步。真的好丧。这十年来,我们身处其中,好像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但是跳脱出来,人类的生活真的过得比以前更好了吗?可能生活的绝对质量上升了,但是相对质量下降了。而且长大成人的“80后”“90后”很容易发现,人固然要靠自己的努力,但是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比如“50后”普遍失败,“60后”普遍成功,当“90后”进入社会,就轮到“拼爹”,其实就是拼“存量”。所以,二三十岁的人心态就瞬间老龄化了。

项蕾(以下简称“项”):大体上,我是不“丧”的。我一直觉得,“丧”其实是大家在发现自己不管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现状或触及现实时的情绪反应,是察觉到无能无力之后的自我保护与修复。而我在大多数时候都会认为自己“有能为力”,只在那些特别挫败的时刻会偶尔“丧”一下,但紧接着我会想,也许我什么也改变不了,但应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而且,我身边很多朋友们在“丧”的时候,情绪其实是没有那么坏的,他们可能就是因为大家都在喊“丧”,所以自己也随便地“丧”一下。

许婷(以下简称“许”):我大概算不上“丧”,每天过得都挺高兴。另一方面,我觉得当在一个人说自己“丧”的时候,其实也隐含了一点“积极”的意思,只是方式比较曲折而已。比方说大革命失败之后,周作人说自己要“闭门造车”,和左翼的文艺态度全然不同,但实际上周作人这种“不斗争”的写作姿态实际上就是一种“斗争”,有点类似现在我们常说的拒绝“政治正确”。

陈子丰(以下简称陈):我想起一篇丧漫画,叫《如何写论文》,分为以下几个步骤:1.首先把word打开。2.三个小时过后只有“目录”两字。3.靠北啊你的脑袋一片空白,就像你做任何事情一样。4.这个论文档案根本是你的人生写照。5.力不从心,一事无成。6.而且没有人爱你。看起来非常沮丧,但它并不是一种病态心理,读起来甚至感到轻松愉快、充满乐趣。这里面还是有蓬勃的创造力的。

吉云飞(以下简称“吉”):在我这里没有那么界限分明的丧与不丧。因为不愿意被各种外在力量推着走,也不想又一次简单地被社会惯性所捕获,我在一些“不能输在……线”上的“大事”上表现得很丧,很缺乏行动力。但这都是自己的选择,付出了些许代价,也得到了活泼泼的人生,以及真实的欢愉。

邵:在你们眼里,“丧”的实质到底是什么呢?

吉:在我看来,“丧”本质上是一种消极的抵抗。这种抵抗首先是不想继续过去的状态了,却对晦暗不明乃至危险重重的未来没有任何把握,不知道该怎么办,因此也不愿意和现在的生活告别——其实它也并不是真的那么不好。它现在更多是一种情绪,还没有落实到行动上。

很明显这种情绪有一种表演性。去年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的《感觉身体被掏空》爆红,歌词说:“十八天没有卸妆,月抛带了两年半。”这就是一种极端表述。“丧”也是这样,我们在表达这种情绪时,一定要把它说得很夸张。不说得夸张点,大家就可能觉得你真“丧”。因为极端,所以我们能够明确地看到其中的游戏性。

这个“游戏性”似真似假,有一种难以捕捉却弥散其间的魅力,因此“丧”就有了统摄力。它可以从“葛优瘫”发展为一个大的文化现象,变成一种持续性潮流,比如彩虹合唱团、佛系青年等等都变成“丧”文化的一部分。

陈:对,喊丧的人并不真的自暴自弃。不止是中国青年喊“丧”。全球青年都在喊丧。但目前中国经济仍在上行、阶级并未完全固化、信息革命仍在不断提供新的就业乃至创业机会。他们还是会一边故作夸张地哀嚎一邊顽强地走下去的。

许:我同意“表演性”的说法。在我看来,“佛系”“丧”这类词被年轻人广泛使用和他们热衷“转锦鲤”的情况是很类似的。近两年,各类社交平台上都经常能看到很多人转发一条配有锦鲤照片的状态,祈求好运,假如确实得偿所愿的话,还会回来再次转发“还愿”。“转锦鲤”的行为看上去是为求个好兆头,实际上是在争取某件事的时候,不强调个人努力,反而强调运气,但这只是对外界的“强调”而已,该努力的还是努力,转发锦鲤更多的是出于自我防御和保护的心态。“丧”也是如此,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大家似乎变得很害怕表现出积极向上、有野心的状态,会有羞耻感,担心自己陷入一种老派的、傻的、天真的状态,“丧”或许可以视为掩盖自己野心的一层衣服。

吉:我对“丧”还是有一点期待的。“丧”虽然还停留在情绪上,但换一个角度看,则是一种“新”。没有对旧东西产生“丧”的情绪,并由此生发出抵抗,新东西是不会诞生的。

“佛/丧”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

邵:这里的“佛系”和佛教有多大关系?

吉:说是“佛系”,其实也是“道系”。中国的传统文化是儒、释、道“三教混元”,在超脱离世的层面上,佛、道被流行文化“混为一谈”也是很正常的。但“佛系”绝不代表着没有欲望,好像一夜之间,那些“身处卑微但野心勃勃”的青年们就失去所有行动力,只能谈佛论道了。这其实有点像“终南隐士”,心里藏着很高的欲望但暂时达不到,不过基本的东西也有了不用表现得那么急不可耐,于是就在嘴皮子上先“佛系”一下吧。

邵:我倒觉得,“丧文化”与老庄文化的关系可能比跟佛教文化更紧密一些。像庄子的《齐物论》,本身就有一种取消价值体系的“退出”姿态。道教文化长期被作为儒家进取文化的补充,但与儒家的“退则独善其身”不同,道家的“退”本身包含一种最价值形态的整体否定性。如果用轻松的话来说,就是随便啦,无所谓啦,怎么都行啦……

吉:我正好刚写了一篇名为《<庄子>与中国当代青年“丧文化”》的文章。庄子在《齐物论》中一开始便借南郭子綦之口说:“吾丧我。”“丧”的本义就是忘,“丧我”就是忘我。但“吾丧我”并不简单是我忘记了我。“吾”和“我”在这里有语义上的重大区别。

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记载,“我”字是“从戈”的。戈本身是一种进攻性武器,“我”和戟一样,本来就是一种长柄武器,因此都从戈。“我”如何从武器变为第一人称代词,已经不可细考。但毫无疑问,“我”所代表的是一种非常情境化的特殊的“吾”,是很坚硬,甚至是有侵犯性的。

“吾丧我”,就是超越、不拘泥于、不限定于某一状态里的我,并且特别强调是原来有而后来丢弃掉的。

虽然如今在中国青年中流行的“丧文化”并不是直接源起于此,但其沉寂无为、飘然出世与注重个人生命体验的一面,却颇有共通之处。考察当代青年文化为何重新激活和征用老庄哲学里“丧”这一概念来命名他们今日所身处的状态,并将之发展成为一种很有普遍性的文化心态和社会情感,对理解中国青年的生存现实和精神世界或许有些益处。

邵: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历过一次对社会思潮(以高校青年为主体)对老庄文化的征用。那是1990年代初,有一本书特别流行,就是刘小枫的《拯救与逍遥》。“逍遥”对应的是当时社会在激烈动荡之后的一种心态,一种漠然的、对世界毫不关心的情绪。与此同时,余华的小说《活着》也开始流行,当代文学兴起“新写实主义”潮流,“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这种颇具犬儒心理的“民间智慧”获得了广泛认同。

逍遥的精神来自老庄,所谓“太上忘情”“任性逍遥”。在1980年代的延续性话语里,基本仍属于中国传统的“劣根性”,是一种应批判、抵抗的精神状态。那本书里,作者就主张用一种基督教式的博爱来“拯救”。今天想来,当时的“逍遥”已经埋下了今天“佛/丧”的因子。而我们当时对“逍遥”的抵抗、对“拯救”的渴望里面,其实已經包含了对“宏大叙事”解体、“终极关怀”消散的恐惧、不适。如果当时的“拯救”对应“逍遥”,今天的“佛/丧”对应什么?

鑫:“正能量”?如果“正能量”是指人人有活力、社会有活力的状态,“丧”则指完全没有活力的状态。这两个词也在各种评论报道中也常常对举。

吴比(以下简称吴):我倒觉得官方意识形态的基调一直都是“正能量”,从建国以来就没有变过:积极向上、努力拼搏。发展到今天,物质生活已经很好了,这样的意识形态有些没有跟上越来越多元的价值观。“丧”表面消解一切,更像一种渴望价值多元而不得的“应激反应”。

吉:对应“套路”吧。你不“丧”,你就进了人家的“套”了,按照人家设计好的路来走,像一颗螺丝钉,没有自主意志。最常见的,就是把每天工作十二小时每周工作六天的被剥削美化成自我奋斗。

现在流行的“葛优瘫”恰好是从1993年出来的,是邓小平南巡讲话的第二年。在电视剧《我爱我家》里,葛优扮演的角色是一个“二混子”,到处流窜,到处厮混。他能够做个混混,也是靠改革开放初期解决了生存问题,同时社会流动性大大增加。可以说,他跳出那个社会主义体制的“套”了,但还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鲁迅曾说:“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对于今天喊“丧”的青年来说,温饱和生存都不是问题。发展也不是问题,因为发展是几乎不可能的。这个社会到今天还没给新一代青年普遍的求发展做好准备,他们不愿像父辈一样生活,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葛优瘫”能在四分之一世纪后被再发现。

“丧”是否定一切的开端。这也是为什么我很肯定“丧”文化。不喊“丧”,就不会有其他可能。

王玉玊(以下简称“玉”):1990年代的顽主们与现在的丧青年,我认为在成因上还是有一些区别的。1990年代那些人可能是迷茫的,他们正好从原有的体制中游离出来,却还没有接受市场经济“成功学”,他们混在社会中,不会饿死,但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但到了1990年代末20世纪初,进取成功成为了整个社会高度共识的主流价值,基本上所有青年都被卷入这套逻辑之中,努力上大学、工作。但是到了现在,人们虽然仍然认同这个主流价值,却再也做不到了。因为很难通过个人努力向上流动,成功的欲望也难以触及,于是在这种状态下出现了“丧”。

邵:1990年代的精神转型和“丧”确实存在着深刻关联。1990年代很特殊,虽然有“壮士断腕”般的社会转型,大量工人下岗,整个社会还是奋力向前迈进的,只要努力、奋斗,就能获得生机,创造成功者神话。之所以有关联,就是因为它打破了原有社会的意义、价值、伦理体系,“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都被合并、吸纳为单一的“成功学”体系。这个体系当时是具有神话性。现在,这个“成功学”体系一旦再崩解,就是“丧”,什么都不存在了。

吴:这好像是一个越来越幻灭的过程。1990年代有很多讲“成功学”的书,比如卡耐基、羊皮卷;20世纪初变成鸡汤学,比如于丹。这里面已经包含一些“丧”了,像是“看淡一切”“放下”“不坚持”“现世安稳”等等。不同的是,它仍然有一个积极的表象,鼓励人们笑对人生。现在是泡沫幻灭了、只剩下了“毒鸡汤”“丧”。

邵:于丹的鸡汤学出现很正常,这个“抚慰体系”恰恰是“成功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儒家文化本来就有进退两套体系。“达则兼济天下”,不达就喝点“心灵鸡汤”呗。“毒鸡汤”是怎么回事,能解释一下吗?

从“心灵鸡汤”到“毒鸡汤”

吉:在心灵鸡汤大行其道的时候,有人仿照“心灵鸡汤”的体例,故意创作“反心灵鸡汤”。“心灵鸡汤”告诉你努力就有收获,“毒鸡汤”则告诉你努力也没有用,生活不会变化。这里的“毒”,有时可以看作是“解毒”,解“心灵鸡汤”式成功学的毒。

李强(以下简称“李”):我觉得这件事从“鸡汤”这个脉络深入比较有启发性。“鸡汤”最初得名于1990年代初美国励志演讲者杰克·坎菲尔和马克·汉森的《心灵鸡汤》(Chicken Soup for the Soul)系列讲座,他们的演讲极为成功,激励了很多人。后来结集成《心灵鸡汤》系列出版,畅销全球。现在,似乎各种有励志意味的东西都叫“心灵鸡汤”。其实“鸡汤”是有两个基本功能的,一是号召“成功”,二是抚慰“失败”。但一旦有志青年的奋斗无望,“鸡汤”的味道就变了。后来的“毒鸡汤”,以残忍的方式号召人们在当下的生活中更加努力,以一种不可接受的方式刺激人们上进。它代替了曾经“鸡汤”的功能。而“佛、丧”安抚的是无法被任何方法召唤的人群。

薛:“鸡汤”的逻辑非常简单,它给人允诺一套规则,只要你足够善良/勤奋/好学/坚定,你就能够获得财富/地位/爱情/美貌。但是“毒鸡汤”不同,它会把人生分成两截,对应两个方法。“毒鸡汤”的方法之一是,永远宣称人们不够努力。比如正常人每天工作八小时,勤奋一点十个小时,“毒鸡汤”会说你错了,“正常人”都是工作十二个小时、二十个小时,你连“正常人”的标准都达不到,还想成功?!即使你用了100%的力气,毒鸡汤也会说你只用到了80%。

“毒鸡汤”方法之二是,打着“残忍真相、早接受早超生”的旗号,告诉人们足够努力也不见得就能成功。比如“毒鸡汤”会说,你天天工作二十小时,但没成功,别人没有天天工作二十小时,但是却成功了,是因为他有一个当总裁的爹。换句话说,你爹不够努力。

对于还想冲一冲的人,适用方法一;对于冲了之后还是不行的人,适用方法二。“毒鸡汤”就是这样让人自己去对标。

李:最有意思的是,“鸡汤”是“成功学”分析,“毒鸡汤”永远是基于“失败学”的分析。这种失败学分析会挑战一些基本价值的合法性,比如,“你没有拼命,凭什么争取平等?”它认为“平等”是需要“成功”来争取的,而不是“人人生而平等”。

薛:对,“毒鸡汤”之所以“毒”,就是它告诉人们,自由、尊严、平等是有条件的,是你拼了命才能得到的,那些每天工作二十小时、天天看凌晨四点半的北京的人才是正常人,工作八小时、睡眠八小时的人是不正常的、懒惰的、可耻的。但人類现代文明浴血奋战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争取八小时工作制,把自由、尊严、平等作为天赋人权、默认获得的东西吗?这个逻辑演化下去,其实就是你住的酒店不卫生,是因为你住的酒店不够贵,你孩子在幼儿园不安全,是因为你选的幼儿园不够贵——可是酒店的基本线就是卫生,幼儿园的基本线就是安全啊。而且一旦奋斗到中产,终于能买贵的了,结果发现五星级的酒店也不卫生、几十万的幼儿园也不安全时,心态瞬间就崩了。

鑫:感觉“失败学”分析永远在从结果逆推原因。它预设“成功”的人通常是既“努力”又“奋斗”又“创造”的,几乎拥有一切正面价值。相反,“失败”则代表一个人全方位的不足,“穷”是因为“懒”,“笨”是因为“遗传基因不好”。这些归因都是倒推的,并不一定成立。但它造成了一种氛围,仿佛只有成功者才配获得社会的认可,失败者不配玩这场游戏。

郑熙青(以下简称“郑”):这和“责备受害者”的逻辑是一样的,也是一种社会达尔文主义。一个人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解释另一个人为什么不成功,在解释的过程中获得“我比他强”的感觉。比如“这个人虽然倒霉,可他也没有努力呀”。

最著名的例子是从《我奋斗了18年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到《我奋斗了18年还是不能和你一起喝咖啡》,这一系列的转换,将“喝咖啡”视作上层阶级、成功人士的象征,而这两者之间微妙的转变,体现了阶级鸿沟的跨越——无论如何也跨越不了的变化,这种出身决定论相关的微妙表述变化,其实落实到我们讨论的语境中,分别就是毒鸡汤版1.0“你要拼死命才能成功,因为你爹不成功”,和毒鸡汤版2.0“你要拼死命也不能成功,因为你爹不成功”。还有个《我奋斗了18年不是为了和你一起喝咖啡》,这倒是更接近传统的鸡汤表述,强调自我实现,虽然还是以“喝咖啡”为前提。但三者的前提都默许了阶级的存在和合理性,并未提出异议。

“游戏这么难,我不玩了行不行?”

邵:这种“半夜鸡叫”式“毒鸡汤”,势必导致“丧文化”。这是最直接的反弹:“我凭什么和你喝咖啡,我不喝了行不行?”资本主义压迫体系需要给劳动者休息时间以完成再生产,如果连必要的生存条件都被认为是“不成功”的罪过而被剥夺,这个体系就崩塌了。游戏这么累,大家都不玩不就行了。透支拼命的下一步就是“老子不玩了”。

李:对。毒鸡汤把这套残酷的逻辑揭示出来,让大众自己选择:如果我不想和你喝咖啡,就不用努力,也不需要这么平等。这样一来,我的失败就成了自愿选择的结果,而不是社会力量造成的。如果说“鸡汤”让人幻想成功是可能的,那么“毒鸡汤”就是在让人幻想自由选择是可能的。我不成功,是因为我选择不成功。于是,一切都变得心安理得了,失败者由此得到安抚。倒推回去就是,我不成功,是因为我不争。所以我要以“不争”的姿态,来回避一切可能的失败,这也是“佛系”的内在逻辑吧。

薛:这还产生了另一种幻觉:我不成功,是因为我不接受这套逻辑。假如有一天我奋起,肯定比所有人做得都好(但实际上是不会奋起的)。

邵:因此在“丧文化”口号之下有一种集体退出。

吴:像是“非暴力不合作”。

玉:我认为这种选择对普通人来说仍然是奢侈的,成本太高、风险太高。普通人承担不起失败的后果。

鑫:更多时候大家只敢在心理上退出游戏,“我不想玩了,随便吧”。这就是“佛系”。真的不玩可能就变成生存问题了。

邵:也就是“谁不是一边自称‘佛系,一边拼尽全力”?(七天路过:《谁不是一边自称‘佛系,一边拼尽全力?》,微信公众号“少女成长研习社”2017年12月14日推送)

吉:所以我说“丧”目前还只是一种情绪。“佛系”也只是在我们这些中产阶级化的知识青年中流行。这个圈子往上走,取得超出常人的成就,很难,因为大家既没有付出代价的决心,也缺少坚持下去的动力;往下走,让一个名牌大学生突然掉进社会底层,也很难。此外,这些青年在刚进入社会,甚至还没进入社会时,就已经看到了一生的生存状态,等于是提前进入退休状态。这是现在的经济状况决定的。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有一种抵抗的情绪。

低欲望还是欲望细分?

邵:有人把“佛系”和“低欲望社会”联系起来。你们觉得“佛系”与“低欲望社会”有关吗?

玉:“低欲望社会”这个说法来自日本,有一本书就叫《低欲望社会》,前几年在大学生里很流行,也是用来描述日本社会状况的,直接借用来表述中国社会我觉得不是很合理。我从小就过着“佛系”生活,外卖晚到一小时之类的事情,我从小就觉得真的无所谓,买到的衣服有色差什么的也不会去换。这也许和我们这代人从小特别“乖”,特别遵守规则有关,但不代表我们是低欲望的。

郑:日本的“低欲望社会”和日本长期的经济低迷有关。日本战后经济腾飞放缓后,就是所谓平成年代失落的二十年,现在已经快三十年了。经济差,加上日本还有终身制企业文化传统,论资排辈,就导致日本年轻人失业率比较高,很多是靠打零工为生,收入也就相对低。没有钱的年轻人,也就没法高欲望。很多日本近二三十年的社会问题在日本研究者那里最终都可以归结到日本经济长期停滞的原因上去。

项:我也认为这两者没有关系。相反,我觉得“佛系”是对高欲望的保护和掩盖。我们现在其实是处在一个欲望高且细分的状态,有了“佛系”就不用把欲望宣之于口了。而且很多年轻人的“佛系”可能仅仅是因为这一代人在处理人际关系时的态度变化了。在特别遵守规则的基础之上,我觉得我们也是特别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的一群人,而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的潜台词就是我们也不希望别人给我们添麻烦。我们新增的欲望在现实人际交往以外的地方,这个部分也许挤压到了过去话语体系里的主要欲望,造成了“低欲望”社会的假象。

鑫:是的。日本的“低欲望社会”是真的“对更好的生活没有欲望”,放弃了。前一段时间NicoNico上流行一首V家曲,名字叫《随便~随便~随便~》,歌词都是“领一辈子救济金也没关系啦”“被终身监禁也没关系啦”,讲的是底层年轻人的状态,彻底放弃人生,把自己交给社会最低限度的“保障”。“佛系青年”可能没有能力突破现状,但不意味着不想要更好的生活。

薛:其实整个“丧”文化也再造了欲望,成为一种新的中产叙述。现在整个实体经济都“丧”了,“丧”反而变成拉动消费的符号。美国经济萧条期有“口红经济”现象,大件买不起,还买不起口红吗?类似地,我觉得在中国是“奶茶经济”,大城市一个月一两万的工资,永远买不起房子,但还买不起一杯奶茶犒劳自己吗?于是现在各种奶茶店、咖啡馆层出不穷,原来八九块的奶茶,打着“喜茶”或“丧茶”的名义,突然涨到二十多、三十多。经济上的表层繁荣,是靠这种“丧”文化驱动的。

玉:我一直不太理解,为什么会把“佛系”与低欲望联系在一起?现在的中国,欲望恰恰是被无限细分、无限丰富化了的。每个人的欲望点都不同。比如买车,上一代人从传统观念出发,认为车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每个人有了财力都有买车。现在可以不是了,车可能對机械控、汽车控有意义,对我却没有意义。相反其他很多东西对我有意义,比如化妆品、衣服、爱豆的专辑。传统的观念认为有房有车有老婆是欲望,其他欲望都不是欲望,所以看到年轻人不结婚不买车不买房——房是真买不起——就觉得年轻人低欲望。但在我们眼里,根本不是这样的。

邵:这个有意思。我们现在说“低欲望社会”,完全是从传统的角度出发的,简单粗暴地使用了一个单一的价值系统,判断什么是欲望的,什么不是欲望的。那我可不可以说,“90后”的欲望不是人云亦云的,更有自主性了?

薛:或者说市场足够丰富了,以前也没有细分,好的生活就是“老三件”,现在不同了。

邵:对,在以前,好生活、高品质的代表是有公共性的,就那么几件东西。但现在这个公共性不存在了,有房、有车是好生活,有好酒、好咖啡也是好生活。还有一点,这里有虚拟世界的问题吗?欲望是否向虚拟世界过渡?

玉:向“虚拟世界”过渡这个说法还是更像在描述日本,它说设想的情况是,比如宅男有二次元美少女,就可以不要女朋友了,每天沉浸在丰富的网络世界里,在现实世界中只需要穿个宅T吃泡面。日本消费力长期不足,他们说“低欲望”的时候实际上指的是消费能力低,如果只满足于虚拟世界,在其他地方消费力低,每天只吃泡面,就是“低欲望”(当然,在游戏里氪金、花费很多钱的行为要另当别论)。这点在中国展现得也不充分,在中国,就算是沉迷网络游戏的人也有各种其他的指向现实世界的各种各样的欲望,还是要吃吃吃、买买买、环游世界。

项:与其说向虚拟世界过渡,不如说中国的年轻人是希望虚拟和现实“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比如玩《奇迹暖暖》的女孩子生活里多半也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大家开始在虚拟世界内部产生欲望,是因为现实世界确实是有限制的,很多虚拟世界可以给我们的东西现实世界给不了。而在虚拟世界中,欲望满足的形式非常多样,阅读、交流、观看这些行为本身可能对相当一部分人来说就足够了,它没有全部转化为实打实的购买力,所以社会普遍认为人们转向虚拟世界的“花钱少”就代表着“低欲望”,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吉:虚拟世界尤其是电子游戏带来的满足当然是一种精神满足,却门槛更低、普适性更强,不再是专属于高级文人的东西。年轻人不是傻子,他们愿意牺牲一部分现实世界中的快乐去换取虚拟世界中的满足,自然是因为那更值当。因为媒介阻隔或社会惯性进不去的人们,也自然会有所不理解,误以为是低欲望。

不是只有想住大房子、开好车、当大官才叫高欲望的,在我看来,那反而是一种匮乏,也证明社会能够提供的东西还是少的。在曹雪芹的时代,也有像贾宝玉这样不想走科举之路的。

邵:所以,贾宝玉一定是今天的佛系青年穿越过去的(笑)。

(整理、统稿:王鑫、杨采晨)

邵燕君,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新世纪文学脉象》,主编《破壁书》等。其他发言者为北京大学在读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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