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饭局上听到这个消息,混杂着劝酒声、微信提示和刺身船上干冰氤出的烟云。这是2017年年底,大概是二十七号,也许二十八,圣诞和新年之间,一个尴尬的过渡地带。从落地窗望出去,黄昏向黑夜坠落得如此之快,每一个人都被堵死在北京。一开局我已经想走,在心里默默列举了十五分钟理由,最后决定说必须回家上Gmail,都已经起了身,对面的张文宇突然干了一杯大吟酿:“你们知不知道,金融系那个王书,他妈的不见了。”
我又坐下来,想听到更多细节,却并没有更多细节。张文宇随后出包间打了一个漫长电话,等他再回来,大家都在聊比特币。我一直捱到饭局结束才走,徒劳地等在那里,希望有人再提起王书的名字,但和每一个饭局一样,一个人的名字,只配被提起一次。
饭店挨着工地,好像是想扩建,路旁水泥破了袋,扬起漫天干粉,北京又整整四个月没有下雨。世间种种处境都有其繁复曲折理由,但我裹着羽绒服站在路边,只觉这个冬天又脏又冷,而且已经没什么回转余地,前方有个工人站在路边抽烟,只穿着一件薄薄棉衣,我看他手一直发抖,试了多次,才成功点燃了那支烟,匆匆吸了两口。
等了十分钟,张文宇终于出来了,拿着手机找他叫的车,我装作也在等车,漫不经心凑过去问他:“……那个王书,你说他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他上下看我一眼:“怎么?他也欠你钱?”
我犹豫半晌:“怎么?他还欠别人的?”
张文宇冷笑起来:“谁的钱他不欠?你那里有多少?”
我想把这件事含糊过去:“……也不算多,也就一点儿……他到底怎么不见了?”
车到了,是一辆小小北汽,张文宇对司机挥挥手,上车前着着急急对我说:“……找不到人呗,电话打过去关机,微信把我拉黑了……不,他应该把所有人都拉黑了,又没人知道他住在哪里……操,算了,五万块就当给他买药。”
我知道王书住在哪里。去年夏天,我最后一次过去,六号线大悦城出来,又往北走了二十几分钟,一个孤零零的两限房小区。我当年不同意他租在这里,没有公交车,走到地铁太远,楼下只有一个老家肉饼,我们总是分吃一个猪肉大葱,肉饼满是油,吃到最后实在恶心。王书不在乎这些,他在乎房子阳台比卧室还大,望出去整片麦田,有时候风把它们吹得很低,但更多时候,麦秆一株一株站在那里。这是怎么回事,谁设计的户型?北京四环边上怎么还会有麦田?这房子跟王书这个人一样,根本就不合理。
我把钥匙送回去,当然我可以用快递,但我终于想起这个借口,最后再去一次。房子里所有家具都是我买的,沙发、茶几、书桌、床、几百本书整整齐齐堆在墙边,王书说,书柜没有意义。我们用茶几吃饭,坐在地板上,王书把书桌放在床尾,这样就可以不用椅子。他不怎么关电脑,有时候半夜醒来,看见电源接口的那点莹莹绿光。我想到我们曾经有一只小猫,浑身雪白,却叫绿子,绿子在一个春天默默失踪,王书说,它跳楼去找男朋友。我非常伤心,在楼下找了三天,回来抱着绿子的蓝色小毯哭,一次又一次,王书却不以为然,绿子去了它想去的地方,他说。
它连伸爪子都不会,很可能会死。
那又怎么样?它可能愿意去死。
我把毯子扔过去,王书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一直没弄明白这点,王书到底是怎么回事。前前后后我们在一起七年,正式分手就有三四五六次,却根本没几个人知道这件事。
为什么要给别人说?王书非常诧异。
开始我还有点耐心。不是要特意给别人说,但也不要特意不说。
我没有特意不说。
你连阿方都不说。阿方是王书最好的朋友。
阿方知道。
你怎么知道他知道?
我知道。
你还是应该主动说。
为什么?
于是陷入了死循环。七年间我们反复陷入种种死循环,去年夏天,我打算是最后一次。
我一进屋就哭,王書则坐在地上吃一碗饺子,等他吃完,我肿着眼睛,把碗洗了。
他跑到厨房陪我洗碗,窗外有一棵高高石榴,开满树红花,像一场大火,不知道会烧向哪里。每年石榴成熟,王书会爬到树上,一个个从窗户扔进来,到第三年,我已经可以徒手接住每一个石榴。石榴不怎么甜,吃来吃去也让人不耐烦,但他跨腿坐在树桠上洋洋得意的神情,过了很多年我还时时想起。
我把钥匙放在桌上,抽抽泣泣。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少吃点速冻饺子。
王书拿起钥匙,你干嘛?
我们分手了,你是不是还不知道?
我知道,你昨天不是说过了,但你还我钥匙干什么?
心上大概有五六七八个洞,我还是忍不住笑起来,王书,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书把钥匙扔进我包里,你留着,以后还有用。
能有什么用?王书,你是不是还没搞明白,这次和以前不一样,我真的要跟你分手,我要结婚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书满脸不耐烦,对着虚空中不知道哪里挥了挥手,我知道,但你把钥匙留着。
我就一直留着那把钥匙,挂在钥匙包里。丈夫有一次看到,咦,这把钥匙是开哪个门?
我以前租的房子。
那还留着干什么?
习惯了,怕扔了会倒霉。
倒什么霉?
不知道,扔了才会知道,我不想知道。
我把钥匙捏在手里,从地铁口一路顶着风走过来,这条路在冬天显得格外冗长,像我怎么写也写不完的剧本,又像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甘心,总想艰难地逆水行舟,回到过去。路上也有几辆共享单车,但每次我正犹豫,车就被另一个更着急的人扫码开走,这个城市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再给犹豫留下一点余地。
小区乌漆麻黑,也许去年春天就坏掉的路灯一直没有修好。两限房质量堪忧,第二年地面就成为波浪状,有时候遇上刮风,会看见蓝色垃圾桶起起伏伏,往不确定的方向逃亡。我抱怨半夜开完剧本会回来,还得翻山越岭才能到家。王书说,那不是很好玩?
没什么好玩的,我可能会摔断腿。王书,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觉得好玩的事情,根本没人觉得好玩。
王书茫茫然看着我,是吗?但我真的觉得很好玩,走,我们下楼去翻山越岭。
神经病。
但我们真的下了楼,摸黑在起起伏伏的路上走过来,又走过去。小区里有人深夜遛狗,把狗绳放了,那只白色比熊跟着我们来来回回转圈,王书说,你看,连狗都觉得好玩。
我忍不住揍他,你是不是神经病?
进门时我想到这些,自顾自在空荡荡房间里笑起来。
从玄关看过去,房间还是老样子,沙发、茶几、书桌、床、几百本书整整齐齐靠着墙。等打开顶灯,才看到什么都覆盖厚厚黑灰。麦子在冬天枯萎,秸秆倒伏在田里,麦田挨着一个小村,剩下两排应拆未拆的平房,那些等着拆迁的村民百无聊赖,不过种点玉米和麦子。前两年开始北京不允许烧田蓄肥,村里人有时候会偷偷在天黑尽了之后烧,那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夜里非常明确,我们醒过来,看见外面漫天火光,像一个反复拖延的黄昏。王书说,真美啊,我却担忧第二天房间会很脏,米色沙发擦来擦去擦不干净。
王书的电脑还开着,我坐在床尾等了好一会儿,它才结束休眠,屏幕惨白,上面一篇文章,一句话打到一半,“……犹太人在1938年”,光标停在这里,我不由自主往下滑了一下鼠标,犹太人在1938年怎么了?
文档下方空空荡荡,没有一个标点符号。我猛地跳起来打电话:“阿方,我是黎幸,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记得我……你最近和王书有没有联系过?他肯定出事了。”
我和王书恋爱七年,从头至尾都没搞清楚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非常确定,不管犹太人在1938年发生了什么,王书都会把那句话写完。
十一月底,我最后一次和王書联系。他在微信里找我借钱,我以为这肯定是被盗号,没有搭理。过了半个小时,他拨视频过来,和我聊了两分钟,他坐在家里床上,穿一套非常干净的家居服,背后是一套铺得整整齐齐的浅灰色床品。黎幸结婚后,我以为王书会往下掉一掉,但每次见到,他还是精神抖擞,且刮好胡子。王书没有刻意不说起黎幸(我知道他知道我知道他和黎幸的事情,这句话过于复杂,以至于多年里我们甚至没有试图提起这个话题),就像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不会刻意说起她。
借钱之前的九月,几个大学同学开车去塞罕坝上,坝上没什么可看,月亮湖旁满地垃圾,又建了极大极丑的儿童乐园,一个看起来不怎么稳当的海盗船摇过来,又荡过去。我们绕了几圈,已经想索性回去,但导航出了错,带着我们沿一条岔路走到尽头,谁知道看见四面有山,绕着一个小小湖泊,湖边有个破破烂烂的餐厅,卖一千八百元一只的烤全羊,一只羊烤熟得三四个小时,大家百无聊赖,只好在湖边打德扑。孜然和羊肉混合的香气终于变得确定时,王书已经赢了很多钱,他上大学时就喜欢研究赌博,却几乎不赌,“这不公平,你们又没有专门建过模型”。
他对着那大概五六千块的现金,突然没头没脑说,别让黎幸知道了,她会骂死我。
边上有人问,黎幸是谁?
又有人说,是不是中文系的?有对小酒窝那个?
我以为王书终于要解释这件事,但他只是把钱随便拢一拢,收进包里,起身去看厨师怎么一丝丝剔下羊头肉。王书向来是这样,关于他的设想大抵会落空,他活在这些设想之外的其他地方,有时候和我们有所交集,更多时候,他好像有一套难以计算的运转体系,我们都无法把自己作为一个常量加入进去,我不可以,黎幸也不可以。
那天挂掉视频,我给他转了十万。他问我能借多少,我想了想,如果马上就要,余额宝上只有十万,但如果能多等一周,我有四十万理财到期。
他说,就十万吧,我着急。
王书上一次找我借钱,还是他刚博士毕业,进了北京一所大学,教证券和期货,这学校不知道算三流还是五流,但居然是全国第一个开期货专业的高校,学生里很出了一些人物。就在王书跟我说这件事的前几天,期货界有个挺年轻的男人,也就从这学校毕业十年,本来已经据说是颗“新星”,却在股灾中抄错底,又加了太高的杠杆,他选了一个大中午,从国贸三期顶楼跳下去。这种事在我们这个圈子是很多的,我觉得这非常公平,如果有可能获得那种激烈的成功,我随时准备去跳国贸三期。
所以我想不通王书:你应该像我,真正去搞证券和期货,只是教这些有什么意思?闷死人。
王书说,我觉得挺有意思。
学校不提供宿舍,他在边上找了一个房子,一口气付两年房租。我跟他说,不需要付这么多,北京都是付二押一。
我知道,我自己想一下付了。
为什么?
房东说他缺钱。
房东都这么说,他有房子出租能缺钱?
不是,他真的缺钱。
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出来。
王书根本看不出来,他屁都看不出来。大学时我比他更早看见黎幸,他却兴致勃勃来问我:阿方,毛概老坐最后一排靠窗那个位置的姑娘你看到没有,是不是有点可爱?
我装作回忆半晌,是蛮可爱的,好像有两个酒窝。
真的?我怎么没注意到。
那你注意到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可爱。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笑起来,像是凭空看见黎幸的小小酒窝。
两年房租七万块,我问王书银行账号,他却说,你给我拿现金过来吧。
神经病,现在除了买卖毒品,谁还用现金?
房东说想要现金。
他是不是要拿去买毒品?
王书挂了电话,我只好把七万现金装进牛皮文件袋里,去学校找他。那学校远在通州,从朝阳北路通往校门得穿过一条小路,卖烤冷面和铁板鱿鱼的东北人紧紧贴墙摆摊,艰难地留出了两个车道。我刚把车停下来,就有学生过来问价:新光天地多少钱?
在食堂打饭时我对王书说起这事:我还是得换个车,老捷达是不行,天天都有人把我认成黑车司机。
王书打了起码五个菜,盆盆盏盏装满托盘,他吃了一会儿才想到回我:哦,你那个车是捷达啊。
你以为是什么?
不知道,没想过。
过了三年,我终于买了一辆宝马730,这几年我的经济能力其实有一个从日产天籁到帕萨特再到奥迪A6的正常过渡,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直开着那辆老捷达,直到我可以买顶配的宝马730,这当中我还是经常被认成黑车司机,但后来我也想通了,经常顺路拉单生意。
提車的第二天,我去帮王书搬家。他刚从学校辞职,在朝阳北路往北租了个房子,那时候黎幸已经和他在一起,但我们都装作没有这件事。他的搬家不过是搬书,我们在楼下买了一卷塑料绳,每二十本一包捆起来,老房子在五楼,又没有电梯,王书习惯了爬楼,总拎着书跑在前面。把书全部搬进车里起码就花了一个半小时,我们就隔着当中的楼梯闲聊,声音断断续续,穿过楼道里层层杂物,破旧自行车、一堆堆大白菜和枯萎的绿萝,那些北京冬天的必然背景。
到底为什么辞职啊?电话里你又不好好说。
也没什么,觉得没意思。
呵,三年前你不是说有意思。
我说的没意思不是你说的没意思。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
教书有意思,学校没意思,要申请课题,还要填很多表。
填呗,人生在世,你见过谁能不填表?
我不想填。
你不想填?谁想?我给你说,你这样是行不通的。
王书应该回了一句什么,但那一下他把我甩得很远,后来我又忘记再问一次。收拾好之后已经是下午五点,后备厢装满了,王书整个人都坐在书里,我则开着一辆崭新宝马,沿着朝阳北路一路往西,像死命追逐那必定要逝去的一点光,我精疲力尽,却始终没有追上。到小区门口天已经黑尽,路旁有一家“胖哥烤翅”,店面极小,大家都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坐在门外塑料棚下,大概因为太冷的关系,铝盘里所有东西都显得很香。
王书看了两眼,说,你想不想吃烤羊腰子?
现在我和黎幸就坐在这里,胖哥烤翅门外的塑料棚,她点了整整一铝盆的烧烤,其中有两个羊腰子。这是另一个冬天,我们都裹着厚厚羽绒服,冬天总是相似的,只是一个比一个更糟。黎幸头发长了一些,烫卷后散在羽绒服的帽子上,她还是大学时的模样,除了脸上酒窝不再明显。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变化,但它也说明无人幸免。
黎幸迟疑着想解释一下:我和王书……
我知道。
她松了一口气,王书也这么说。
我们都低头吃了一会儿东西,哆哆嗦嗦拿起烧烤签。不过十分钟时间,烤馒头片凉透了,吃起来簌簌掉粉,而再多辣椒和孜然都已经盖不住羊腰子的膻味,开始我们还想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吃半肥半瘦的肉筋和烤柿子椒,但后来我们都意识到,闪躲不是一个办法,从来不是。
我招手把招呼生意的一个小伙子叫过来,麻烦他把所有菜热一下,再给我们一人一瓶热豆奶。
等菜重新上来的时候,我们把刚才在王书家说过的话,又完完整整重说了一遍。
黎幸问:你们平时来往的那几个人都问过了是吧?
都问了,都差不多那个时间,十一月底,王书也都找了他们借钱。
借了多少?
三万五万的吧,就我给了十万。
这一个月你们就没联系过?
不好联系,一联系就像在催他还钱。
他为什么需要借这么多钱?他是不是在赌?
你觉得可能吗?
黎幸把双手贴在脸上,徒劳地想取取暖:不可能,王书怎么会去赌。
家里你都看过了?
都看了。
少什么东西没有?
我根本不知道他有什么东西。
他爸妈那边呢?
我不知道,我没有他爸妈电话,我都不知道他爸妈是不是还活着,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是要买房?
这次换她问:你觉得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王书怎么会四处借钱买房。
我们都又沉默下来,竭力想问出对方另一个未曾被回答的问题,但显然只剩下唯一的、我们像躲避那两个散发异味的羊腰子一样躲避的问题。
王书是不是自杀了?
黎幸没有说话,依然用手捂住脸,眼泪溢出指缝,让她看起来更冷。
热过的菜又上来了,托盘里还有两瓶滚烫豆奶,送菜的是胖哥本人,几年未见,他更胖了,穿一身大袍子,手上绕很多蜜蜡串儿,像一个朝阳区仁波切。
仁波切看见黎幸,突然没头没尾,把她的手拨开,再仔仔细细看了她的脸:你是不是那个神经病的女朋友?怎么好久没来了?
我跳起来:哪个神经病?
就住里头那个呗。他用嘴指指小区。
黎幸发着抖:他怎么了?他是不是跳楼了?
跳个屁啊,他被抓了,怎么,你还不知道?
被抓了?!怎么可能?为什么?
仁波切耸耸肩,指着刚才给我们点餐的小伙子,犯事了呗,我也搞不清楚,小光知道。
我来北京十年,住了可能三十个地方,现在只记得第一个和第三十个。我也是最近才意识到,如果一个人觉得生活哪里出了错,又不愿意整日思考是不是应该去死,就会自自然然忘记这些生活。
第一个地方在西山脚下,就像我离开威远时,爸妈住的那种房子。四个房间排成一排,为了冬天不至于太冷,一共三个窗户,屋里大部分地方都得开灯,所以只要不是太冷,我们总在屋子外面,这么说起来,又应该多开几扇窗。
现在爸妈倒是重修了房子,十年里重修了三次,大家都这样,存几年钱,修一次房子,一直修到三层高,十几个房间,根本没人住,我春节回家,看到我爸妈带着阿宝住在一楼,二楼和三楼则用于养猪。那猪非常勤快,半夜不睡觉,在头顶蹬脚,蹬了一会儿又开始拱地,如此反复整夜,第二天早上我上楼去看猪,猪睡着了,正在打呼。
我跟我妈说,这样不行,阿宝睡不好。
我妈说,阿宝睡得好得很,就你屁话多。
哪个会在屋头养猪?
养猪咋子?你又不回来,房子空着干啥子?
那你把房子修恁大干啥子?
不修房子干啥子?大家都修三层楼,你住个平房好意思?你早点修房子婆娘会跑?
我不说话了,望着院子里的石桌石凳,阿宝穿成一个球,在石桌下缓缓滚动。阿宝五岁,他不喜欢我,我回家十天,前面三天他不和我说话,中间三天对着我吐口水,最后一天我要走了,他又坐在地上,呜呜呜哭。
西山的院子更像走廊,種了两棵柿子树。正好是秋天,我个子最高,包工头就让我爬上树去摘柿子,小冯在下面拿一个网兜接着。柿子不甜,但吃下去顶饿,于是大家的早饭都是两个馒头两个柿子,吃完之后坐上一辆破烂中巴,把我们开到山里修水库。小冯在路上问我,喂,你叫什么?
我叫小光。
哦,我是小冯。
我们当然有正式的名字,但一直到那个项目做完,我还是小光,他还是小冯。我们加过QQ,但大家的QQ名都改来改去,加很多星星、符号和心。
水库修了半年,我们铺了个底,后来就停工了,工资结算五个月,一天一百,一共一万五,裹在一张牛皮纸里。拿到钱我很高兴,给涓涓汇了一万三回去,我没有地方花钱,这边包吃包住,我又一直蹭别人的烟,留下这两千块是怕万一生病。
涓涓给我写信:小光,等你再挣点钱,把房子修一下,我们就可以结婚了哦。
我收到信,把剩下两千也汇回去了,我身体好得很,不会生病。
我们都认为能拿五个月的钱很可以,但小冯不满意,小冯说,不行,他妈的混账,凭什么扣我的钱?他找我借了一把水果刀,借的时候小冯看起来蛮开心:“小光,我买了个大西瓜,切了给你一块哦。”
但其实没有西瓜。小冯把水果刀裹进报纸,单手提刀,去找包工头要钱。包工头隔着报纸看了看形状,当场答应补这三千块,他让小冯等一下,自己进卧室拿钱。小冯就在外头上手机QQ,包工头一进卧室就把门反锁,压低声音打了110,警察来的时候,小冯还笑嘻嘻坐在凳子上,和网友聊天,旁边是我的水果刀,刀刃刺破报纸,露出也就那么一丁点凶光。那把刀根本不行,涓涓给我寄来腊肉,我切来切去切不动,只好整块煮熟,直接咬着吃。
小冯被关了一个月,我后来听说,他出来也不大好找工作。
小冯脑壳有包,我跟身旁人讲,现在哪个敢用他?
我就一直有人用,有时候是拿不到钱,但大家不都是这样?既然都是这样,我也就不大去细想,毕竟大部分时间,我能每半年给涓涓汇一次钱。我修了一次房子,把房间从四间变为六间。涓涓和我结了婚,有了阿宝。我再修了一次房子,从一层变成两层。涓涓和我离了婚,留下阿宝。
离婚只是一个说法,也没有来得及办手续,涓涓在QQ上给我留言:小光,对不起,我卡里还有三万五,我就带走了,当我的青春损失费,你好好挣钱,以后娶个比我好的老婆。
我一直在好好挣钱,来“胖哥烤翅”之前已经存了十五万,老婆还没有娶到,也又交过几个女朋友,但我毕竟有了经验,不再给她们钱,这样一来,每个女朋友又都谈不久。我跟家里说,再干一年就回去,在县城买个小房子,这样阿宝可以在城里上学。
我妈说,住小房子没得面子。
我不耐烦,觉得他们非常愚昧:住县城总比住村里有面子,你想阿宝以后还当农村人哦?
胖哥请了十五个人,住在边上小区里。一室一厅,八个高低床,大家都想住上铺,房子层高三米,住在上面让人产生幻觉,好像如此这般,就能单独拥有那一点点空气。我本来睡下铺,上铺是负责烤串的毛师傅,城管过来检查,这种事情本来大家都已经非常熟练,他们查完了,笑嘻嘻站在路边,等着吃毛师傅手上的几串麻辣鸡翅。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毛师傅渐渐变了脸色,到最后,他把烧烤钎往其中一个城管的脸上砸去,铁钎烧得通红,擦着耳朵飞过,当时我正在旁边给一桌买单,清晰闻到焦煳肉味,毛师傅都已经被扑倒在地了,我还在想,糟了,鸡翅糊了我们都要扣钱。
毛师傅关了十五天,胖哥在这期间单方面宣布把他开了,他出来后回家收拾,最后住了一晚。我已经搬到上铺,把他的东西堆在下铺,他没说什么,也不洗澡,在那一堆杂物里倒头就睡,半夜我下床撒尿,见他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像一只巨大蚕蛹,蛹中有隐约声响,黑暗中我听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尴尬,就又上了床,在上铺不再能听到什么,但我一整夜都感觉床板潮湿,像有水上涌,穿过床板、被子和我,一路抵达头顶,在那些原本属于他的领土之中,慢慢干燥和消散。
我一直憋尿到第二天早上,起身时看见毛师傅已经起了,坐在床沿上喝小米粥,望着窗外的石榴树。这棵石榴从开花的时候起,我们就总说,等果子熟透了,可以爬出去摘几个,石榴这种东西吃来吃去没什么意思,但我们总说这件事,越说越认真,就好像真有个什么盼望的事情在前头,每天中午去上班总要去树下看看,花开了很久,随后结出青色小果,小果一点点长大,直到进入深秋。
今年冷得晚,过了十一月石榴才彻底熟透,我们怕物业会来阻止,最后决定下半夜再摘。烧烤店两点打烊,等收拾完回去正好三点,门口保安窝在一套业主扔掉的沙发上睡觉,盖一床稀脏棉被,他裹得很紧,我突然想到毛师傅走前的那个晚上,八个高低床环绕四方,黑暗中每张床上的人应该都听到了他的抽泣。
他估计也不好找活路了,我想,和小冯一样,他们真的太冲动了,有孩子的人还是应该有点理智。
想到这里,我掏出手机,看了看屏幕上阿宝的照片。阿宝长得像涓涓,圆鼓鼓一张脸,小尖下巴,晒得黢黑。
以后进城了应该就没这么黑了,看不出来是农村孩子,我把手机收起来,在夜风中看见未来,房子,阿宝,另外的女人,女人长得很美,就像涓涓。
小区路灯坏了两年,他们打着手电,让我背着一个双肩包,从树下往上爬,手电的光散得太快,到第二个枝桠时我已经看不清了,脚往右边腾空踢了好几次,不敢下脚。我正想下去,对面窗户里忽然打出一束巨大白光,有人站在窗口,大声指挥:别怕,你往右边两点钟方向踩……好,现在是左边九点钟……很好,再往上踩一点,对,站稳!石榴看到没有?你头顶就有三个。
他指挥得很好,到后面我越爬越稳,几乎摸到树顶。就这样,我摘了满满一背包石榴,那白光一直送我下去,凭空替我开出一条本不可能的道路。我这时才看到,窗前是那个总来店里吃羊腰子的年轻男人,手里拿着一个探照灯,光打在密密树枝上,反照出他的脸,兴高采烈,像一个人两手空空,站在舞台中央,对着无人理会的全世界挥手。我记得他,这个总是兴高采烈的男人,有两次羊腰子没烤熟,连我都闻到腥臊,主动说再烤烤,他也就是像今天这样对我挥挥手,说,没事,生点有生点的味道。来北京十年,我从来没有见过谁像他那样,可以吃下这么腥的羊腰子。他应该可以吃下任何一个羊腰子,并且对此毫无怨言,他应该在任何时候,都可以高高兴兴挥挥手。
我把背包挪到前面,打开后数了数,一共有三十五个,关于这三十五个石榴,我们本来可以有种种安排,所有安排却都终止于那个夜晚的凌晨四点。警车开进小区时,用惨白大灯照出前路,我一时手抖,整包石榴掉落地上,车轮碾过它们,又掠过我们,像我们统统都是虚无。小区没有一盏亮着的灯,那车灯又永远不管身后暗处,但我清晰看到,黑暗中满地破碎石榴,开膛破肚,像血一样红。
那个人进来是半夜,我们都烦这个时间进人,看守所整夜不关灯,一百瓦大灯管直挂头顶,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放脸盆和撒尿的声音变得更加不可忍受,也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进来,放下脸盆后都会去撒尿,有些人尿了很久尿不出来,急得在墙边低声抽泣。
灼灼白光,开始谁都睡不着,后来都学会扯出一块布遮眼,里头没有剪刀,要把衣服扯开不容易,新人要是運气好,就能继承一块,这些简易眼罩一代代传下来,像号子里的固定资产。来北京十年,进了五次看守所,这次进来,我发现手上这块布第三次进的时候用过,当时它还是浅灰色,现在已经近乎于黑。除此之外,朝阳看守所倒还是老样子,蹲坑被大家轮流刷得挺干净,消毒水一股辣味,早饭是两个馒头和小米粥。进来第一天,我熟门熟路,花五十块在值班员那里买了两袋火腿肠和三包榨菜,不过十五天,火腿肠吃完,我也就出去了。这次的值班员长得胖胖墩墩,光头上刺了半拉凤凰,看起来特别适合坐牢,唯一不大对的是戴一副厚眼镜,里头本不让戴眼镜,怕用玻璃碴杀人,但值班员略等于半个警察,睡觉在最外头,冬天上下都有被子,一人占两个铺位。
那人刚到,自然是睡最里面,挨着我。大通铺上睡了十六个人,理论上每个人都得挨着每个人,但他整晚和我隔着一点距离,习惯了和人紧紧贴着,我一直觉得后背有风,似有人吹气,但整个监室分明都没有任何缝隙可以吹气,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也许他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压进墙壁,也许他根本没有身体。
六点起来,他已经刷好牙洗好脸,精神抖擞,坐在他那一点点位置上看书。每个监室里都有几本书,我们507有一本翻烂的《盗墓笔记》、一套《西游记》、一本《卡耐基成功学全书》,他看的那本叫《傻瓜吉姆佩尔》。这本书我记得,三年前我进来,监室里有个大学老师,说是贪污科研经费,报了两次批捕都被检察院退回来,当时已经住了小半年,铺位从最里面一步步挪到最外面,也算混成了值班员。我从没见过这样斯文的值班员,整日不怎么说话,问他买榨菜,他硬塞过来两包,还偷偷给我烟。他就总在看这本书,我是说,傻瓜什么什么这本,这么说起来,那老师和眼前这人,倒是有点像。
早饭果然还是馒头和小米粥,北京几个看守所待下来,通州看守所伙食最好,早饭有肉包子,一周两次红烧肉,房山看守所最差,三十天出来,我一声不响,在门口吃了三个驴肉火烧。
想到驴肉火烧,我觉得馋,而这不过第三天。我叹口气,拿出榨菜,那人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
我把榨菜递给他,他夹了一根:谢谢,请问怎么称呼您?
你叫我小冯就行。
我叫王书,我是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冯啊。
不是,我问你的全名。
我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只好说,我叫冯自强。
来北京之后,我一直叫小冯,我其实叫小李也没有关系。当了这么多年小冯,也只有眼前这个人,执意要知道我的全名,从那时候开始,他一直叫我“自强”。
这个名字挺好的,他说。
我觉得他的名字也很好,王书,之前之后我都没有见过什么人,能比他更适合叫这个名字。
除了提审,大家都没有事做,整日坐在巨大床板上聊天。十六个人,互相以罪名相称,非法经营的、肇事逃逸的、吸毒的、组织卖淫的,有一个强奸的,反复强调自己是被女人坑了,不许别人叫他“强奸的”,我们就故意叫得更响:“哟,就许你强奸,还不许我们说了。”强奸的整日黑着脸,他是我们里头唯一一个可能会被判十年以上重刑的,压力很大,每天研究刑法,律师总来见他,每次见了回来都心情更差,夜里不停起身撒尿。厕所离王书最近,肯定吵得他整夜不能睡,但他对这人最好,我们故意抢他馒头,王书就把自己的那两个分一个给他。
我是“打人的”,王书是“寻衅滋事的”,这几个字比较复杂,大家就叫他“找事儿的”。王书认真辩解,我没有找事儿,是他们找事儿,我没有犯罪,我是无辜的,他们抓错了。大家就都笑:“可不是,谁犯罪了啊,咱们这里头的人谁不无辜啊?”王书也笑,下回叫他“找事儿的”,他又把这些话再说一遍,我觉得他智商不行,应该有点儿傻。
轮流介绍犯罪经过,都比提审时说得仔细,大家都想让强奸的不要漏过任何细节,他却扭扭捏捏,一次只说一丁点儿,都三回了,还没有把对方乳罩脱完。王书说,不要问这些,对受害者不好。
吸毒的偷偷问我,唉,这人是不是有点毛病?
我点点头,好像是有点。
我没什么经过。包工头扣我工钱,我就去揍了他一顿。我揍过不少包工头,第一次我拿把刀,后来我空着手去。拿刀是因为还想逼他给钱,现在我也不想要钱,我只是想揍他一顿。那个包工头被我揍得嗷嗷叫,一直说,小冯,你不要这样,你冷静点,110马上就来了,你……你不要这样!
我才不要冷静,110来的时候,我已经揍得他鼻头飙血。警察问,你为什么打人?
他欠我工钱。
那你也应该用法律解决,打人犯法,知不知道?
法律没用。
大家都笑了,我自己尤其笑得大声。王书没笑,他认认真真,拍拍我的肩,你做得对,就是应该这样。
走私珍稀动物的在一旁起哄,王老师,你自己的事情什么时候交代哦。
也就认识三天,大家都叫他王老师,他看起来的确像个老师,总劝我们读书,连上厕所的时间都给大家一一排好,他甚至为此专门画了一张表。
交通肇事逃逸的也偷偷给我说,这人脑子有点问题。
王书靠在墙上,人人都睡不好觉,困得平地打跌,只有他精神抖擞。看守所每周可以刮两次胡子,公用的电动剃须刀钝得厉害,大家不过胡乱刮两下,王书却把胡茬也刮得干干净净。我没见过这种人,在场谁都没见过,只好都认定他脑子确有问题,好像这样就能回答所有困惑。
王书放下书:你们知不知道,上个月北京赶了好多人。
什么意思?
就是赶人啊,把人直接赶走,我住的那个小区,砸了好几套公寓,说非法群租,把人都赶走了。
你被赶走了?
我没有。
那关你什么事?
十一月底,很冷,被赶走的人也没地方住,我们楼下有个烧烤摊,十几个人,半夜三更租的房子被砸了,那晚上全在我家打地铺,但这也不是个办法。
大家都听糊涂了:到底关你什么事?
王书喝口水:我住那个小区挺奇怪的,后门出去一百米,有好大一块田,种了水稻,田边上有一排平房,房子里也没住几个人,村民留着那些房子,就是想等着拆迁。
怎么回事?怎么又说到水稻?
我借了一些钱,想把那一排平房都租下来,租个一两年,这样没地方住的人,都可以过来住。
大家显然都惊了,以至于无话可说,只是互相看了看,以表示确认、心照不宣和恍然大悟:这个人,果然脑子是有问题。
过了好一会儿,组织卖淫的才问:然后呢?
王书耸耸肩膀:付了一年租金,我就被抓了,说我寻衅滋事,真奇怪,他们怎么知道?我连电话都没有打,谈的时候直接下楼,刚给他们安置好,警察就上了门,大半夜的,我还在写东西。
看守所每天下午两点放风,二十米见方小院,种了两棵树,一棵几乎死了,一棵白杨有那么一点点残余黄叶。我和王书就蹲在下面,他花五十从看守那里买了一包中南海,给我一支,风刮得很大,顶上有一方蓝天,烟雾上浮,让我觉得一切没那么冷。
我掸开烟灰:王老师,我觉得你被骗了。
他蹲在树下,抬头望天空中一朵形状不确定的云,看起来很高兴,他看起来总是很高兴:什么?
你租的房子,我觉得你被骗了。
被谁骗了?
都有可能,要不是租房子给你的人,要不就是住进去的人。
他们怎么骗我?
举报呗,你想想,这种事情,要不谁能知道?
王书低下头看我:不可能。
我吸了一口烟:信不信随你,这种事,我见得多了。
他们为了什么?
谁知道。有时候是为了钱。举报有钱,你知道吧?但有时候也不是,他们就是习惯了。
习惯什么?
我把烟头摁在水泥地上:习惯这么干,不这么干好像不对。
你怎么知道?
我不耐烦起来:跟你说了,我见得多了。以前我也找人和我一起去要钱,但他们都去告我,因为这样包工头会给他们钱,也没多少钱,几百块的样子,可能也不是为这几百块,他们就是怕得罪人,你知道吧?他们总是怕得罪人,任何人……后来……后来我就不找了,我直接去揍,这样最简单,你知不知道?
王书抬起头,天上那朵云变成一把刀,直直往下,不知道要戳向哪里。那天一直到放风结束,他都没有说话,后面十天倒也和大家坐板上聊天,但更多时候,他就来来回回翻那本书,傻瓜什么什么的那本。他也不再仔仔细细刮胡子,脸看起来和大家一样脏,集资诈骗的跟我说:王老师好像正常了。
我出去的前一天,还是放风,还是蹲在那棵白杨底下,树叶掉了更多,王书捡起一片枯叶,突然没头没脑说:自强,你记不记得住手机号码?
我想了想:不知道,我只记得住我家里的座机。
你帮我一个忙,记一个号码,很好记,138××××××××。
我读了两遍:是很好记。
这是我女朋友的手机,你出去就给她打电话,让她去我家,在我电脑里找一个叫“比特币”的文件夹,里面有我的钱包信息,你让她把这些都卖了,替我还钱,桌面上有个文件,里面列了我欠哪些人的钱。
什么是比特币?
你别管,能记住吗?
我又背了一遍号码:记住了,但你不是还有半个月也就出去了,着什么急?
王书把那叶子在地上划过来,又划过去,发出一点微弱的沙沙声,像谁在地底下哭泣。他说:你记得给她说,我爱她。
我难为情起来:你是不是有毛病?这种话我怎么能替你说。
王书没有理我,自顾自笑起来:我女朋友好可爱的,有两个小酒窝。
我在第二天早上七点离开监室,王书没有送我,他靠在墙上,拿着那本书对我挥挥手,我发现他今天又洗了脸,整个人好像再次抖擞起来,远远望过去,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现在是不是正常。
在看守所外吃驴肉火烧的时候,我的确提醒过自己打那个电话,但后来我忘了,无论怎么努力,我都无法再想起那个号码,再往后,我也不大记得王书的模样,只有一个模糊光影,上面是监室里的一百瓦灯光。
十二月底的時候,我又找到一份工作,有个饭店想要扩建,我在工地里当泥瓦工。那天下班已经挺晚,我走在路边,想抽支烟再走去公交车站,但天真冷啊,我点来点去点不上,前方有个女孩子,裹着厚厚羽绒服,一直看着我。我没忍住多看了她两眼,挺好看一人,哈着白气,露出两个小酒窝,我在那个时刻突然想起王书,想到他一个人傻乎乎笑起来,说起他的女朋友。他应该前两天就已经出来了,他们现在应该就在一起,王书,和他有两个小酒窝的女朋友。
李静睿,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北方大道》《死于昨日世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