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笔记

2019-04-26 03:05闫文盛
天涯 2019年2期
关键词:灵魂生活

天空被压得很低。如果是无风的夜晚,我们便能够在步行经过的任何地方,感觉到上帝的温暖。

“不过,还是应该审视我们的无知。哪怕仅仅是为了对我们的人生进行一点基本的辨析。我们的理智和思维的起点,或许便建基于此。”

漆黑的夜色如同母腹般的造物,而天空退居到我们生命中的无限远处。这是被我们暂时忽略的宇宙。

“我们的知觉不够,那所有的错谬也被藏匿起来了。在我们聆听的夜晚,上帝为我们输出了他最为无知的寒意。”

夜晚是玄妙的缩小。因为我们的目击范围变成了我们的无知的堡垒,上帝便隐居在了我们的身后。

“我们的热忱不够。否则那所有的光明便会集中到一个月夜。我们心中的黑暗不够,否则那时间便会被撕裂,变成大异于我们的物种。”

天空被压缩,降低为尘埃。而穹星隐隐,像为我们的无知做出指引。

我有时会相信,一切奇异的词语组合自有其特定的意义。我觉得,至少我们思维的部分起点可以建立在这里。不妨在一个未名的方向上稍微用点力,使它变得更加不明所以或者略为清晰。但在根本的指向上,我认为文学又是完全无用的。

我不太相信任何权威,所以我愿意从根本上反对文学。这自然是一种悖谬,因为我势必献身于我所反对的事业当中。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与我的选择大体无关。我所认为的人生的虚幻实质就在这里。任何事业一旦形成,都将被迫上升。只有在反对的维度上,我们才有些稍可令人振奋的诞生。

它的寓意或许还在此:我们不能持续一种绵延的、根本的活。我们只能居息在幻觉的城堡中。所以,人类的一切悲欢都是异常短暂的。在经过了许多年之后,人事变得急骤,它越来越快。我终究慢慢地习惯了这样的模式,但它却可能是反向的。我一直在力图厘清一些事情,但我越来越拒绝过于清晰。

也就是说,从本性上讲,我不一定愿意去写。写作是一种对人世的隔膜的暴露。不写却意味着对命运的态度是大方的、认怂的。我们无法为自己建立明镜般的学说,越来越害怕观察自我。越自视勇猛的人越恐惧于这些琐事,直到最终,越自视勇猛的人可能越容易被毁灭于无穷。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苍茫。冬日之寒,萧瑟落叶都在其内。当然,我们没有比尖锐更为不可解的感官。我们所有的恐惧都不大容易被界定。我们的壮怀激烈太像幻象了,因为时间的高密度无法持久,所以我们的激情也无法持久。太多的时候,我们不必过多地去纠结于生活,唯其如此,我们方能日复一日地看到我们心灵的日出。

造神者说,在每个起点上,都有我们不同的神启的面目。但是,始终有一种为人的相似我们无法摒除:这当是流水的长度和宇宙长度的会合。这当是我们的头昏之症和大地基因的会合。在大约一百年的漫长的辰光中,我们以我们的无比饥饿和始终如一的不识,亦步亦趋地奔赴那埋葬我们的恒河。

我深知写作的不可能性,但我却无知而繁复地选择了写作。从我目前所见的时光的穿梭中,无论晨昏、冬夏,都与文学是绝缘而体贴的,我们所见,非我们所见,我们所愿,却也非我们所愿罢了。

在写作的初期,激情洋溢的时刻,我们所保有的灵感极其容易地被夸大和变形。它并非是不真实的,但却是不彻底的。一种完整而饱满的灵感只对应于它被充分地记录的时刻,这种时刻所秉持的可能性便似乎在于所有的字、词、句子都被写下,所有的事物的方向都被发掘出来,所有有意味的形式都被打开。但是,伴随着理解力的加深,我们却依然可以洞察到那多重的局限。它只是近于完美,但却不是绝对的,因此我们也很难说它便是时间和艺术唯一的韵律。

我曾经以为时间是絮语式的,并不便于被阅读和珍藏。包括世间万物都是以这样的路径进入到我们的残缺的记忆中的。从表面上看来,我们也几乎没有任何理由和我们的生活的源头构建某种联系,因为它随时都处在流逝中。我们的灵魂只是某种感官中的光线,在我们晓谕于自身全体的某一时刻,它以卑微和漂浮之轻接近于某种刻骨铭心的内在指针。我们觉得这便是灵感的盛大生发。

没错,这种破碎之感时常会令我们失望,因为那瞬间迸发的元素很容易在瞬间中消弭于无形。它以某种思味和觉察的孤寂之感抵达我们的生活,那微妙而在倏忽间的胁迫既完善了我们的思考又无限地拉伸和破坏了它。所以,以灵感形式对应的艺术总是矛盾重重,但毫无疑问,我们正是在这锐利而广阔的矛盾中,一天天地完成着我们对于自身灵魂的建设。

我们似乎不可能拥有太多的文学风格,要完全地颠覆自我,抵达我们灵感的另一个极限是异常艰难的。但无论是我们的生活还是阅读都异彩纷呈,似乎随时随地都在向我们提供着无限的可能。阅读的效用尤其如此,几乎每一部文学经典都是一种独特风格的展示。但我们却无法拥有任何超出我们经验的部分。换句话说,我们几乎不可能完全地建立溢出我们秉性的新的风格。在我们的贪婪之心的映照下,能够及早地认识到我们自身的局限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在排除了构建自我风格之外的任何企图后,我们才能沿着一个似乎是命定的方向阔步前行,它势必引领我们抵达到那最深的激流。

写了二十年了,时间的变迁,身体的衰老,情感的积累,对人心的理解,生活的多重磨难都在促使我们建立那种独属于自身的风格。以前我从未如此直接地谈到风格对于我们的重要性,其原因之一便是我的自信心不够充分,当然,那种缺乏足够的自审,如同妄人一般的盲目自信需要被排除在外。在这个认知的基础上,我认为谈论风格的时辰到了。去除我们无知的野心的时刻到了。为我们的写作大肆做减法的时辰到了。当我们的面目能够与一种鲜明的独异的风格统一起来,我觉得我们的写作才开始回归到了一条正常的道路上。这是我之为我的一个必经之旅,换句话说,我们不可能复制任何他人的道路。

所以,为了这个隐秘的理想,我们有必要将个性成分集大成地予以呈示。我们有必要面对我们的任何失败,包括风格的失败、世俗的失败。在时间竞赛中的各种焦虑,苦闷的抗争和一种生动的描绘已经在我们的眼前展露出来。我们必然会走在一条向着我们风格的原点回归的路上,说最可以体现我们意志的语言,书写我们最熟悉的文字,以最为恰切的风格迎接我们的二次诞生。当然,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或许需要强调,我们并不可能满足于任何一种不完整的风格。而要徹底地实现自我,我们别无他法。我们必须找到在漆黑的夜里,真空一般无眠的夜里进行思考的方式和语言。我们只有忘却了一切他者,才有助于自我风格的真正建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必须完全腾空,譬如,视同为“阅读根本没有发生”。

五月三十日夜,自通州而返,苍白的行路……一则长篇小说的局部。我恍惚中想到的,只是一部遥远的书,一则仍有激情留贮的岁月的增长?天降暮雪,我们自通州而返……密集的人流都散去了……现在,是哪一个曾经疾奔于通州和外省的交界的灵魂持有者在写作?将内心里已经进入到忘川的一点思考的意念挖掘出来,将长达四十年的一条长长的甬道以书写的无力来打通?总之,每一个旧日都不再存在了,只有死亡和悲伤是有力的……

如果说,我们最初是在经过窑洞的上方时恰如其分地听到了他们的呼救声,但一旦我们现身,这些呼救声就戛然停止的话,那我们对自己的怀疑也就无法不异常地加重了。如此三番,我们每次从窑洞的上方沿着台阶往下走的时候,都可以听到呼救者刚刚降落的喘息。但是,我们无法从容地站在窑洞的窗子前盯视他们,更枉论提出自己的诘问了。(呼救声像是从未发出似的,它只是隐藏在我们的脑海里。)

病的是我们自己,这差不多是后来每次下台阶前我们的感悟了。他们的日常生活过于稳定和缄默,但因为无所事事而生成的沉思便更显得浓重了。我们与他们都过于熟识,因此能够从不发一言而弄清他们的形容。不过,他们活着而成为我们的替身,并且总是在我们所以为的煎熬之时及时喊出“救命”的呼声。我们从自带的辞书里翻出几页,撕碎留在窗前,供他们在寂寞难耐时咀嚼。

每一次,他们都把这些枝叶吃了回去?我们曾经相信,他们能够维持不死,便是因为这些旧书的残页。但事实上,它们是不食的,纸页只是自动消除了。(当然,无论如何,他们能够安然地活下来对我们是有利的。)

在窑洞的上方和窑洞的正前方,生活了我们的命运的两个时代。我们从未替换身份而栖居,因此关于他们隐蔽之极的压抑感,我们也从来不能彻底无遗地感同身受。他们终生作为我们的替身生活在这样的小屋。有极少的阳光可以照在窗台上。他们收集了这些阳光,维持自己缄默时的怀想。

关于呼救声,是我们经过窑洞正上方时的灵魂作怪?不,不,我们并不愿意作此想。每个看似我们的影子的替代者都生活在沉闷的地平线之下的窑洞里,不仅免食一日三餐,而且免除睡眠和醒悟。他们像一群鹦鹉,但已经不会发出任何模拟之声。所以,呼救声是不可能再响起来了。远方的山峦也能够证实他们的宁静。

作为时怀拯救之心的人,我们现在站在了轩敞的空地上,那些静静地观望着我们的瞳孔是我们携带已久的沉思的指引。

有时能感觉到大地在沉睡。万物都缩小了,蜷曲在她柔软的腹部。一些梦幻,流溢着彩色的光。有时却是黑色的泥潭,我们的双脚要越过行走的栅栏……但这是艰难的。同样是一些梦幻,在阻挡着我们。在很长的时间里,试试离开那些懵懂之地:困倦,狂躁的语言,混乱的内心的旅程……但所有的这一切,都是艰难的:

“M将她的右手放到我的肩头,并为此付出她想象中的重。”

某些事物耽于内心的纠察,会一变而成另外的原声。但种种转换并无迹可寻。我们只能去借助一架木制阶梯,攀到那些虚妄的顶峰:看到山川和我们的命脉。在各类生成中,有时还会看到沟壑,曲折蜿蜒,臃肿,顾盼,使我们毕生难忘。我们所记忆的山风凛冽和整个世界的极限,大抵便是这样的。

“时间将她断裂的句子放到我们的肩头,从此,种种人为的残缺便为我们所共有。”

有时能感觉到大地在震颤。我们所经历的各类战争置换了部分铁器之用,使那些简单的物开启了生与死的加速。我有时会站在那些随后而来的遗迹上,将双手作为桩子支撑未来的一生。我或许并无任何疼痛。萬物都在缩小,沉入到梦境的庄园,混乱的泥潭,一次又一次的软绵绵的动物的躯体的内部。

“我将我的双手按上你的肩头,并借此来想象你可能承受的思维中的重。”

带着某种人生中特有的怅惘之情,我离开了食品街。我在此地住了两年之久。

直到所有的旧物已经破碎的时辰,带着此生中不会再有的怅惘之情,我离开了食品街。

而今,以一个过路人常有的好奇心和柔韧而亲切的感受,我来到了此处。

食品街上高挂的大红灯笼,并非是我记忆中的旧物。

那些夜晚的喧闹和此刻晨间的阑寂,形成了参差对比。

我的确曾经居住在这里,像拥有旧日时光的囚徒,审慎地穿越了那些街区。

我并没有在这里写下今生中最重要的作品,但是我秘密的命运,曾经在这里开启。

如今我看到了那些积年未变的灰土,它们仍旧潜伏于暗处。

那些尘垢开始变得坚硬、陌生,像我生活到今天的所有意义。

我也开始变得高度陌生化了,每一个曾经与我发生关联的旧人都已经离我而去。

我活下来的全部价值在于重新与生活建立联系,与我熟悉和亲近的人重新建立联系。

我是全新的,可能没有记忆,因此也没有旧物,没有大红灯笼,没有十四年前的食品街。

我毫无怨言地离开了我的生活,我没有在这里写作,没有所得与所失。

没有任何素材,当然,也没有晨景,没有夜间喧闹的事实。

在多次行走他乡的早晨,我看到了那些草木和相似的露珠,但是,我没有做任何对比。

在夜晚与早晨的级差中,食品街上走过了无数的行人。即使是它空荡荡的时辰,也带着高度集约化的生活,那些喧嚣被更高的星空吞噬了,因此在我不加掩饰的回忆中,这里的一切与我的命运没有交叉。我可能误解了我的记忆。

我被我的记忆所囚禁的事实,也在妨碍我对于十四年前的事物做出准确的描摹。

我很少返回到我出生时的故居,直到它被拆毁的时刻。我也很少追溯我的任何生活。

我觉得将我的追溯纳入到写作中是错误的,它是一种无聊的做法,且不会获得任何同情。

即使在我最落寞的时候,追查那些未知的领域也远比复述旧日繁华更具有探险般的激情。

我在食品街上看到了许多慕名而来的外地人,我观察他们的动作和他们脸上的星辰。

他们是多么清晰而沉醉地走在了食品街上,就像我时刻满怀憧憬地奔赴别处。

我们不约而同地交换着我们的生活,在想象力和怜悯之心抵达的地方,窥探他人的感触。

那些高低错落的洋房,那些石柱子和民国年间的银行都是这样的,它们是另外的时空。

他人的生活。

它们与我们的当下不同,可是,间杂而居于不同的年代里,几乎就是我们所有的病症。

除了一再地寻求做梦的人,我们几乎没有任何沟通。可是,我们的致幻本能根深蒂固。

在所有人的脸上,都能看到我们的遗忘。那些曲折的街巷,也与我们的未来是没有干系的。我寂静地走在这条巷子里时,阳光从青蓝色墙面上缓缓升起,它多么安详、洁净。

像通体如玉的婴儿,我们目睹阳光下的万千人间在一点一点地变白。

万千色彩,都是从这里发端的。

我们目睹阳光:在食品街上,无数人抬起眼睑,像被上帝重新梳理的思想。

是啊,在这深刻的花房般的人间,我们只能毫无思想地抬起眼睑,看着上帝。

无端地奢求理解,常常把我带入妄想的深渊。

但此我非彼我。在我的记忆之中,我从不试图改变我的任何初衷。

我曾经以为我是固执的,像黄昏的薄暮里的灵魂,流连于许多来不及挽救的事物。

但是在另外的一些时辰,我总是身处复杂的矛盾之中。

我从不降低我的梦想,不对这个世界上的万物保持热烈的好奇之心和悲悯心。

我身处对于我的观察之中:但这个小小的错误,使我无比谨慎于我们的人生。

我有好多次濒临回忆的河岸,那些无尽的追溯使我产生小小的震动。

我无法攫取,不加筛选地进入了来日,许多尚未完成的记忆僵硬地停驻在我的生命中。

来不及做完的习题,数十年都不归类和不加扫除的旧物,像我的体温一般充满了世事的沧桑。我有时会感到意犹未尽,但时光的流水已经过去了。

我不会降低我的任何梦想,因此在我的贪婪变重的时辰,天色已经黄昏。

生命如此匆匆,我完全不能挽救。

在我的记忆之中,我的祖父尚且刚刚年迈,距离他的生死界限还很遥远。

我的父亲比我现在的年龄还小,但是为什么,他居然已经如此苍老。

我不可理喻地看着我的生活,我曾经想拥有的事物太多了,但事实上,这其中的绝大多数都不会属于我。在我人生的根本性追求之中,我可能是一个审慎的人。

那些狂放时刻是我的热情外溢,但是,我在整个人世上,并无一个知音。

我不应该奢求任何理解,获悉我的灵魂变重的时刻,我或许该真正地思考:

是否需要降低我的梦想?

我所能完成的工作,从来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因为我的贪婪,加重了我灵魂的窒息。

我从来没有决定早早地离开我的母亲,但是一种无法自主的人生让我愧疚于这种人世间最伟大的亲情。我似乎并没有我所想象的那么爱母亲。我或许该降低我对于爱的梦想。

在我重复生活的当下,我的写作也毫无价值。

我焚毁了我最初三年中写下的所有汉字,我扔掉了我的胎衣。

我反叛我,凌辱我,忘却我。

在我缓慢而郑重的思绪中,那些洋洋洒洒的灰尘通向我所看不到的宇宙。

我鄙视所有我看不到的事物,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思虑的困乏中,我并非我所担心的那样单调而优容。我的反复在解救我,惩罚我,分解我。

但所有这些都没有什么。随着旧日的彻底离去,我的更新的悔意渐渐变成了新生的一部分。那些懂得阅读诗歌的人会停留在对我们感觉的分析上面。

但我并非全无思想。我的生命日趋简单的实质是:我在一种对于时间无限增长的幻想中突然醒悟过来。我决心对自己犯的错误是一种狂妄而不切实际的企图。

我决定拥有的那些时间便来自宇宙中最深的幻想。

我丝毫没有减少过我的梦幻时刻,因此,我的午觉睡得太累了。

但最为可笑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最小的角落里,我所能看到的人群仍在聚集。

他们殊为小心。

我的记忆便是随着这些汪流而动,但作为我警惕自己的方式之一,我渐渐地离开了人群。

我在他们看不到的角落里观察我们的梦想,像身处宇宙的深渊观察头顶的天宇。

我的所有思緒都在降低,直到我的灵魂低到了从来没有抵达的尘埃之中,直到我的灵魂化为乌有。这最终的诗意是我想象的场景,而真正的事实与我们的一切企盼完全相反。

那些梦想都消散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无比简单地书写了这些宁静,就像魔鬼来到了深夜无妄的街区。

十一

我们很难建立起百年不歇、视之如一的感官。我们的感觉的烈焰很容易被无情地毁灭为灰烬。在将我们的纯粹的心力还原为平淡生活的历程中,那万千事物都是双面的。它们既成就我们却又同时反复地出示其反对性。感觉似乎不幸而存在,因为它们本来是无用的、庸俗的。所以,在根本的意义上,我们无法建立起写作的标本情境。它确是在工作,但所支付的劳动时间是最宽阔而无尽的。这生命中漫长而无尽的历程,它无须征服我们,它只是利用了我们。所以,我们本来也无物可选,没有任何独立自助的征候,因为写作已经超强地利用了我们。那所有的梦幻是它们薄如蝉翼的外衣,只要稍稍用力,便可以将其剥除,粉碎。所以,我们的写作和生活的完整性,是裸体般令人慨叹的事物,它们具有风吹雨蚀般的天真而透明的沧桑。我们没有任何绝对的结论可以帮助我们完成一生,我们的感官不作为我们完成书写的唯一见证。但是,在一个光明和坦荡的起点上,让我们首先成为一个诚挚和遵循的人吧,因为绝对性(尽管只是虚伪的旅行)正在建立,我们正在亦步亦趋地奔赴它的途中。

十二

在自甘融入某种强制性的生活秩序和自由地放飞心灵之间,并无必然性的通道。因此,如果要成就心灵的坦诚,应当远离某种拘束自我的事物。过多地自我拘束会构成一种难以复原常态的厌倦,而此常态,我仍然强调的是心灵的初始样貌。艺术如何不认同主观?在感觉的毫发差异中,我基本不会相信一个人会首先超越对自身的理解而实质性地窥测到他人。极偶然的例外或许是有的,但千万不该伪装成无私无我的识者。事实上,如果我们认真起来,则即便自我体察仍是艰难的,因为我们不是自身的造物。我们的来路何曾敞明到了可以无遮蔽的程度呢。所以,承认到识别的繁复而真实地书写,大概是我做这件事(写《主观书》)的最初始的动机。

自我拘束和自我放纵,当然都是坏的,与艺术的本质相悖离。可是,我们大概很难精准地把握尺度,使个性的挥发融汇于正常的社会秩序中。在生活领域的越界和艺术方面的爆发确有一定的比例关系,因为感觉的流水有其向好和向坏的惯性,可惜的是我们迄今并无法确实地讲出这个比例罢了。优异的自我体察能促使我们飞快地发现事物的本质中枢,所以拥有这种能力的人,便可称之为有天赋之人。反之,只是以机械而平庸的面目制作诗歌、绘画、音乐等等,使心灵波涛的神奇淹没于瞬间体察的污浊流水,则何来艺术惊动天地鬼神之魅呢。

就此而言,我甚至以为,某种规约若使身心不得舒展,仅仅为了被简化了的一些生活动机而从事艺术,或为对艺术的破坏。在是否可以进行艺术创作方面,我们至少得拥有面对自我心灵真实的完整能力,是完整的而不是被破坏的,是可以被修复和调适的而不是已经难以回归的,或可视之为一个基本的尺度。证之以我们目下在阅读中常常会令自己身心两厌的虚假拔高,我想,以天地自然之姿发言或许是最为中肯的。艺术之高大无碍,在于首先说出了造物的神圣。我们愿以卑微之躯,深味自身来路的动机,或为连同物我的桥梁,我们何必以懵懂无知之我来小觑宇宙法则呢。但生活对我们的教育却常常类如兽类战争,倘若来自他者的拘束无法摆脱,则我们趋近自身的选择历程被无限延长,这可能便是产生悲剧的渊薮。所以,我们终此一生所努力写下的,又不外是对悲剧的告别罢了。

十三

阅读这些重新组合后的句子使我吃惊不已,它们仿佛不是由我写下的?回忆和思考的神祇?看起来已经生疏的句子,一点一点生疏,一点一点地远离我。一种不可复制的自得,不可再的书写?我反复阅讀的不只是这些句子?我反复阅读的:“它们犹如一只苍老的鹰爪般的巨手在掀起纸张,让我们直视它们的侧面的脆薄的纸张”;一种视觉的锐利!一颗求律己的苦心!一种作诗的资格证!我反复阅读的:我们思维的繁杂,冗长的故事集,一种难以被我忽视的点睛之笔?我因此而隐蔽地藏在通往我的灵感的途中,它们以旧日的灰色来警告和盼望我!

十四

寓言性,是我们的日常生活获得自救的最坚固的根基。但是,我们生活在这样不自知的根基之上。一切都是“既融入,又被剥离的”。多数时候,我们无法感觉到我们的生活正在进行。“感觉优于多重幻象”的设置,只是极偶尔的情境。可我们必须述以人间万千事,否则就不会真正达于存在之思。我们的年龄渐渐老去,身心愈觉疲惫,似乎不必,也不可能罗织所有的,堆积所有的生活。这样唯一的指涉万方的命运,只能是一种非生活,至于真实的我们,几乎已经脱离了我们的生活而去。想起这样的不可相契,我们是悲伤的,处于一种自我怀疑的绝对,处于一种小孔窥像的绝对。我们终其一生的制作,或许只是一个不存在的小孔,出口很小,虚妄,迷障重重。我们要拨开我们心灵的疑惑吗?似乎不可如此。今日之日将逝,我们深悉生之未来,我们不可时时陷于这样不可穷尽的绝对。我们要坦然地面对我们不可穷尽的,峰峦和沟壑共存的未来。

十五

那高度紧张的生活伴随着对无限事物的针砭远离了我们。随着旧日光阴的逝去,我们间断性的死亡已经完成了,在对于我们人生归宿的反复思考中,是他人而不是我们自身先行解救了我们。

因此,我总是喜欢在灯光明亮的地方体验夜晚。我观察它们的一切而不是审慎地看待发生在我心中的一切细节。

晚饭之后,我在这个城市旅行了两个小时。在结束旅程的时候,我还刻意地注视着这些时间。它们在喧闹的夜市甚至珠宝店门前流逝了。但我的意向与记忆中的事物都不同。我觉得是他们在乐观地看着我们。

悲观的人死去之后,这个世界上的多数人仍在活着,仿佛悲观者从未存在过。

我来到灯光明亮的地方,我一直在这样明亮的街市中逗留。我从此拥有了两个小时的流逝。我可以在我的余生中反复地追究这些。

我利用晚饭之后的两个小时来叠加我的命运。我看望了他们的生活。在一个没有风雨和悲观的世界上,我观察着那些灯光明亮,它们会一直持续到很晚的时候。

我几乎相信我已经看完了这个世界的单个曲面。如果时间翻卷,我还可以到另外的一侧去温习所有的故事,但在我的兴趣没有建立的时候,夜晚已经来临。我步行回去。

在夜间十点,我准确地契合了我们的居住地。

在上楼的时候我想到了我的南方之行。那些明亮的街区几乎和我在今天晚饭后看到的事物是一样的。我观察过那些街区的暗部,在灯光渐渐黯淡的时分,我十分警醒地离开了。

夜间十点或者更晚时分,我回到了我的内心,但是这片刻的没有诗意开始在我的人生中驻留下来。我什么都没有写下的时分,就像是我在观察之中的疏忽。

我在犯一些过分拘谨的错误。我没有写诗的动力,我在守护着夜晚。那些灯光会彻夜长明。在我归来之后,我产生了小小的孤寂。

我也许应该对那些灯光下走动的人影记忆犹新。在我觉得毫无意义的时辰,我想念他们。

但是,我们此生中再无任何相遇的可能了。这种疏忽不是上帝造成的,当然更不是我们造成的。

我们同有缘的人发生过小小的恋情,但因为后来的分手,她们像碎玻璃一般刺痛我们。

在灯火辉煌处,我看到了那些车水马龙。我在反复地想念他们。

那些岁月的本质与我们多么相似啊,如同一种莫须有的激情令我们触目惊心,但是在光阴逝去的刹那,所有的背景都被清除了。小小的河面上倒映着我们灵魂的影踪。

我们不是故我,我们不是未来。我们未曾相爱。只有那些焰火升上高空,在每一个夜间制造着上帝一般无所不能却又伤心绝望的时间。如同我所看到的那些门脸,它们一直在等待着。

我健步走开了,在一种失落的情绪来临之前。

但是我无法准确地把握的我所有的思想都在酝酿,它们像蜜蜂一般勤奋地劳作着。又像蛛丝的网,反复缠绕着,也随时破碎着。我看到了那些场景,却无法沉醉。

一切都是无穷的,这精神的棺木正好可以供我们容身。

我在极度的冷静中,开始恢复了小小的忧愁,并且力图将长久的睡眠,改造成自我消亡者的温情的吻,我们活着并能思考死亡的幸福。

十六

夜深人静的时候读书,会想起很多人生的主题我迄今并未表达,但是时间紧迫,或许我毕生也未必会涉足其中。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只是在一次次地回憶起生命中相似的主题,它们慢慢地变得宏大,多疑,可靠。我沉稳地躺在这里,回忆这些,并且筹划写下这些。我积三十九年之功开始理解的这些事物,其实只是凝注在我生命源头中的一些故事。我原来觉得它们繁复,深沉,稠密如墨,但是此刻,有一种简洁深沉的韵味开始在我的心中分裂而渐趋突出。我准备去写的这些文字都不是我在人世里的融汇,我觉得它们可能就是出于我的灵魂。当然,我的灵魂卑微无助,虚幻如影,我的灵魂只有一个看起来深远和静止的宇宙。在浮躁和喧嚣的时日,我从来无法看到的这所有的一切,它们事实上是我生命的真正的主宰,但因我的能力所限和各种累积的欲望的浮尘,使我一度离它们越来越远。我想,我所能完成的文学建构不会出此远甚。我的写作,是一个寻找我所置身的环境和笼罩而包容我的时空的故事。我应该对它们采取最直接而沉静的表述。相对于我此生难舍的许多事物,这种追根溯源的表述或许才是我在抵达我的灵魂之境时所能获得的真知。我自然明白这种拣择的意义。我们所需无多,所能真正做到的更是有限。但是,在平静而坦然地走进我们的灵魂而不为其所苦的那些时刻,我觉得我比所有的世人都要沉闷和突出,也更受接纳。我反复地看到了我的空虚,但我不能表达万一,在写作中追求完美之心,也不外是对这种空虚的一种抵抗罢了。我们的灵魂是光明和灰暗的混合物,它们终将融入忘川而不存。我们却在有限的此生中,一次次地试图挽留它们,就像挽留夜晚的星辰不会随着光明散去,就像挽留日光不会被夜色覆盖和吞没。我们在暗暗地活着,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知道这个事实并能洞悉它的本质的人并不多。而这或许便是我们要固执而反叛地面对写作的最重要理由。

闫文盛,作家,现居太原。主要著作有《失踪者的旅行》《主观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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