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新歌

2019-04-26 03:05唐克雪
民族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木楼瑶山天保

唐克雪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民族文学》发表了一部中篇《孤楼》。主人公五松婶的原型,就是我老家屋后那座孤楼的十三婶。母亲九十一高寿那个夜晚,事隔二十多年后我又住进了老家木楼。桂北瑶山入夜早,但客人们离得晚,睡下时看手机,已过子夜。母亲入睡了,透过木板传来她轻微匀称的鼾声,像山歌那般动听的鼾声,令晚辈释然的鼾声。以老人这样的鼾声,十年以后晚辈们再聚瑶山为老人家祝寿的愿望,会变得现实。

将睡未睡之际,听两声鸡啼,是我最久远也最温存的记忆。果然,在我最期盼的时刻,远处不知哪家木楼,不知哪只善解人意的公鸡,居然为我高唱了足足半分钟,“喔——”,又长又洪亮的歌声,震得整个瑶山都荡漾起来了。鸡的歌声此起彼伏,陪伴着熟睡的人们,续写瑶山悠长的故事。

随着这多声部的大合唱,便是那一阵沧桑而饱满的歌声——是的,是村里或许比母亲都长了几岁的十三婶绵延了数十年的歌声,在公鸡们的大合唱之后,在寂静得掉一片树叶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瑶山的深夜,又开始了她孤独而充满期待的独唱。

探头窗外,依稀的星光下,瑶山肃然在一片恍惚的朦胧中。

十三婶年轻时是村里最漂亮的媳妇,与此相对应的,那就是她的男人——我们叫十三叔的天保,当然就是村里最出色的男人。天保作为村里最出色的猎手,是我父亲参与组建的桂北游击队大松山支队最优秀的狙击手,曾在村里通往鲤鱼渡的榕水河口,一枪将两个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打落榕水河。新中国成立后天保同大多数游击队战士一样,编入正规军南下解放海南岛,又北上参加抗美援朝,最后耐不住对家中漂亮老婆的思念,想方设法回了瑶山。回了瑶山后方知生活同原来的不一样了,吃饭睡觉全围绕着生产队的集体劳动,靠工分到队里领取口粮,进山打猎成为秋收后猎手们最奢侈的想法。

天保便在一次进山打猎时,同他最优秀的儿子天送,一去不回。

在此之前,在天保半山腰的木楼里,曾是我们这一代孩童的天堂,那是因为天送。天送继承了他父亲的伟岸强壮,我们同龄的孩童,一般两个联合起来与他摔跤,最后被压在山地上的,一定不是天送。天送的枪法也是我们所无法比拟的,他的枪法和力量,是他得以在我们这些孩童羡慕忌恨的目光下扛着猎枪傲然进山的资本。

然后,那个秋后,进山的猎手们都赶着黄昏的夕阳回村了,除了村中最优秀的猎手天保天送父子。

第二天、第三天……整整三天三夜,天保天送父子都没有回来。队里的民兵、还有能够走得动的男人,都帮着进山寻找,找了整整一个秋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时候,山里还时有棕熊、猎豹、野狼甚至华南虎这些食肉兽的踪影,但这些家伙正是优秀猎手天保父子寻找的尤物呢。即便父子俩失手于这些豺狼虎豹,但人骨以及他们的猎具,还有父子俩的衣服,怎么着也能留下一些蛛丝马迹,给哭得昏天黑地的十三婆一个交代。

没有,什么都没有。不久后,人们称之为“文革”的大规模的阶级斗争这根弦被绷紧了,村里的红卫兵抢了民兵的权,打过游击解放过海南岛抗过美援过朝的天保,为什么突然放弃革命回村了?为什么在两个阶级的斗争进入白热化前夜突然失踪?为什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定是这个革命队伍的叛徒带上他的儿子最终走上反党反人民的死路投敌了。

红卫兵把已经在昏天黑地一般的孤苦中生活了好长好长日子的十三婶列为“五反”(即地主、富农、国民党反动派残渣余孽、右派和不思改悔的坏分子),拉到盘王庙广场进行革命大批判。无论怎么样,天保打死鬼子的历史不容置疑,红卫兵被村里的老人们一顿臭骂,这样的斗争算是无疾而终。

而十三婶,那个曾经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从丈夫和儿子一去不回的那一天起,她的生活就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天送下面还有一个叫天赐的儿子,这个儿子不如说是天赐给这个苦命女人的灾难——他从出生那天起就有先天性的哮喘病,一直病怏怏的样子,同虎虎生威的天送形成天壤之别。为了天保仅存的这条病秧子,十三婶有一天终于走出了木楼。她拖着已经不敏捷的步子,在阳光下艰难地打点着她的自留地,然后跟着生产队其他成员,一块上山下地挣工分,领取她和天赐的一份口粮。

所不同的是,在一年的秋后,在山里都闲下来的日子,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那坐落在半山腰上的木楼里,从不在人前唱山歌的十三婆,居然唱起山歌来了。她的歌声,开始时没有多少人能听懂,包括母亲,她可以在盘王庙里唱三天三夜,山里能够流传的歌,她没有不会唱的,但十三婶的歌,她说她一个字也听不出来。十三婶唱的曲调与母亲她们在盘王庙里唱的也有一些不同,母亲她们唱的大都是盘王爷开创瑶家幸福日子的赞歌,以及日常生活中男婚女嫁、和睦相处的内容,曲调昂扬且带着一点颂歌旋律。十三婶独自吟唱的,一定是与她的生活有关,与一去不返的丈夫和儿子有关。

在此就要强调一点了,不管人们如何猜测天保天送父子的下落,也不管红卫兵民兵们曾经为此对她的不敬,十三婶,这个村中曾经最漂亮的女人,是从不相信她的丈夫儿子一去不回的。她不止一次在人前表示,天保进山打游击了,天送也跟着他爹打游击去了,他们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这个话,刚开始从十三婶嘴里说出来时,村里人大都会笑笑。而我们这些半大不小的孩童,则有时趁着十三婶不在時,问哮喘不已的天赐,你爸你哥……昨晚上回来啦?这话要是被十三婶听见,准会招来她一阵不明其意的开怀大笑。这种笑,有时竟让我们这些孩童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以至抱头鼠窜。

这样,当我们得知十三婶夜半时分在她那孤独的木楼里孤独地吟唱山歌时,我们都会睁大眼睛,完全不相信半疯半癫状态下的十三婶,还能够唱歌!于是,我们就有一天晚上坚持不睡觉,并坚持着一种莫大的勇气,悄悄地蹲在半山腰那座木楼外的古枫树下,等着这样的歌声来临。

准确点说,十三婶的歌声,是在山里头一轮鸡鸣之后开始的,通常是,鸡鸣之后,山里的木楼都还在酣睡,就像是公鸡们给十三婶适时地走了过场,半山腰上的那座木楼里,那悠长得令人有点窒息的曲调,便悠悠地渗出木楼,散入星光点点的夜晚,准点到几乎可以秒钟来计算。

鸡啼三更,也就是说,十三婶的歌声,通常是在凌晨三点左右伴鸡鸣而始的。

母亲最终解码了十三婶的歌。她跟父亲说,一定是嘴硬心硬的十三婶心里也不得不认了天保父子的命了,日里满装着期待遥望出山的路,夜里满怀着忧伤抒发寸断的衷肠。苦命的十三婶,不用这样的歌声打发日子,如何挨过这悠长的夜!

那之后不久,父亲替我虚报了两岁入伍当兵,几年后退役,又读了几年大学,当我以我们那一方瑶山第一个大学生干部“衣锦还乡”时,我差不多忘了夜半唱歌的十三婶了。那时候我提着一大包糖果饼干之类的点心进村,回家的路上,每看见一个人,就散一些糖果饼干,算是给村里人的见面礼。在孩童时曾经牵住我们目光的那条通向半山腰木楼的村路上,我与一个腰已有些佝偻,但精气神尚未凋零的老阿婆相遇。我下意识地躬身上前给一声问候,并从袋里多掏了一份礼,充满敬意地递上前。她开始时有些愕然,然后灿然地一笑,接过薄礼,有些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便迈开匆匆的脚步,匆匆地往半山上的那座木楼赶去。这样,我才想起常常夜半唱歌的十三婶。

到家后母亲告诉我,那确实是十三婶。时隔多年,村里人对一去不回的天保父子已完全淡忘了,患哮喘病的天赐也终于在一个苦冬里离开人们怜惜的目光回了天堂。只有十三婶,一身轻的十三婶,在后来包产到户分给她的一亩三分地里,这么多年来就像一阵阵风似的,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人是老了,而身子骨反倒更结实了。唯一不变的,还是常常地伴鸡鸣而起的歌声,经久不息。

那时候,我已经在战场上经历过弹片击伤后的疼痛,也在战场上见过战友脑门上流下的鲜血,在考场上经历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悲壮,体验过站在竞技场上天之骄子般的豪迈,也饱尝过失意时在人们冷嘲热讽里的那种种酸甜苦辣,已经对十三婶的悲痛、乃至天保天送父子风一样消逝在狩猎途中的人生异常,都能够站在他人角度进行人文高度的思虑了。对十三婶中年丧夫丧子却能“越活越好”的日子,情不自禁地升起一股由衷的敬意。

在母亲九十一高寿的这个夜晚,再听到十三婶忧伤但充满期待、悠长但饱含生命辛酸的歌声,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人生之痛不如十三婶,生活之苦不如十三婶,但我们很多人常常为了事业上的一些不顺,人际上的一些不公,心情上的一些不爽,而把自己锁在闷骚得不能再乏味的心楼里,闷闷不乐,自寻其烦。与十三婶相比,我们这些人或许真是白白地读了那么多的书,以至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天亮之后,我是义无反顾地朝半山腰那座孤独了大半个世纪的木楼走去的。莽苍的桂北瑶山沐浴在一片温暖的秋阳中,曾经被砍伐一空的大松林,这些年随着瑶山人也开始烧液化气而重新获得新生的苍绿,自山顶漫延到半山腰,使十三婶那座孤独的木楼洇在一片绿色的温馨里。木楼沿着山腰劈崖而起,支撑着整座木楼的是几根由合抱粗的大松木构成的楼柱,同其他人家一样,通常关养着鸡、鸭、猪、牛这些家庭不能缺少的牲畜家禽。楼上一排三间大屋,正中的是屋堂,同其他人家一样长年燃着柴火的火塘,此时也还在冒着轻微的柴烟,象征着这一家的人间烟火尚未灭熄。

从这座经历了差不多一个世纪的木楼看,这座木楼的男人,毫无疑问是当时当地最有影响力的汉子,那个带着儿子居然一去不还的天保!此时,经历了人生最大痛楚却每天凌晨以歌声迎接黎明的十三婶,正安详地坐在楼台上的阳光中,借着阳光专心致志地用膝盖托着一个竹簸箕,挑着明年的花生种。那种专注,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个接近百岁且在半个多世纪里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的老阿婆。

站在这里,能够清楚地听到山脚下一如既往向东流去的榕水河的水流声,村子里其他人家孩子的叫喊声,还有公鸡打鸣母鸡下蛋时的欢闹。

十三婆连头也没抬,就以她特有的低沉而清楚的声音对我说:“你昨天给我的糖,我还留着。你要是想吃,就在神龛上,你长高了,一伸手就能拿到的。”

我大吃一惊。显然,十三婶记得的情景,应该是三十多年前我大学毕业“衣锦还乡”时送给她的那份“见面礼”。事隔这么多年了,那一份薄礼,她居然还记得。我压抑不住地抬头探向她楼台里的神龛,果然,那上面堆了好些糖果饼干类点心,但显然,那是村里有心的晚辈送给十三婶的礼数,她舍不得吃,或吃不完,摆在那里孝顺盘王爷了。

我这次带来的是母亲特地托我带来的寿餐。我们这一带如今的家宴,通常是吃三天唱三夜还要分一份剩下的肉食,昨晚的寿宴,十三婶可能是喝多了油茶,提前回屋了,因此母亲嘱我将一碗她特地让人留下的荔浦竽扣肉带给十三婶。我将扣肉放到神龛前的四方桌上,用竹篮盖好。

我总想跟十三婶说些什么,比如想问问她夜晚唱的歌。但她始終无比专情地将注意力用在她明年的选花生种中。我感到,此时,说啥,对十三婶都没有什么意义了。半个多世纪的期盼和忧伤,都历史一般写在她蓄满沧桑的皱褶里。就让阳光与十三婶多待一会吧。我相信,未来的岁月无论有什么样的风霜雨雪铺洒眼前,十三婶都会以自己独有的歌声,跟着瑶山的日夜抒发自己对现实满满的无奈,对未来美美的憧憬。

后来,在一份学生考卷中,我读到了前苏联作家高尔基写的一篇小说,主人公的命运同十三婶出奇地一致。我深为震撼的同时,也深深地感到,无论你在哪个国度,也无论你处在哪个时代,命运的酸甜苦辣都有可能意外地降临,重要的是,你能否拥有十三婶或高尔基笔下那老妇人这瑶山一般的坚韧和乐观。

责任编辑 陈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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