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重
画笔和纸张的接触会呈现出长短不一的点和线,随着手腕和手指的抖动,线条或折叠或翻转,或褶皱或蜿蜒,飞溅而起的碳屑,折射出力量的大小轻重。
拿着画笔的人端坐在画板前,嘴角微微向上翘起,眼神在对面的叙述者和画板之间移动。
“眼睛还要小一点儿。”“鼻梁不是很直。”“下嘴唇还要厚一些。”……
叙述者在画像者的引导下,由刚开始的抵触、惊恐、迷茫渐渐地变成了合作、回忆、倾诉,尽可能细致地还原记忆中的影像。
画像人根据对方的叙述,认真地调整着画板上的画像。当整个画像呈现在叙述者眼前时,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惊呼:“就是他!”
画像者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习惯性地点燃一支烟,询问道:“你再仔细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改吗?”
“画得真像,就是他!”
“你确定不需要改动了吗?”
“就是他!”
画像者徐徐吐出一口烟雾,将身体靠向椅背,同时伸手将画像递给旁边的民警。民警接过画像转身跑出屋去,他要在第一时间将画像送到技术部门。紧接着,画像会被印成雪片般的协查通报发往各地,旋即又会通过网络传送到所有一线民警的手机当中。
嫌疑人被定位了!
此时,画像者才真正将绷紧的神经和身体放松下来,虽然这种紧张的状态外人难以察觉。看着烟雾缓缓上升,散开,直至飘出窗外,画像者才操起一直闪着提醒亮光的手机,翻看着上面发来的信息。这些信息无一例外都是求助信息,也无一例外都与画像有关。
他皱起眉头又拿起笔,面对着眼前的画纸凝神静思,仿佛要把画纸看透一样。
他就是张欣。全国公安系统一级英模,公安部首批特邀刑侦专家,上海铁路公安局刑事侦查处刑事技术专家。他凭借高超的模拟画像技术被誉为警界“神笔马良”。
张欣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里是1999年,那時,他被公安部授予首批特邀刑侦专家。他是八位特邀刑侦专家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三十八岁,春秋鼎盛,风华正茂,以至于给他颁发证书的副部长都惊讶地说:“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就是这么一位年轻的民警,在当时已经凭借模拟画像技术侦破了许多重大案件,并在画像的同时,为许多迷雾重重的疑案,确定了侦破方向。
讲述张欣的故事,还得从他接手的第一起案件讲起。
那时,他还在松江站派出所,铁路货场里的一台电视机被盗。张欣到达现场后,听着同事访问货场职工时的对话,随手就画了一张嫌疑人的草图。货场职工看见这张画像,张口就说出了嫌疑人的名字。派出所民警赶到嫌疑人住所时,被盗的电视机还在他的自行车后架上没卸下来呢。这起盗窃案,从案发到破获仅用了几个小时,张欣随手勾勒出来的画像起到了关键作用。
这是他以画像为武器打击犯罪的一次小试牛刀,而真正让他声名鹊起,充分体现模拟画像在刑侦领域神奇威力的,还是“12·30”杀人案和“9·15”杀人案。
这是两起发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案件。1985年12月30日,厦门市铁路前场站货场里的铁路装卸工,按照每天的工作流程,去货场卸一辆50吨重的高边货车。就在他们破除铅封,打开车门准备上车卸货的时候,一具横躺在车厢瓷砖堆里的尸体出现在他们眼前。惊恐万分的装卸工们第一时间报警,接到报警的单位是上海铁路公安局福州公安处厦门公安段。
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接到报警的公安部门名字这么长,归属地跨省越市的?在这儿必须要简要地解释一下铁路公安的区划和管辖范围了:
作为国民经济大动脉的铁路系统,按照公里数、行程和管辖地域,纵横千里,分为十八个铁路局。这十八个铁路局按照所辖范围内的直辖市或者省会城市的名字命名,比如北京铁路局、郑州铁路局、武汉铁路局。1984年,当时的铁道部将福州铁路分局并入上海铁路局,划归上海铁路局领导。有铁路局的地方,相应地设置了铁路公安局,所以案发地厦门铁路前货场,当时属上海铁路公安局管辖。
作为刑警队民警的张欣,跟随大家一起赶到案发现场。现场勘查进行得很细致,尸体的位置、血迹的勘验,还有周围物证的收集,细化到一个烟头、两个瓶盖、五张扑克牌、两根毛线……查询铁路运转部门的行车记录发现,车号为933368的装载瓷砖的列车,于12月25日23点15分到达浙江省杭州市的南星桥货场,当时,列检人员曾对此车进行过检查,未发现异常情况。26日1点45分,列车由南星桥货场发往厦门前场站货场,途经多个铁路编组站,共停靠了六十四个车站,运行时间长达三天四小时四十七分。死者年龄在十二岁左右,死亡时间四天左右。
这很明显是一起故意杀人案,致死原因也很简单,就是窒息死亡,作案工具就是现场遗留的布条,判断很可能是死者系裤子用的。作案地点也很清楚,就在瓷砖车厢内。难以确认的是作案时间,死者和犯罪嫌疑人上车的时间,嫌疑人下车的时间,还有犯罪嫌疑人的作案动机。
山东省高密车站至厦门市前场站千余公里,中间穿州过府跋山涉水行程数日,需要一段一段地排除作案时间,这在当时的刑侦条件下是一个大工程。而张欣还有一个特殊任务,他需要寻找有可能与犯罪嫌疑人或者受害者擦肩而过的目击证人。寻找目击者的前提,正是确定死者和嫌疑人的上车点和嫌疑人的下车点。依据法医对死者死亡时间做出的判断,张欣把重点时间段锁定在27日上半夜,原因是白天上车的可能性大,夜间作案的可能性大。在这个时间段内,列车从江西省鹰潭东站行至福建省来舟车站,途经十七个车站。
公安部首批特邀刑侦专家合影,二排中为张欣
随即,二十多名侦查员对这段区域进行了长达两个月的走访排查,终于查清死者名叫王栓,十三岁,家住江西省南丰县城关镇。其父于早年病故,其母出家为尼,家中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因为王栓从小患过脑膜炎,家人便对他的生活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经过对死者亲属和关系人的排查,排除了熟人作案的可能性。走访了车站内外和周边的很多地方,都没有发现目击者,案件的侦破工作再一次陷入了僵局。张欣对着案情报告和画像用的纸板,也感觉有劲无处使,找不到发力的地方。
多年后,当人们问起这个案子的时候,张欣说:“当然着急,可着急解决不了问题,只能等。”
“等什么呢?”
“等他下次再作案。这话虽然有点儿消极,但我相信此类罪犯有继续犯罪的欲念,只要他再次暴露在阳光下,我们就能捉住他的尾巴。”
果不其然,1989年9月15日凌晨一点,当时的上海鐵路分局杨浦站职工在车站货三条装卸作业时,发现从山东省青岛市沙岭庄车站发往上海杨浦车站的C62、车号7090021的高边车内有一具裸体男尸。
现场依旧是在车厢内,尸体呈半卧位躺在车厢货物的空隙间,身上覆盖着一块白色蛇皮袋片,四周未见异常痕迹和喷溅的血迹。死者颈部围绕着一条灰色涤棉长裤,肩背部有一件青岛服装厂生产的长袖衬衫。经尸检,死者年龄在十一岁左右,血型B型,身高一米四二,发育正常,死亡时间在三十个小时左右。与“12·30”案不同的是,死者生前遭到过鸡奸。经过专案组详细的勘验和分析,总结出以下几点:此案是行凶杀人;作案工具为牛津包带;作案手段为先勒住颈部致死后鸡奸;死者发育正常,可能是经常攀爬货车的流浪儿童,但不排除被拐骗的可能性;犯罪嫌疑人的作案动机为鸡奸被害人,根据犯罪嫌疑人使用刀子割伤受害人的生殖器官这一情况,推测其是一个性变态者。
有了这些初步判断后,张欣和侦查员们开始了大范围的走访工作。当访问到南京机务段司机陈某时,陈某和副司机共同反映,列车在到达张八岭车站后有异常情况发生。
“停车时我们照例进行检车,我打着手电筒来到机后第一位高边车时,发现有个人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一个蛇皮袋。”陈某说。
张欣问道:“你们之间有对话吗?你没问问他是什么人吗?”
陈某肯定地回答道:“我问了,我问他是干什么的?怎么跑到车上来了?他告诉我他是要饭的,就是咱们俗称的盲流。”
“你注意到他的模样,或是身体有什么特征吗?”
“您一提醒我还真想起来了,他好像有三十多岁,男的,走路的时候拄着双拐,是个拐子。我当时问他腿是怎么回事,他说是在徐州打工时弄坏的,老板没给他多少钱,看不了病,所以就残疾了。”
“他说要去哪里了吗?”
“好像说是要回淮阴去。您可以问问我的副司机,他也跟这个‘拐子讲过话。”陈某说道。
张欣又详细询问了副司机刘某,得到的答案与司机陈某一致,都说看见了这个拄着双拐的男人,而且都与他搭过话。张欣在办案的时候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习惯,用速写和画像记录当事人提供的信息。先勾勒出嫌疑人的草图,然后再请目击者详细描述嫌疑人的模样,眼睛是大是小,眼角是垂是翘,眼距是宽是窄,鼻子是挺是塌,嘴唇是薄是厚……这些细节在张欣看来都非常重要。
调查取证的种种迹象表明,这个“拐子”有重大作案嫌疑。9月20日,张欣绘制的“拐子”的画像被陆续分发到铁路沿线各个派出所的民警手里,值勤民警们依据画像认真清查。10月6日中午,正在苏州火车站货场当班的苏州西站派出所民警邱伯民在巡视检查中,发现前方一辆货物列车旁有个人在一瘸一拐地走着。邱伯民当即叫住那人进行盘查,一边检查他携带的物品,一边端详他的长相。
邱伯民问他:“你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是哪里人?”
男人答道:“我是江苏阜宁县人,想去上海玩。”
邱伯民继续问:“你怎么扒车不买票呢?”
男人答:“没钱,一路要饭过来的。”
邱伯民盯着对方问道:“我怎么看你这么眼熟呢?”
男人面露尴尬地说:“您是警察,我是个要饭的,您怎么可能认识我呢?您一定是认错人了吧。”
邱伯民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查缉通报,仔细看看上面的模拟画像,然后用手遮住文字给男人看:“你看看,这个人是不是你?”
男人也饶有兴趣地凑过来仔细看了看,然后点点头说:“还真像我!”
嫌疑人自己都承认像了,那还犹豫什么呢?
张欣在一起又一起案件的侦破过程中逐渐走向成熟
邱伯民一把抓住对方的领子,同时顺手夺下他的拐杖,只见拐杖上面深浅不均地刻了七条刀痕。“说!你叫什么名字?”邱伯民厉声问道。
“我叫陆银忠。您别抓我啊,我就是个要饭的。”可是任凭陆银忠怎么解释哀求,邱伯民的手都没有松开,一直抓着他到了派出所。
后来的讯问进行得很顺利,坐在上海铁路公安局刑警队讯问室里的陆银忠,很快就交代了自己的犯罪事实。原来,陆银忠案发前一天在徐州遇到死者,两人结伴穿过徐州北面的一个平交道口,爬上停在那里的货车。开车后,陆银忠对死者产生了鸡奸的念头,在遭到对方反抗后,他残忍地用牛津包背带将其勒死,之后奸尸,又用刮胡子的刀片切割其生殖器,后逃离现场。同时他供认,在南京下车逃跑时,火车司机看到过他并与他讲过话。
这边,陆银忠对“9·15”杀人案供认不讳,那边,张欣看着陆银忠拐杖上的七条刀痕陷入深思。几番考虑之后,张欣向专案组领导提出建议,能否将此案和之前的“12·30”杀人案并案,同时弄清楚陆银忠拐杖上的刀痕究竟代表什么。
张欣的建议与专案组领导的想法不谋而合,在经过一番商量安排后,预审人员再次对陆银忠进行审查,深挖他身上的余罪。再次坐到讯问室里的陆银忠,两只眼睛不停地四下窥视,也许是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压力,也许是心存侥幸幻想着蒙混过关,也许是在为自己犯下的罪孽惶恐。但无论他怎么想,正义的审判都会如期而至。
最终,陆银忠交代了“12·30”杀人案的过程。1985年底,四处游荡的他在江西鹰潭市结识了四处行乞的死者,随后两人一起爬乘一趟南去的货车,钻入装有瓷砖的车厢内。途中,陆银忠想鸡奸男孩儿,遭到对方强烈反抗,他恼羞成怒将男孩儿勒死,又对其刺了几刀。作案后,陆银忠在福建省来舟站下车逃跑,因为是在夜间再加上他刻意躲避,所以没有人发现他的行踪。至于拐杖上面深浅不均的刀痕,其实是他的杀人记录。据交代,他还在宝鸡、天水等地杀死过五个人,每杀一人,他就会在拐杖上刻上一刀。之后经过调查,七起杀人案全部查證属实。
案件圆满地告一段落。在此案的侦破过程中,张欣的画像起到了关键作用,也让他对自己的职业发展有了更加明确的定位。他要让模拟画像更精准,更完善,做到落笔有声,画影有形。张欣在一起又一起案件的侦破过程中逐渐走向成熟,走向事业的巅峰。
一年又一年的风霜雨雪,一个又一个的复杂案件,一次又一次的轻装远行,一遍又一遍的模拟画像,一回又一回的询问修改……就在这周而复始的过程中,张欣模拟画像的技术越来越娴熟,而时光也悄然地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他的眼角堆起了皱纹,两鬓冒出了白发,体态也微微发福。与之相伴的是人们跨进了新世纪,走进了新的时代。科技在飞速进步,电脑画像的运用、监控探头的普及、治安环境的改善,这些都使犯罪成本越来越高,也越来越智能化、隐蔽化。张欣并不局限于单纯提升画像技能,而是在面对各式各样的当事人、受害者、目击者的时候,融入心理学的研究,耐心细致地抽丝剥茧,还原犯罪嫌疑人的本来面目,为侦查破案明确方向。
2004年9月,正在办公室里整理草图的张欣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沈阳铁路公安局刑侦处的李处长。李处长开门见山直奔主题,说:“我们遇到个疑难案件,想请你来沈阳协助侦查破案,你无论如何都要帮我这个忙!”
张欣回复道:“李处长,别着急,您先跟我说一下到底是个什么案子,我也好向上级领导汇报啊。”李处长平复了一下情绪,通过电话向张欣介绍了案情——
2004年8月28日下午17点左右,沈阳铁路公安处管内,西柳派出所教导员薛洪利在铁路沿线例行巡线时,发现一名骑着自行车的男人形迹可疑。他联想到最近铁路沿线经常有扣件被盗的案件发生,就叫住这个人进行盘问。没想到的是,交谈中该男子突然发难,拔出随身携带的尖刀刺向薛洪利,导致他肝脏破裂当场牺牲。因为事发突然,案发地又是在铁路沿线,通讯联络不畅,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抓住歹徒。事后沈阳铁路公安局立即开展侦破工作,但进行了十多天,仍没有什么进展。在请示了领导之后,张欣当天便乘飞机先到沈阳,又坐了三个小时的汽车,赶到了案发地的铁路派出所。
案发当天,薛洪利是和联防队员小钱一起巡逻的。为了抢时间,张欣看完现场后,便在派出所的一间办公室里为杀害战友的歹徒画像,联防队员小钱被请来向张欣当面叙述。
派出所民警们听说从上海请来个刑侦画像专家,都好奇地围在屋子里,想一睹“神笔马良”的风采。张欣开始并没有拒绝大家围观,和坐在面前的小钱简单交流了几句。可他话还没说完,周围的民警就提醒小钱:“你可得跟专家说清楚当时的情况,不能有半点儿遗漏。”“当时你在场,把歹徒的长相说准确点儿。”“专家可是专门从上海请来的,尽量一次说清楚,别让人家跑第二趟……”
大家一人一句,说得小钱双手没处放,一会儿在大腿上来回搓,一会儿又交叉在一起不停地扭着握着。张欣知道对方心里有压力,便掏出香烟,递过去说:“别着急,先抽根烟。”这么大的专家给自己递烟,小钱诚惶诚恐地赶紧接过来,然后立即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想给专家点烟。可小钱连续按动五六次打火机,竟然没点着烟。这一切张欣都看在眼里,他掏出打火机给自己和对方点上,慢慢地说:“你先想想,想仔细了再跟我说。”这句话仿佛打开了电门开关,小钱立即放下手里的烟,像背诵课文一样大声对张欣说:“我看见杀害教导员的凶手了,他长得就不像好人,看上去挺凶的,大长脸,大眼睛,大鼻子,厚嘴唇……”
听到这些,张欣急忙摆手制止:“你先停一下,我问问你,我没来之前是不是你们也找过人画像?而且你也是这么说的?”从小钱尴尬的神情里,张欣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多年刑侦画像的经验告诉他,对方说得太清楚的时候,往往并不真实。而真实的情况一般是在一个相对放松的环境里,慢慢回忆起来的。小钱之前做过模拟画像的陈述,加上周围聚拢这么多人,无形之中给了他很大的心理压力,所以他会不假思索地背课文。
张欣说:“人的相貌看似千人千面、各有不同,但其实是有规律的。”
想到这里,张欣环顾四周又问道:“这是谁的办公室?”
旁边的人回答道:“教导员薛洪利生前就在这里办公。”
张欣点点头,对站在一旁的领导说:“在教导员生前办公的地方询问画像不太好,会给小钱增加心理负担。我建议能否换一个地方,比如小钱他们联防队员的房间,我们俩单独聊聊。”
领导当即答应了张欣的请求,带着他们来到联防队员的办公室里,让他们两个人单独谈话。
熟悉的环境让小钱放松了许多,腿也不像刚才那样不停地抖动了。张欣端详着眼前小钱笔直的坐姿问道:“小钱,你以前是不是当过兵?”
小钱马上点头说:“是啊,我当了三年兵,去年刚复员回来的。张专家,您怎么看出来我当过兵啊?”
张欣笑着说:“我也当过兵,当了六年的海军。论起兵龄来,你真应该管我这个老兵喊点儿什么。”
小钱听到这话立即站起立正,喊道:“班长好!喔,不,首长好!”
张欣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又问起他复员回来后的生活情况,看着气氛慢慢轻松起来,张欣才切入正题问道:“小钱,那个嫌疑人的年纪,比你大还是比你小?”
小钱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比我大,有四十多岁的样子。”
张欣又问道:“他的个子比你高,还是矮?”
小钱答:“比我高,我一米七二,他应该在一米七五以上。”
“这个小子胖瘦如何?我一百五十斤,他比我胖还是比我瘦?”张欣接着问。
“他比您至少胖十斤,在一百六十斤以上,因为他腰比较粗。”
“他是什么脸型,是长脸、方脸,还是圆脸?”
“是圆脸!”
张欣故意加重语气问道:“你能确定?”
小钱点着头回答说:“我能确定,他就是圆脸。”
张欣追问道:“他脸部的皮肤什么样?是有些臃肿还是平滑?”
小钱回答道:“他的脸长得挺结实的,脸有点儿平,没有很大的棱角,好像留的是短头发。”
张欣继续问道:“你注意到他的眼睛了吗,是长眼还是圆眼?”
小钱思忖下答道:“长眼。”
张欣接着他的话说道:“那他一定是眼睛比较宽,嘴唇也比较宽,对吧?”
小钱惊讶地看着张欣:“您……您是怎么知道的呀?”
张欣微笑着说:“人的相貌看似千人千面,各有不同,但其实是有规律的。就拿你说的这个嫌疑人来讲,他是圆脸扁平,就是我们俗称的扁脸,那他的五官一般来说都比较宽,什么脸型结构配合什么五官,都是有章可循的。”他一边和小钱说着话,一边在纸板上不停地画着,常年的磨炼,张欣就有这个本事,随着当事人的叙述,他已经悄然把犯罪嫌疑人呈现在画纸上了。
张欣把最后一笔画完后,把画板递给小钱,说道:“你看看,还有哪里需要修改?”只见小钱的肩膀明显地抖动了一下。张欣立即明白,这个画像成功了!根据以往的经验,看到画像的叙述者如果在三十秒内有反应,就说明画像画得像。小钱肩膀明显地抖动了一下,说明画像刺激了他,有反应人就会兴奋,人兴奋起来潜意识就会被激活,甚至会联想起更多的细节。
张欣趁热打铁,让小钱再讲一下当时的情况,尽量详细地还原教导员薛洪利和歹徒的对话。小钱认真地想了想之后,复述了当时的状况:他和薛洪利一前一后走在铁道上,看见一个中年男子骑着自行车迎面过来,薛洪利敏锐地发现对方自行车把上挂着个编织筐,外面用衣服遮盖着,而且不是附近村里的村民。综合这些因素,薛洪利叫住对方,让其出示身份证。这个人反问薛洪利是干什么的。薛洪利说自己是警察并再次命令他出示身份证。男子说自己没带身份证。薛洪利继续追问他家住在哪里。男子没有回答薛洪利的问话,反问道:“你说你自己是警察,有什么证明吗?”薛洪利把工作证掏出来递给男子看,他接过工作证看了一眼,脱口而出道:“你是干部!”
“停一下!”张欣打断小钱,“你说这个人看了薛洪利的工作证后,说了什么?干部?”
小钱肯定地说道:“是的,他看完薛教导员的证件,说的就是这句话,你是干部。”
张欣让他继续说下去,小钱边比画边叙述着当时的情景,案件在张欣的脑海里已经有了轮廓。随后,他将画像工作的情况和访问分析的结果,向专案组的领导做了一次专题汇报。当他说到犯罪嫌疑人看到薛洪利的工作证后,脱口而出“你是干部”这个词时,他向在座的人提了一个问题:什么样的人会说出这种话?结论很明显,这是服刑人员见到管教或狱警时的习惯用语。基于这个推断,张欣建议在常规调查走访的同时,不妨拿着画像去周边监狱里摸排一下,可能会有意外收获。
按照张欣的建议,专案组的人马上分头去本省的几个监狱排摸调查。11月初,好消息从营口传回指挥部,在营口监狱里,有个正在服刑的犯人看见模拟画像后主动找到管教,说画像上的这个人他认识,名字叫刘永章,曾因盗窃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原籍海城,后迁入辽阳。
专案组闻讯后立即组织警力到海城、辽阳两地进行调查,查找“刘永章”。经过细致认真的查询和比对,最终查明“刘永章”真名叫刘荣章,四十七岁,家住辽阳市首山镇榆树屯,之前确因盗窃被判过刑,曾在营口监狱服刑改造。此人行动诡秘,经常外出不回家,而且没有正当职业和固定经济来源。但令人奇怪的是,刘荣章家里这两年新建了价值十多万元的两层楼房,这让村民们对他羡慕不已。有了重点目标,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秘密布控准备抓捕。专案组的刑警们在刘荣章的住处附近设下埋伏点,当刘荣章騎着自行车进入伏击区时,被一拥而上的刑警按倒在地。随后,刑警们在其家中起获了作案用的两把尖刀。
刑警队员们将刘荣章押解回局里时,第一时间就叫小钱来辨认,小钱一眼认出,该人就是杀害教导员薛洪利的凶手。
案件破获罪犯伏法的消息传到上海时,正在办公室整理画像资料的张欣,脸上又露出欣慰的笑容。他说不清这是第几次在画像的同时,结合刑侦技术手段,综合推理研判,帮助办案单位确定侦查方向了。在他的画像技术越来越高超之时,他敏锐捕捉细节的能力,缜密推理研判的能力和犯罪心理研究的能力都日臻成熟,相互之间相辅相成,达到了一个更高的境界。
进入新的世纪以来,张欣接手的案件明显下降了。他也冷静分析过各个方面的原因,一来是由于长期的治安整治和努力,各地的治安环境有明显的好转。二来是安防技术完善了,遍布大街小巷的监控探头能及时调取信息,给予了犯罪分子很大的震慑。案件少了,张欣正好能腾出时间来,对自己多年来的画像经验做一个整理,同时也培养和训练了许多来自全国各地公安机关致力于模拟画像的年轻民警,让他们在自己的岗位上,能够利用手中的画笔做武器打击犯罪。
学生们虽然来自全国各地,但目标是一致的,那就是跟随张欣学习刑侦画像,以此来打击犯罪,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维护法律尊严。如果想着来上海跟这位“大腕”老师学习是件“洋气”的事,恐怕是要失望了。不仅没有时间逛逛大上海的百货公司,连聚会下馆子的时间都是奢侈的。张欣办公室的双人沙发,晚上一铺就是一张床,办一张就餐卡,吃饭就在公安局食堂解决。学习更是枯燥,甚至是痛苦的。周而复始的重复练习,而进步十分缓慢。
一次,广东公安的一个民警,通过模拟画像破获了当地一起枪案,打电话来向师父报喜。正巧当时张欣不在办公室,跟随张欣学习的一位吉林民警接了电话,师兄弟两个人热情地交流起来。
广东师兄隔着电话说:“兄弟,你是睡在办公室里的沙发上吧,我跟你说,我以前就睡在那儿,现在换沙发了吗?”
吉林的师弟回答说:“哈哈,敢情你也睡过沙发啊。没换,还是那个老沙发,好孬能睡人就行啊。”
广东师兄说:“跟着张欣老师学画,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真是件痛苦的事情,他不让你休息,总让你画,但的确是行之有效的方法。”
吉林师弟回答说:“师兄,你说得太对了!坐在这儿五天,兄弟我都画了一千多只眼睛了,整得我眼睛都花了,看哪儿都是眼睛。就这样,张老师还不满意,还让我继续画眼睛呢。”
广东师兄在电话里哈哈大笑:“不是我打击你,如果按照张老师的要求,你画的还太少。你知道我当年画了多少只眼睛才过关吗?”
“多少只?”
“整整十天,我画了五千多只眼睛才过关的。”
“我的妈啊,我还差好几千只呢。”
“所以说呀,你就安心画吧。张老师越到后面要求越高,你也会越累越痛苦。他曾经说过,他自己就是这么练出来的,只有这样才能突破自己。坚持住啊,兄弟!”
张欣回来后,吉林的学生将通话的事情向他汇报。张欣听说徒弟立功受奖了,非常高兴,点上烟抽了几口说:“每当听到他们立功受奖,比我自己拿下一个案件还高兴。我知道你们可能会在背后抱怨我,说我教学方法野蛮粗暴,但是不苦练,不严格要求你们,真到实战就会出问题。我还不知道跟你们交个朋友,带你们在大上海转转玩玩,能落个好人缘吗?可真要这样做,就是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我自己了!我收下你们做徒弟,就得严格要求你们,就得让你们有出息,学成回去打击罪犯建功立业!”
一番话朴实无华还接地气,徒弟看着师父高兴的样子,索性缠着他讲讲以往成功的案例。张欣给徒弟讲了个一年前铁路公安利用画像辗转千里,跨越湖南、湖北两省三市全力缉捕凶犯的故事。
张欣绘制的犯罪嫌疑人模拟画像与犯罪嫌疑人被捕后照片对比图
2010年7月23日上午7时许,湖南省临湘火车站的进站口,安检员们正在招呼着进站的旅客把行李过检,一个看上去六十多岁的男人犹豫地搬着个纸箱子想混进站,被安检员制止后,不太情愿地将箱子放在了安检仪上。负责监控的工作人员发现箱子里有些异常,一个东西隐隐约约的好像是人的手臂,于是示意安检员叫住他询问。这个男人回答说箱子里面装的是鱼。安检员又将箱子换到另一台安检仪上,再次检查。这次一看,问题更大了,监控屏幕上竟然出现了疑似肋骨的图像。工作人员再次询问男人箱子里装的是何物。这个男人回答说,是骨头。两次回答明显矛盾,安检人员要求他开箱查验,这个男人见状先是假意应承,然后掏出手机以接电话为由宣称暂时离开一会儿,一去不回头了。这种情况下,安检人员立即开箱检查,开箱后,安检员不禁失声尖叫起来,箱子里面装的,竟然是被肢解的人体。
警情迅速反映到公安处刑警队,现场勘察和尸检随之进行,报告很快就出来了。印着“河北水晶梨”字样的白色纸箱,里面装着分解的女性四肢。另一个印有“榄菊蚊香”字样的土黄色纸箱,装着被分解的女性躯干。这个女性受害者体态中等,头颈部和内脏没有被发现,尸块上并无致命伤痕。初步判定死亡时间在7月22日晚上23点左右,火车站不是作案现场。
专案组民警立即开展调查走访,结合周边的电子监控,初步勾勒出携带尸体男子的轮廓:年龄在五十至六十岁之间,身高大约一米七二左右,体态中等,戴眼镜,身穿白色T恤、浅色长裤、浅色皮鞋,腰间系黑色皮带,右边腰部挂着一个眼镜套。只是视频监控是从远处拍到的,看不清此人容貌。从他的穿着打扮和行为举止上,专案组判断他有可能是本地或者相邻湖北省周边城市的居民,心理素质极好,懂得人体解剖学,具有很强的反侦查能力。
23日上午,专案组召开了第一次案情分析会,从上海专程赶来的张欣也参加了这次会议。会上,调查组的人员通报了一条重要线索,走访中有人反映,案发当天六点多的时候,看见这个可疑男子搭乘一辆湖北省赤壁市的出租车来到车站附近。依据这条线索,专案组民警很快就找到了赤壁市的这位出租车司机,并确认嫌疑人是在赤壁市河北大道上的车,并携带装有尸块的纸箱。
專案组领导当即决定,派出精干警力赶赴湖北省赤壁市,全力缉拿嫌疑人。
参与会议并听了很多案情汇报的张欣,一边根据目击证人的描述进行画像,一边对这些情报进行综合研判。因为有很多目击者见过嫌疑人,所以画像非常顺利。但张欣并没有停留在画像上,而是向目击者询问了很多嫌疑人的穿着、表情、语言举止等方面的问题。画像得到目击者认可后,被迅速制成协查通报,发往相关地方的公安部门。可此时张欣却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一根接一根抽烟,像是有心事。
铁路公安处的领导也看出了张欣的郁闷,过来问他在想些什么。
张欣回答说,这个案子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公安处领导追问原因,张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认为嫌疑人是湖北省周边居民这一点,有误判的可能。因为,画像过程当中,他着重询问了嫌疑人的穿着、口音、表情和举止,综合嫌疑人的年龄、心理素质和独自携带装有尸块的箱子乘车这几点分析,张欣认为,他不像是周边城市的居民。他觉得可以大胆假设一下,赤壁市也不是他的居住地,他应该是行凶杀人之后分尸,然后携带尸块进行二次或三次以上的转运,以此来干扰警方视线,达到隐匿罪行的目的。张欣认为,应该对装尸块的纸箱子继续进行调查,主要查找这样的箱子都分销到什么地方了,也许箱子的某一个分销地,就是凶手的藏身之处。
事情的发展果真如张欣所料,专案组派去赤壁市的人马,经过两天两夜的奔波,大面积摸底排查,多方调查取证,却始终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这时,人们开始关注起张欣提出的可能性,嫌疑人不是赤壁本地人,杀人分尸之后进行两次或三次转运。再次召开案情分析会,专案组决定扩大调查范围。专案组民警查到,装尸块用的“榄菊蚊香”包装箱,经销商只分销到湖北嘉鱼和四川自贡两地。与此同时,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传来,一辆挂有湖北牌照的出租车曾在嫌疑人登车前的十字路口停过。很快,这位出租车司机被找到。据他回忆,当时自己在赤壁市与嘉鱼县的交界处,看见一名携带着两个纸箱的老年男人,此人是从嘉鱼县打车过来的,在赤壁市农业银行门前下的车。经过进一步调查,证实该司机见到的就是本案嫌疑人。
7月26日晚上,在嘉鱼县警方的协助下,专案组民警找到了嫌疑人搭乘出租车的司机,司机看了张欣的模拟画像后,当即说出此人打车的位置,就在嘉鱼县某邮政局宿舍附近。侦查员们随即展开调查,不久便传来消息,嫌疑人是住在该小区的邮政局退休职工李某,经营一家殡葬公司。专案组安排民警给嫌疑人打电话,称有殡葬业务约其到殡葬公司面谈。当嫌疑人不紧不慢骑着自行车,来到殡葬公司附近的路口时,早已埋伏在这里的民警一拥而上,将其抓获归案。
李某很快就承认了自己的犯罪事实。1997年退休的李某,总想着还能干点儿什么事情,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看到了武汉市殡仪业招生培训信息,便去学习美容装殓。学成后就干起了殡葬服务,后来越做越大,成立了一个包括装殓美容、冷冻等一系列业务的殡葬服务公司,在当地小有名气。
一年前,李某妻子去世,耐不住寂寞的他,经常光顾一些隐匿的色情场所。在这个过程中,李某喜欢上了“巧巧休闲屋”的卖淫女孙某,一来二去,两人发展成情人关系。为了维系这种老少配的情人关系,李某不得不用金钱来满足对方。他把平日里省吃俭用,连孙子都不舍得给的钱,大把大把地给了孙某,还承诺给孙某买社保,用来保障她下半辈子生活无忧。按理说,孙某应该对他心存感激,可渐渐地李某发现,孙某不仅继续操持她的皮肉生意,而且在外面的情人不止一个。这让李某十分气愤,发誓一定要让孙某吃点儿苦头。
案发前半个月,孙某的一个情人陈某生病住院,孙某不仅不跟李某约会了,还每天煲汤送饭,伺候陈某比伺候他时热情多了。气急败坏的李某动了杀人的念头。于是,7月23日晚上,李某打电话将孙某骗到自己家中,趁孙某洗澡时用锤子将其砸死,之后残忍地将其肢解。死者的头部和内脏被扔到附近的长江里,躯干及四肢被装进塑料袋放进纸箱,李某带着包装得严严实实的纸箱连夜搭乘出租车前往临湘火车站。
李某從事殡葬服务多年,掌握了大量人体解剖学知识,又因为爱看破案书籍和外国影视剧,学习了一些反侦查手段。所以他在肢解孙某之后,选择了地处湖南、湖北、江西交界的临湘火车站作为抛尸地点。在转运尸体的过程中,他也是煞费苦心,预先设计了几次换乘交通工具的方法,都是为了给公安机关侦破增加难度。如果当天能混进火车站的话,这两个纸箱子就会随着列车被带到更远的地方。然而,他没有想到火车站的安检会这么严,他只能弃箱逃走。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精心设计的计划竟然七十七个小时后就暴露在阳光下了。
案件侦破,张欣的脸上照例露出自信的微笑,然而让他没有料到的是,一场迅猛的疾病正在不远处潜伏,如突发的案情一样,没有任何预兆,让人猝不及防。
2011年5月14日,这天是星期六,张欣从内蒙古办完案子回到上海的第二天,整理资料,交接工作,做好每个案件的绘画笔记,整个上午都在紧张的工作中度过。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张欣准备去处长办公室拿一份文件,就在他从椅子上站起的瞬间,突然感到后背一阵剧痛,这种疼痛像海啸一样迅猛袭来,让张欣一时间站立不稳,急忙伸出手用力扶住椅背。后背还在疼,像是有一把锐利的锥子在他的身体里一下一下地扎。
张欣的视线有些模糊了,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他极力支撑着自己缓缓坐下,大脑飞速地运转着。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出问题了,但是哪儿的问题?我还能站起来吗?我今天还能挺过去吗?得给老婆打个电话!他强忍着疼痛,慢慢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妻子的电话。“喂,我出状况了,后背疼,疼得要命,今天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你叫辆‘120,送我去医院。”打完电话,他连按下挂断键的力气都没有了,手机掉在了地上。
“喂!喂!你在哪儿啊,在单位吗?你怎么不喊人啊?你等着,我马上叫车……”听筒里传来妻子焦急的声音。张欣看着地上的手机,从嘴里吐出几个字:“我没有力气,喊不出来了。”
此时,张欣的意识并没有混乱,大脑快速地运转着,他在想,这是我人生的倒计时吗?如果是,我得抓紧这最后读秒的时间,把漂浮在脑海中的碎片串联起来。我亲手画下的模拟画像太多了,第一张是在松江铁路派出所,当时我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警察,破获的案件是盗窃,第二张是……第三张是……一张张模拟画像背后是一起起案件的侦破,一个个罪犯的伏法,一次次正义的伸张……我已经尽了自己的本分。看看桌上成沓的素描,那是我每天的功课,看看垃圾桶里的木屑和铅笔头,每年我都能用去几百支铅笔,再看一眼电脑屏幕,那里面有我存储了多年的画像资料,还有正在开发的模拟画像软件。喔,我想起来了,我已经画了三十五万多幅画像了……
救护车赶来了,医护人员将已经昏迷的张欣抬上车。医院里,医生们紧张地抢救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未见好转。主治医生建议照一个胸部CT,因为张欣的痛点在后背,怀疑发病跟心脏有关。CT拍出来之后,发现里面已经出血了,医生赶紧通知家属,建议立即转院治疗。综合上海各大医院的医疗条件,只有去中山医院抢救,才有希望。情急之下,张欣的爱人拨通了电话,将张欣的情况转告公安局的领导。领导得知消息,二话不说,马上联系中山医院最好的专家给张欣会诊。张欣是高血压引起的主动脉壁血肿,血肿的长度有四公分,正好在抢救的临界点上。医生们全力以赴,将张欣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结合血管壁瘤的状况,医生们建议张欣先保守治疗,如果有危险再动手术。
张欣在观察室里一动不动地躺了五天,在医生们的精心治疗和护理下,他挺过来了。二十七天后,已经能正常走动的张欣接到了出院通知,但医生交代他,出院不代表病完全好了,至少需要一年的静养,在这一年当中,体力活儿不能干,不能熬夜,不能吸烟,最好不要出差,要控制好血压。医生说,你现在主动脉上有一个破口了,如果再来一次,那可真得跟这个世界永别了。张欣冷静地点点头说:“谢谢医生,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尽量按照你说的做。”
话是这么说,可事情远不是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出院后,立即有电话打到张欣的手机上,都是请他协助破案的邀请。面对这些求助,张欣总是不厌其烦地跟对方讲自己的身体状况,甚至不停地向对方表达歉意。但就是这样,仍是有很多人执著地将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请他给予帮助和指点。张欣实在盛情难却,就让对方发资料过来,或是互相通电话帮助对方画像。
张欣实在盛情难却,就让对方发资料过来,或是互相通电话帮助对方画像
说起来,这也是张欣的一次技术革命。以前,画像都是靠当事人、受害人或者目击者的现场描述。随着科技的发展,监控摄像头如雨后春笋般越来越多,覆盖面也越来越广。但监控探头也有短板,因为它毕竟不是照相机,拍到的图像往往不是很清楚,再加上犯罪嫌疑人也有了防范意识,他们会在作案时加以伪装、遮盖或隐藏,这就需要专业人士将拍摄到的图像清晰化。张欣做的就是利用监控拍到的部分特征,还原整个脸庞,他给这种技术命名为“人像重构”。
口子一开,求助的电话和网络上传来的资料更多了,张欣虽然避免了舟车劳顿,但他似乎比以前更忙了。妻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难免会有一些埋怨,抱怨他不注意休息,抱怨他好了伤疤忘了疼。张欣总是咧嘴笑笑,不和老婆争执。因为他太了解妻子,嘴上唠叨两句,说完就烟消云散了,家里还是收拾得那么干净,对自己生活的照顾无微不至,她只是太担心自己的身体了,生怕再出现一回与死神亲密接触的状况。
自从1987年和老婆朱星星结婚以来,张欣就像个以笔为枪怀揣壮志的侠客,漂泊不定、风餐露宿已是生活的常态。老婆曾经私下里计算过,他在家从没有完整待过一个月。每次出差办案回来,张欣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第一个拥抱的不是妻子和孩子,而是卧室里的床。等被子焐热了,体力恢复了,刚想吃一顿团圆饭的时候,一个电话又把他推上征途,如此循环,家变成了旅館和饭店。只是旅馆和饭店要收费,家不仅一分钱也不收,还有个知心人照顾他的衣食。
朱星星是个内向的女人,她好像习惯了为张欣独当一面,不让他有后顾之忧。尤其是他们的孩子出生以后,朱星星更是显出江南女子内心坚韧的一面。孩子突发疾病需要去医院救治,她抱起孩子冒着风雨赶往医院,她悉心照料生病的孩子,拿药输液喂饭喂水,直到孩子康复出院,她都没有打一个电话给在外办案的张欣。张欣办案回来,看到一摞医院的收据和病历本,才知道发生的一切。这样的事情在这对夫妻之间发生过太多次,每次都是朱星星收起委屈和埋怨,为张欣洗衣做饭,打点行装。细心的张欣也懂得用实际行动表达对妻子的感激,弥补对孩子的亏欠,只要他在家,就会抢着买菜做饭收拾家务。在一次收拾完家务,两人小憩时张欣开口说:“我经常出差,你一个人带着孩子挺不容易的,这些我都清楚,就是不知道做什么才能补偿你的付出。”
朱星星委屈地说:“这么多年我要你补偿过吗?如果要的话,你把这么多年欠我的时间还给我。”
张欣明白妻子是说气话,苦笑一下说:“真是对不起,这么多年的时间都用在办案和画像上面了,给你的,太少了。”
朱星星看着张欣说:“你也知道你的时间都用在画像上了呀,你总给别人画像,却从来没给我画过一张。”
张欣猛然醒悟,说道:“画像还不容易啊,我现在就给你画!”张欣搬过来一把椅子,让朱星星坐在上面,“老婆你坐好,我马上就给你画,画一张我眼里最美的你。”
朱星星端坐在那里,下巴微微扬起,双眼平视远方,嘴角翘起呈微笑状。张欣则聚精会神地描摹着眼前的妻子。两人的眼神时不时碰在一起,一方随即羞涩地低垂眼帘,一方赶忙把目光转移到画纸上。没有语言,没有询问,没有不断地调整,因为这个模样早已印在张欣的脑海里了,他所要做的,就是将心里最美丽的女人,用画笔呈现出来。
张欣落下最后一笔,把画架移到朱星星面前给她看,画面上的朱星星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笑容里洋溢着青春,眼神里荡漾着温柔,唇齿间凝固着年少芳华。朱星星看着画纸上的自己,脸上泛起绯红,嗔怪道:“你把我画得年轻了好几岁呀。”
张欣和妻子朱星星
张欣说:“我想把属于你的时间补回来,况且,你在我眼里就是这个样子。”
这张画朱星星一直当成珍宝收藏着,因为这是张欣给她画过的唯一一幅画。假如她知道张欣今后再没有可能为她作画,她一定会让爱人再给自己多画几张,留下他们爱情的记忆。可是现实没有如果,就如时间无法重新来过一样,这张画像记载着两人温情时光的同时,也成了他们的爱情孤本。
“人像重构”技术是张欣与时俱进的一次跨越。它是伴随着科技进步而生,在传统模拟画像基础上成长的,用张欣的话说,二者有不可分割的联系,“人像重构”技术是模拟画像技术的继往开来。那些在夜间昏黄的灯光下,闪着虚光的模糊的侧脸;那些戴着口罩遮挡住眼睛下方,在ATM机上盗取钱财的脸;那些行凶之后压低帽檐,只露出嘴唇和下巴的嫌疑人,均通过“人像重构”技术现出原形。
大病初愈的张欣虽然很少出差了,但他的电话却成了热线,同事们经过他的办公室时,总会看到他不停地低头刷着微信,通过文字和语音跟对方交流,身旁则是正在画着的犯罪嫌疑人的头像。上苍仿佛故意给张欣出难题,但都被他逐一破解了。给人们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张欣根据头骨,还原出被害人容貌的那起案子。
那是2017年7月发生在浙江临安的一起案件。当时,被害人的尸身已经高度腐烂,无法辨认容貌特征。经过法医初步鉴定,被害人为男性,年龄在五十岁以上,身高一米六六,中等体态,秃顶但有少量的白发,下牙磨损比较厉害。除此之外,在现场还发现了蓝色的555牌内裤,蓝色的“青春宝”广告雨披,写有“节约减排、从我做起”的环保袋等物证。面对高度腐烂的尸体,办案人员有些为难了,因为要查找尸源,首先得有个比较清晰的相貌才能让人辨认,可眼前的尸体,头部腐烂得基本就是个骷髅了。办案民警之前跟张欣有过接触,于是在案情分析会上提出请张欣老师出山,可有人提出不同意见,认为现在尸体的条件,已经超出了画像的范畴,这样给张欣老师出难题不说,人家也不一定愿意接手。双方意见僵持不下,最后还是领导拍板,先给张欣打个电话介绍一下案情。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张欣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欣然应允前往临安画像。
临安位于浙江省杭州市西部,地处浙江西北部天目山区,是个风景秀丽的生态城市,也是中国竹子之乡,特色农产品优势区。在这个地方发生了恶性杀人案件,对当地的治安环境产生了不良的影响。考虑到杭州离上海不远,再加上张欣的身体恢复得不错,领导同意张欣出差去协助办案。
张欣赶到临安,还如从前一样,认真听取了案情分析和尸体情况介绍,随后便一头扎进工作室,对头颅骨骼进行检查。面对无声的头颅,张欣查看了一圈后,便端坐在那里凝视着它,像是在和这个冤魂对话,询问他是哪里人,生前是做什么的,还有什么家人和亲属,是什么原因让他横尸旷野,杀害他的人是谁?
张欣默默地盯着这个颅骨看了许久,才拿起画纸和笔,在画架上重重地画下第一笔。这一笔划线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在屋外的专案民警们听起来却像裂帛一样震耳。他边画边轻声地喃喃自语:你不是本地人,也许是客居在此吧。你的实际年龄应该比法医鉴定的还要大些,你也许是安徽或者江西一带的人,脸部要宽一些,五官紧凑一些。你的眼睛不是很大,嘴唇稍微厚一点儿,鼻梁很直。我要把你画出来,我要让熟悉你的人把你认出来,我要让你张嘴说话,我要给你昭雪冤屈……
画像画出来了,被害人的面孔被还原出来,张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将身体向后仰去,使劲地拉伸了一下筋骨,用力甩了甩握笔的右手,对着前来拿取画像的民警说:“头颅,比监控和当事人的记忆更可靠!”
受害人的画像被分发各地,报纸上也登了出来。终于有人认出了受害人,经过多方查证后,确认被害人是失踪多日的湖州南浔人钱某,男,六十七岁,户籍所在地为安徽省合肥市肥东县。受害人的身份得到了确认,就能对他生前的活动轨迹细致回访,很快,警方就锁定了犯罪嫌疑人。7月下旬的一天,距张欣拿出模拟画像十天后,犯罪嫌疑人潘某在临安被抓获归案。
如果说张欣的画像技术使罪犯无所遁形,让被害人的冤屈得以伸张的话,它的另一个功能则是为百姓排忧解难,为失去亲人的群众找回逝去的影子。
一天,正在办公室里画画的张欣接到了一封信,如今已是网络时代,还有谁会给自己写信呢?张欣拆开信封,信笺上工整的繁体字向他讲述了一个凄婉的故事。原来,这是一个名叫王忠浩的台湾老人写来的亲笔信。王忠浩当年离乡背井去了海峡对岸,几十年的异乡漂泊,王忠浩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自己的家乡和亲人。两岸恢复往来之后,老人迫不及待地从台湾回到家乡,本想能与阔别四十多年的胞弟团聚,共叙兄弟情长。没想到,辗转千里一路颠簸回到家乡,看到的却是兄弟的坟冢。悲痛万分的老人想要一幅兄弟的遗像寄托哀思,但想了许多办法,找了许多地方,都没能找到弟弟的照片。老人也想过请高级画像师为弟弟画像,可是所有的画师一听他的訴求都直摇头,说没有参照物、没有照片是肯定画不出来的。这时,有人告诉他,在上海有个专门为犯罪嫌疑人画像的警察画家,他能根据当事人的叙述描摹出活灵活现的人像,更厉害的是,他还能凭借死者的颅骨画出人像来,这个警察叫张欣,您不妨求助于他。老人看到了一线希望,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给张欣写了这封亲笔信,以表示自己真诚求助的心情。
张欣看完这封信也有点儿犹豫,没有参照物不说,老人的叙述也只是停留在几十年前他弟弟的容貌上。先不说照此画像准确与否,几十年的沧海桑田斗转星移,老人的记忆还准确吗?徒弟也劝师父说:“张老师,不行就婉拒吧,这完全是让您平地抠饼,生生画出一个不存在的人嘛。”十分理解老人心情的张欣这次没有听劝,而是仔细地捋了下思路,寻找了一个十分可靠的路径。他先要来了老人的照片,又要来和他兄弟长相接近的胞妹的照片,用来做画像的“模特”,然后详细询问了很多关于老人兄弟的事情。接下来,他反反复复构思人像,眼睛是什么样?眉骨的突出有多少?鼻子有多高?额头两边的发际线在哪里?光是发型他就设计了十几种,前后用了两天的时间才勾勒出一个草图,在征求了老人的意见后,他才开始一笔一笔地按照心里的轮廓构图。他边画边跟老人沟通,让他来修正自己心里兄弟的模样。就这样,张欣一笔一画整整画了三稿,当最后的定稿寄给老人时,老人手捧画像老泪纵横,用颤抖的声音给张欣打电话,不停地说:“谢谢,谢谢……”
像这种超出破案范畴的画像工作,张欣利用业余时间做了很多。他的办公室经常很晚还亮着灯,值班的领导和同事们路过时,总看见他不是在对着画纸凝思苦想,就是在拿着画笔不停地涂抹。张欣的热心是真挚的,他是那种讷于言敏于行的性格,面对求助他总是想尽办法做到最好。
黑龙江省杜尔伯特泰县一位初三的女中学生王卉,辗转多方联系上了张欣,求他帮忙画一张自己和母亲的合影。事情是这样的,王卉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她特别想拥有一张和妈妈的合影,于是拿着自己和妈妈的照片走遍了整个县城的照相馆,但始终未能达成所愿。当她从电视上看到张欣的事迹后,便鼓起勇气向张欣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期望,她想拥有一张依偎在妈妈怀里的画像。张欣得知此事,称赞了王卉的孝心并当即答应了她的要求。随后,张欣详细询问了王卉妈妈的容貌和特征,为了让这幅画传神传情,张欣还要来了她们母女各自的照片,经过几天的悉心绘制,一张母女两人深情相依的画像终于完成了。画像中,母亲拥抱着女儿,女儿依偎着妈妈,两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母女之间的深情跃然纸上。王卉打开画像的瞬间就泪奔了,热泪怎么擦也止不住。她对张欣说:“谢谢您,张警官,谢谢您圆了我在妈妈怀里的梦!”
跟随张欣学习画像的蔡璐,是江苏警官学院的老师,她对张欣的热心和情感的细腻深有体会。张欣对蔡璐来说,既是良师又是益友,两人年龄相差二十多岁,却因为共同的兴趣爱好成了忘年交。有一段时间,张欣在工作之余为了缓解压力,也是为了精进绘画技艺,开始研究瓷片上的百子图,在纸上画出很多形神各异的童子像。蔡璐跟张欣开玩笑说:“如果师父还继续画童子像,等我结婚的时候,希望能得到一张您亲手画的百子图。”张欣听了,边画边笑着点点头。
这句玩笑话蔡璐很快便抛到脑后了。学成返回单位后,虽然经常跟师父张欣通电话,讨论技术问题,交流案件情况,但从没有提及过此事。后来蔡璐结婚,张欣因为身体不适没来参加婚礼,但他委托妻子朱星星送去了一份贺礼,正是他亲手画的一幅百子图。画面上,九十九个童子形态各异,神采飞扬,活灵活现。朱星星把百子圖交到蔡璐手上时,还特意跟她解释这九十九个童子的寓意:张欣希望她婚后早生贵子,将这幅图凑成百子。
工作繁忙身体患病的张欣,将徒弟的一句玩笑记在心上,这份心意让蔡璐感动得无以言表。在她的心里,师父张欣就是自己的亲人,她也早已习惯了隔三差五拨通师父的电话,或是问候或是请教难题。直到张欣去世,蔡璐赶到上海张欣的家中,因为要帮助师母寻找师父的照片当遗像,她翻找了家中很多地方都找不到,此时,她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想打给师父询问,拨出号码的那一刻才突然意识到,这个电话永远不会有人接听了,那慈父般的声音,她永远也听不到了。
蔡璐茫然无措地挂掉手机,跌坐在椅子上哭了起来……
一起受害人为女性的案件中,张欣根据颅骨复原的人像
2018年10月20日,张欣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留下三十五万多幅画像和上万起由他侦破的案件。他用手中的画笔,用独创的“人像重构”技术,用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穿透人心的洞察力,给自己的人生做了最好的注解。
张欣的妹夫杨兵说:“他是共和国的英雄,他是公安战线的英魂,他也是我们家人永远的骄傲。”
他的徒弟,乌兰察布市的邓海君说:“师父,没想到你走得这么匆忙,连答应我的拜师仪式都没有办,师父,我特别想你……”
杭州铁路公安处的徐志杰说:“最近一次联系师父是半个多月前,我们在电话里聊的是模拟画像和人像识别系统的结合。他给我提了许多很好的建议,我还跟他约好,过些天去上海当面讨教,可这个约定,永远无法实现了。”
常州市刑警支队的鲍俊杰说:“当时我总在食堂吃饭,您怕我吃不好,带我下馆子。您说过干这行要能吃苦,要学就要下苦功认真学。现在我做到了,您却把我扔下了。”
上海铁路公安局原技术处长沙辰说:“他就是为画像而生的!我不想夸大张欣的功绩,但他的敬业和勤勉是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学习的。”
上海铁路公安局原刑侦处长范刚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张欣炫耀,他永远都保持低调。他说过,当警察就要当个好警察,做人就要做个正直的人,做事就要做到极致。”
画影有形,落笔有声,形神兼备,图侦英雄——这就是张欣在众人心中的画像。
(文中照片由作者提供,涉案人员均为化名)
策划/杨桂峰
责任编辑/张璟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