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姮
《吃瓜时代的儿女们》是刘震云创作于2017年的小说,全书由四个看似互不相干却又神秘相连的新闻事件构成,自出版以来评论界就对其褒贬不一。推崇者认为通过本书将独立事件巧妙接续,叙事的能指在最大限度上发挥了作用,超越了对生活批判和人性批判的价值取向窠臼,揭示了“时代权威进入日常生活所引发的民間道德逻辑的失效及其反抗”[1]。批评者则认为,这是一部令人失望的作品,内容仅限于对新闻事件的仿写和拼贴,作为“吃瓜群众”的读者在现实生活中已经围观过这些事件,根本无须在一部小说中再次围观[2]。总体看来,小说并非如新闻报道一般,针对某一问题进行深入而专一的描写,而是通过迂回前进的方式,从思想内涵与故事模式等方面进行了多种创新,呈现出在监视与规训、民主与自由纷纷碎裂飘浮的当下社会,个人身份追寻的不同模式。
对于小说中的错认、行动与身体的关系,可以用齐泽克(Slavojiek)关于实在界的思考来阐释。与实在界相关的概念,首推“事件”这个一直以来为哲学家所热衷的问题。在黑格尔看来,历史是合乎理性的,其总体性系统预先革除了事件的事件性,因此,事件作为整体的一部分而产生意义。在南希(JeanLucNancy)看来,事件性指的是现象域本身的非现象性真理,是“违反文本的阐释性暴力”[3]。不同于前人将事件看作整体之外的特殊情况,巴迪欧(AlainBadiou)将数字的无限性与“整体”所代表的闭合性相对比,试图说明“整体”并不存在,因而事件便成为“整体”纯然对立的存在。德里达(Jacques Derrida)认为,事件是自身语境的溢出与断裂及其所带来的惊诧性,从而拒绝对事件做本体论阐释。在他看来,通过“叙述”,事件可以成为文本,因此是可以被结构的。关于这一点,巴迪欧和齐泽克都持反对意见。在齐泽克看来,巴迪欧意义上的事件是无中生有:在既有的任何条件下,在一个事件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时候,它确实发生了。而德里达对事件的解构仅仅属于内在越界,只是否定了事件的内容,没有否定其形式,只打断了运行,没有打断运行的秩序。
本文以齐泽克对实在界和事件的思考为原点,分析《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中权力体制为了将身体纳入符合社会发展进程所采取的驯服性策略,以及在此过程中如何改变以往强行压制的组织策略,给予一定程度的宽松态度来赋予主体自主性幻觉。《吃瓜时代的儿女们》的事件性可以用来考察错认、行动与身体的关系。无处不在的性描写,对于身体老化的警惕,体现了行动本身的无力感;深刻的重复成为实在界大爆发的宿主,小说的语言拖沓、重复,内容的重复与形式的破裂,带来了不一样的阅读体验。这些都唤醒着一种新的行动方式,即个体身份的追寻需要一种新的行动策略,实现行动与主体的重塑,并由此重整脱序的时代。
身份的辨认与错认
在对笛卡尔式的“我思”进行拉康化重构的基础上,齐泽克认为,主体乃是生成于实在界与象征界间隔之上的“消隐的中介”,是现实的个体或共同体得以形塑自身的前提[4]。小说可谓象征界的一个事件,因为它有一套有序的符号编码来实现素材的排列组合,将现实世界的悲欢离合和实在界的疯狂混沌都纳入其中,强行赋予其合法化的言说。《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一书围绕着四个人物的身份变动和确认而展开,小说中对于主体身份的追寻呈现出近乎偏执的态度,这就将身份认同/错认放置于实在界与象征界的交界点上,为文本细查提供了可能。
整部小说由四个故事组成:
1.牛小丽进城寻嫂出卖肉体
2.李安邦求转运嫖假处女
3.彩虹桥倒塌牵连“表哥”杨开拓
4.马忠诚险嫖省长妻
这四个小故事中都不乏性爱描写,如果将其简单看作与情色有关,则无法看到性爱情节在身体政治中的独特地位,也会忽视象征界对自我身份认同的编码策略。在福柯那里,“身体政治”(bodypolltics)被视为对身体的控制和惩罚技术,身体由于自身的可变性而具备了可以被各种权力争夺的特点。在尼采看来,身体遭受着来自万事万物的检测,是身体而非意识成为行动的凭据和基础[5],世界不再与身体无关,而更像是身体和权力意志的产品。
把身体视为权力争夺和规训的空间,这种看法由来已久。福柯指出,由于笔直站在宇宙的表面之间,人的各个器官都与自然界联系起来,正如面部七窍类比于天空中的七大行星,骨头类比于岩石等,“人的身体总是一幅全图的可能的一半”[6]。也就是说,并非是作为主体的人支配着社会实践的不断发展,而是在实践中产生了主体,身体始终是一个敞开的空间,在此上演着不同权力的争夺大战。如著名女性主义学者朱迪思·巴特勒(JudithButler)所言:福柯所谓的“灵魂”更像是一种权力工具,它使身体在获得形式与框架的同时,也被打上印记并带入存在。[7]在社会实践中,灵魂更像是对身体进行规训时生成的附加结果,行动所形成的关系网络的中心是“人”,更具体而言是人的身体。象征界对身体最隐秘的部分的管理,才是摧残人性奥秘最为充分和深刻的揭示。
在第一个故事里,牛小丽对自我身份的追寻早在其少女时期见到母亲与人偷情的时刻就已萌发。原本父亲、母亲的家庭角色,可以领导子女进入到更广阔的符号世界,连接起真实世界和虚拟世界,起到原始能指的作用。然而“目睹偷情”这一突发事件,打破了原本的家庭伦理及诉说家庭伦理的本来秩序,个体再也无法通过原有的叙事逻辑通往规整的符号世界。牛小丽“驱逐至亲”的行为不是自身无能的体现,而是通过打断原有秩序的行动,尝试改变主体自身所处的情境之坐标。此外,在寻嫂的过程中,牛小丽身无分文便从事皮肉生意,开始使用嫂子的名字“宋彩霞”。真正的宋彩霞骗婚,假扮的宋彩霞卖淫,无论是姓名还是行为,牛小丽都在无意识中模仿宋彩霞,逐渐完成身份的错认。
第二个故事中,李安邦为升职可谓挖空心思,小到人情世事的处理,大到对于神秘世界的试探,所有这些煞费苦心的行为,不断改造自身的话语体系和行为方式,迎合着象征界的符号秩序,恐惧着主体与大他者的分离。他努力将自己装扮成毫无特色的与众多人民公仆一样的人,将享乐的欲望封锁于公职身份之后。另外,对算命先生的言听计从,实际上是将宗教作为一道安全符被召唤,准予他免于惩罚地享受生活。
第三个故事中的杨开拓可谓个彻头彻尾的倒霉蛋。彩虹桥倒塌之后的现场勘探,面露微笑的他被大家炮轰和严查,私藏名表罪加一等,找小姐是为了治病,所有的情节好像段子一般无厘头,却为人津津乐道大呼“好嗑”。每一个看似荒唐的事件中,都有他作为“贪官”的完整性存在,个人身份的转变便由此带有了某种先验性色彩———你本来就是个贪官,所以这些意外都是理所当然———在主体诞生的那一瞬间,自我毁灭与自我建构同时出现。
马忠诚的故事中,出现了比之前增多的对偶标识,即男/女关系中的性关系被不断强调,似乎是为了弥补之前叙事中二元对偶的缺失。个体身份的展现更多地通过性别差异来体现,那么多重身份的标签便被缩小到男女关系这一个层面。没有谁直接就是他本尊,没有谁在意外界任何的假身份,只有性是永恒。由此,主体身份的认同或错认便不再重要,因为解决不了大麻烦,无法阐释更多的事件性状况,才热衷于将尽可能多的麻烦归结为男女关系这一小麻烦。
在关于性的或隐晦或直接的描写中,小说实际上选取了一个特殊的窗口来展现行动本身的无力感,即身体如何维持健康与美感、抵抗衰老甚至是死亡。肉身仅仅是一个“对象”,它是有限的,可以被塑造为各种形状,甚至在被符号世界言说的空间中被任意言说。小说中,当马忠诚在洗脚屋遇到年老色衰的康淑萍时,对于女性身体的渴望则化为面对老年人衰朽身体的厌恶。将年轻女性的身體视为艺术品一般美丽,对中老年妇女肉体则呈现出深深的厌恶之情,小说在对肉体的刻画中,实际上是尝试将柏拉图理式概念用象征性符号进行有秩序排列和延伸的过程。如伊格尔顿(TerryEagleton)所说,作为一种文化的构造,身体更像是想象力丰富的解释者手中的黏土[8]。为抵抗身体的老化和死亡,人们尝试把“易腐烂的材料收集起来,改变成不易腐烂的艺术或话语形式”[9],与其说这是唯心主义的尝试,倒不如说是象征界通过改造身体来将自身不断说圆的过程。因为对象征界来说,改造身体的行为看似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化妆打扮、改变动作),实际上更像在身体空间的改造中通过排列已有的符号序列,来销毁主体寻求自我识别功能的尝试。小说中的康淑萍本来是官员妻子,在丈夫锒铛入狱之后身无分文后,不得已出卖肉体。文本中对于她如何改变面容和衣着并没有具体的描述性文字,在平淡甚至颇带戏谑的语言中,人物自愿在日复一日出卖肉体的过程中以机械的行动为基础,强行为自身行为赋予期待。
“吃瓜”的时代之所以让人感到自由,一方面依赖大众传媒和信息技术不断普及,信息大范围传输速度加快,几乎人手一部的手机把许多公众现象置于全方位的观察之中,另一方面,爆炸的信息过度要求时效性,新鲜事物的诞生似一浪卷过一浪,所有“别人的故事”大多仅仅固化“故事”,在时间的冲洗中渐渐褪色。此外,主导意识形态强加给我们的“选择”都是看似有的选择。意识形态的表达不乏纯粹而诗意,我们也缺乏恰当语言来表达我们的不自由。所有的诸如“自由”“自主”“民主”之类的术语都嵌定了一套合理化术语,迷乱对时局的感知,一定程度上取代了对时局和自身主体性的思考。
归根结底,行动是一种争夺对身体和性的控制权的斗争,以实现个体对主体性的争夺为目的。由此,如何行动、如何重新估定何为可能和不可能,这些都指向这样一种诉求,即真正的行动要求改写既有的大他者符号秩序,扰乱既有主体世界经验框架,而非一般行为上的抵抗,或者以看似自主的方式在已有的选择中选择不太差劲的那一个。对个体身份的改造,“最终涉及的总是身体,即身体及其力量、它们的可利用性和可驯服性、对它们的安排和征服”[10];而个体身份的追寻,则需要一种新的行动策略来确认自我身份,实现行动与主体的重塑,并由此重整脱序的时代。
深刻的重复:实在界大爆发的宿主
格非曾在创作随笔《故事的内核和走向》中指出:“随着创作的持续,一旦找到了某种相应的形式,作家在某种程度上也被这种形式加以规定,有些作家一生都想超越自己(比如列夫·托尔斯泰),但很少有人意识到,这种超越仅仅意味着一种‘深刻的重复。”[11]“深刻的重复”便指向这样一个问题,即作家写作的基本命题及其方式的“变”与“不变”,应当成为考察文体特征的重要方面。以往研究从作家本体论的角度出发,考量作家的经历、学识、感知方式、世界观等方面,总结并阐述作家基本的叙事内核和面向未来的种种可能性,并由单个作家出发,思考所处时代的发展趋向及叙事策略[12]。本文试论证这样一种可能性,即作家的重复叙事,不仅仅限于个人成长史,而是思考为什么在当下社会境况中,以这样的形式出现此种重复,是否隐藏着某种有待思考的政治无意识内涵。《吃瓜时代的儿女们》提供了一个实现此思考的合适文本。
首先,刘震云小说的语言最鲜明的特点便是拖沓和重复。在早先诸如《一句顶一万句》《我不是潘金莲》等作品中,都不难看到“事情就是这样”“说的就是这么个理儿”之类口语气十足的文字,像一个喋喋不休的村里人与读者随意拉家常,带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口头语的重复体现了齐泽克意义上的同一性与相似性的矛盾,即真实的相似点会让差异变得更加明显,在相同的文本中使得模拟出来的副本成为一个可以令人亵渎的存在。口头语第一次出现,读者也许会感到熟悉和亲切,一次次地出现则难以避免地带来厌倦,而这种厌倦则直接指向重复的第二层作用,即同义赘述中隐含的保守逻辑,也就是说,赘述的背后有着隐含的否定:请读者关注小说所讲述的内容,不要去找社会环境的“更深层次”原因,就是当下这些作乱的该负全部责任。[13]进而,语言的重复便带来它的第三层作用,即叙事无能和叙事焦虑并非作家无法驾驭自己语言的体现,这种带着矛盾和混乱的叙述方式提供了另外一种接近真实本身的途径。完美的叙事结构会为原本就固化的美学评价标准再罩上一层金钟罩,而作者磕磕绊绊的叙事则可以在无意识中戳破象征界的完整秩序,带来新的理解和阐释现实生活的空间。
其次,内容上的不断重复与循环和形式上的循环断裂形成了巨大的叙事张力。就《吃瓜时代的儿女们》的内容来说,四个环环相扣的故事的模式都可以加以概括,即所有的男女关系都为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所有的公务人员都满手油污,所有叙述都侃侃而谈理所当然。当彩虹桥随着满载鞭炮的火车爆炸而断裂的时候,所有四个本不相关的叙事结构便被串联起来:杨开拓被抓,牛小丽卖淫的事情水落石出,李安邦贪污嫖娼被革职,李妻迫于生计去洗脚房工作遇到马忠诚。如下所示:
第一部分前言:几个素不相识的人
第一章牛小丽(内容:寻嫂,皮肉生意,结识李安邦)
第二章李安邦(内容:求转运找妓女,成功上任)
第三章你认识所有人(内容:只有一句话,一年过去了)
第四章杨开拓(内容:“表哥”被捕)
第五章牛小丽(内容:牛小丽被捕)
附录一(内容:吃瓜群众评论牛小丽被捕)
附录二(内容:吃瓜群众评论牛小丽被捕)
第二部分前言:你认识所有人(内容:只有一句话,一年过去了)
第三部分正文:洗脚屋(内容:马忠诚成功躲避神仙跳)
就故事内容的完整性来说,情节被完整的象征界所包裹,意识形态在其中便得以自圆其说,它的目标就在于维持自身的强迫性重复运动。因此,叙事冲动所表征的欲望就表现为某种在主体与大他者———亦即象征秩序———之中缺失的东西。
另一方面,就《吃瓜时代的儿女们》的形式来看,它表面上试图使用传统小说的章回结构,实际上采用的则是较为随意的言说策略。叙事冲动始终环绕在其对象的周围,却从不实现抵达其对象的满足。而对章回体使用的“失败”,提供了撕裂象征秩序的方式,即通过反对历史的线性序列化结构,拒绝故事性,用不完美的阅读体验恢复我们生活的事件性,将矛盾真正暴露出来,即被许诺的内容与言说形式之间的不和谐被掩盖于重复的故事内容中,文本真正传达的精神并不限于是是非非的故事中,脱离了完整循环的形式以其独特的创造力将故事变为事件,为实在界突破象征秩序的编码提供了宿主。
注释
[1]金春平.荒诞生活的虚构、复仇与反讽———评刘震云《吃瓜时代的儿女们》[J].当代文坛,2018年3月.
[2]石华鹏.《吃瓜时代的儿女们》:枯萎的虚构能力[J].文学自由谈,2018年4月.
[3]吴冠军.绝对与事件:齐泽克是一个怎样的黑格尔主义者[J].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7月:18.
[4][法]哈兹米格·科西彦.朗西埃、巴迪欧、齐泽克论政治主体的形塑———图绘当今激进左翼政治哲学的主体规划[J].孙海洋译.国外理论动态,2016年3月.
[5]汪民安主编.身体的文化政治学[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6][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M].莫伟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
[7]JudithButler,BodiesThatMatter:OntheDiscursiveLimitsofSex[M]. NewYork:Routledge,1993.
[8][英]特里·伊格尔顿.文化的观念[M].方杰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
[9][英]特里·伊格尔顿.理论之后[M].商正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10][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劉北成,杨远婴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
[11]格非.故事的内核和走向[J].上海文学,1994(3).
[12]张立群.“深刻的重复”———析《锦瑟》兼及格非90年代小说的叙事策略[J].文艺争鸣,2016(2).
[13][斯]斯拉沃热·齐泽克.齐泽克的笑话[M].于东兴译.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