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雅图:要流浪汉还是亚马逊,这是个问题

2019-04-25 09:12陈劲松
看天下 2019年10期
关键词:西雅图流浪汉帐篷

陈劲松

当地时间2016年5月4日,美国华盛顿州西雅图,Laura Long和她6岁的儿子Gio Caro,走出暂住的玛丽收容中心(@视觉中国 图)

当地时间2016年5月4日,美国华盛顿州西雅图,玛丽收容中心内景(@视觉中国 图)

“玛丽中心(Marys Place)是一个妇女和儿童的收容中心,有着充足的捐款。我在那里能领到名牌衣服,名牌化妆品,不限量的咖啡,美味的早餐和午餐。我们甚至可以看到全新的电影。”女性无家可归者贝丽·约科特(Berry Yokt)在Reddit论坛发帖,描述着她在美国西雅图玛丽收容中心的美妙生活。

来到西雅图之前,贝丽在全美四处飘荡。在她流浪的大部分地方,收容中心都是男女混住的,充满了虱子和臭虫。床位往往是不够的,大家不得不用抽签的方式来决定谁能睡在床上。

2014年,她来到西雅图,住进了Marys Place,“来到了天堂”,“之前我睡在公园的长凳上,现在我穿着昂贵的名牌服装,拥有全套的化妆品,吃着美食,享受热腾腾的咖啡”。在这里每个女性都有衣柜,每个月可以领到三件衣服,衣服是梅西百货、Nordstrom这些大公司捐赠的;这里提供的咖啡是星巴克的,晚饭甚至还有减肥餐的选项;冬天的暖气24小时供应。

西雅图玛丽收容中心靠捐赠运营,西雅图的大公司,如波音、微软都是赞助者。2017年,亚马逊公司宣布,将一栋新办公楼副楼的一半捐给玛丽收容中心,并且运营所需要的所有资源都将由亚马逊提供。

亚马逊虽然贵为西雅图第一大公司,但在慈善方面一直饱受批评。2012年,《西雅图时报》对当地大公司的慈善事业做了一个调查:微软当年一共捐赠了400万美元,波音捐了300万美元,而亚马逊为零。当地媒体和政客反复批评亚马逊应该“把该拿的拿出来(paying their fair share)”。

当地时间2016年2月9日,美国西雅图街头的流浪者(东方IC 图)

在西雅图,每年五月一日都有针对亚马逊的示威。示威人群在电线杆上张贴一些攻击性标语和图片,比如把CEO贝佐斯的“头”和猪头一起串在长矛上;或者一张黑白的贝佐斯照片,下面写着“还要多少无家可归者,才能让你捐钱”。迫于无奈,亚马逊做出了多种慈善姿态,包括宣布了捐赠办公楼,以平息舆论的怒火。

在美国无家可归者不仅是社会问题,也是文化问题,很多城市对他们却采取放任管够的态度,西雅图尤甚,这也导致了市政与当地企业间的关系紧张。

帐篷城市

5号州际公路是西雅图的一条主干道,一共有13个车道,每天平均有30万辆车经过5号公路横穿西雅图市中心。在五号公路与第十大道交叉路口一百米的地方,聚集着几十座木头小房子和帐篷,被漆成粉红色,在西雅图常年阴暗的天空下,特别抢眼。这些木头房子是由美国最大的家装公司家得宝赞助,帐篷则是西雅图女童子军捐献的。

这块棚户区有自己的名字,尼科尔斯维尔(Nickelsville)。实际上,尼科尔斯维尔是一个政府承认的城市(City),“帐篷城市”,有自己的管理机构,甚至是自己的民主程序。在西雅图,一共有五个这样的帐篷城市。

进入本世纪以来,在美国,已经有三十多个城市出现了这样的营地。无论是富裕还是贫穷,无论是保守还是自由,从圣何塞和西雅图的科技走廊,到底特律和普罗维登斯的后工业区,到安娜堡和尤金的大学城,帐篷城市如同雨后春笋般涌现。有些城市容忍它们,将之合法化,另一些城市则将它们定时清理一空。

当地时间2015年10月12日,美国西雅图,SHARE/WHEEL组织经营的帐篷城。SHARE/WHEEL自称是为无家可归者提供服务和管理的非营利组织(@视觉中国 图)

美国第一次正视无家可归者要追溯到1932年。当时恰逢大萧条,成千上万一战的退伍军人找不到工作,就组成“奖金军团(Bonus Army)”步行前往华盛顿,向联邦政府索要退伍安置金。他们沿着波托马克河安营扎寨,让当時的总统胡佛坐立不安,最后被麦克阿瑟将军用真枪实弹驱散——这也是美国当代史巨著《光荣与梦想》的开篇。

二战开始后,美国经济复苏,并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到达巅峰,当时基本解决了流浪汉问题——1960年代曾出现嬉皮士运动,但那是个人生活方式的选择,与经济状况无关。

里根就任总统之后,致力于降低税率,缩小政府规模,广泛地放松管制和私有化,削减了对低收入人群住房和精神病治疗中心的联邦补贴,并将成千上万的精神病患者去机构化,结果导致无家可归者的数量急剧增加。1982年,无家可归者在白宫对面的拉斐特公园搭起了一排帐篷,称之为“里根维尔(Reaganville)”,同时期,美国各地也都出现了名为“里根农场”的流浪营地。

从1990年代末到现在,随着美国去工业化的进程,贫富悬殊加剧,中产阶级受到巨大冲击,其中不少人破产成为无家可归者。但美国社会本身,对他们的容忍度越来越低,各个州纷纷通过所谓“生活质量(quality of life)”的法律。这些法律规定,在公共场所露营,休息,游荡,甚至坐下,以至于睡在车里都是违法行为。换句话说,流浪这个行为本身就是犯罪,警察在任何时候都有权将无家可归者逮捕,而帐篷城市,就是对抗这些法律的回应。

上世纪90年代末,西雅图先后出现两座帐篷城市,市政府不知如何处理,在存在一段时间后,最终选择将其关闭。但到了2002年3月,西雅图法院签署了同意令:如果得到了私人土地所有者的允许,这类流浪汉营地可以存在。

2005年,在西雅图又出现两个帐篷城市,并且不停搬迁,围绕西雅图的核心区流浪,每次存在的时间是90天左右。随后,西雅图法院通过修正案,规定帐篷城市的存活时间不能超过100天。

2009年3月5日,尼科尔斯维尔在西雅图以南的郊区诞生,最早是一组基督大学公理联合教会捐赠的紫红色帐篷,此后不断搬迁,但一直以红色为标志,成为西雅图乃至全美最为著名的帐篷城市。

“我们的邻居”

“我在全美各地都无家可归,尼科尔斯维尔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地方。”沃尔夫在接受《西雅图时报》采访时说,他是一名失业的前卡车司机,1989年后一直在西雅图流浪,“在这里,可以感受到自由,独立,甚至一点点享受”。

年轻的时候,沃尔夫赚了不少钱,他贷款买了房还有三辆车。但在四十岁失业后,他成为一个大酒鬼,曾经因为喝酒过度而被医生切除三分之一的肝脏。他失去了房子,车子和妻子,开始流浪的生活。“我觉得,我比以前快乐五倍。”沃尔夫说。

当地时间2018年10月31日,美国华盛顿州西雅图,示威者在亚马逊公司总部前举行集会抗议,将亚马逊CEO贝佐斯的头像“装扮”成了恶魔(东方IC 图)

尼科尔斯维尔的入口有一排便携式卫生间,但没有淋浴设施。沃尔夫的帐篷旁边有一台柴油发电机,供三户人家用电。这里没有自来水供应,他们必须到公园的公共水龙头那里取水,有时候教堂会捐赠一些瓶装水。

“但我还是觉得这里很好,因为我头顶上有屋顶。”沃尔夫说。包括沃尔夫在内,尼科尔斯维尔一共有一百多户居民,他们每周举行一次会议,安排大家轮流从事治安工作。西雅图政府按期给他们发放食物券,这些食物券可以在沃尔玛等一些超市使用。

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在申请入住玛丽中心这样的收容所,这些收容所由慈善机构和大公司支持运营,设施超过大部分汽车旅馆。一旦成功入住,就可以让自己的生活水准提升一个台阶。

无家可归者为何热爱西雅图,最重要的原因这里是一座典型的左岸城市(Left Coast),政治上向左倾斜,居民乐于向最底层的人伸出援助之手——左岸是指西海岸城市,从南部的加州一直到北部的华盛顿州,这些城市相比东海岸城市政治上更加激进。

西雅图本地新闻网站The Evergrey做了一个调查,他们询问了137位来自外地的无家可归者,问他们为什么来西雅图。其中1/3受访者回答说是因为西雅图对流浪者友善。其中一名受访者表示,他从遥远的加州来到西雅图,因为他的流浪汉朋友都称这里是“机会之地”。“这里的人特别有爱,像天使一样。他们送来全新的毯子,全新的帐篷。你躺在那里,他们会把食物放在你身边。”他说。

2013年,非营利组织最大的技术提供商Blackbaud统计了美国各大城市的在线慈善捐款,结果西雅图名列第一,平均每1000个居民捐款53542美元。相比之下,名单上排在最后的城市迈阿密,平均每1000个居民仅捐款554美元。在上榜的前25个城市中,左岸城市有8个,东部城市仅有3个。

在这种左倾风气下,西雅图从上到下,都在向无家可归者砸钱。根据《普吉特海湾商业杂志》的报道,西雅图市每年花费10亿美元用于支持无家可归者,平均每位流浪汉身上的资金是10万美元。

不过,这些资金原本的目的是减少流浪汉,但投得越多,吸引来的无家可归者越多。

西雅图市中心紧急服务中心执行董事丹尼尔马龙说,“一方面,我们声称自己是在照顾正在挣扎的人群,另一方面,他们的生活条件却远远好于这个标准。”

CBS电视台在2018年四月采访了一些西雅图流浪汉,其中来自西弗吉尼亚的一位女士的回答很有代表性,“我喜欢西雅图自由的气氛,我们打算留在街头,而不是去什么地方工作。”

但在西雅图执政的民主党不这么想,他们认为这是大企业,如亚马逊过度扩张的结果。民主党女议员Kshama Sawant称由于亚马逊爆发式增长推高了房价,人们租不起房自然就流落到街头,所以大部分无家可归者都是本地人,“我们的邻居”。

在这个问题上,大企业代表——亚马逊一直处于风口浪尖。

亚马逊与人头税

2018年5月12日上午9点半,西雅图市议会的金融与社区委员会正在召开会议,就拟议的商业累进税征求公共意见。议员门口一片吵闹,人们举着牌子表达支持或者反对。这个税收的目的就是让企业支付更多费用,用于支持无家可归者。

在这项法案中,市政府将向每位员工每小时征收26美分,一年约为520美元,而且只适用年收入超过2000万美元的大公司。这个人头税简直是为在西雅图雇用了14万人的亚马逊量身订造。

亚马逊对此的反应是叫停了正在施工的两个办公楼项目,block 18和Rainier Square——这两项工程原本是为了容纳7000-8000 名员工,这就意味着西雅图减少了最少7000个工作岗位——同时宣布启动第二总部计划。很多媒体认为,如果亚马逊与西雅图市政府的对立进一步激化,第二总部也有可能变成第一总部。

同时,亚马逊还联同本地131家企业,包括微软、阿拉斯加航空等發表声明:强烈反对市议会提出的“人头税”。我们都非常关心城市所面临住房保障问题、无家可归人口问题,但“人头税”绝不是一个好的解决办法,“它将会阻碍企业发展,减少工作岗位”。

西雅图不是唯一一个尝试征收“人头税”的大型城市,2011年,芝加哥曾第一次试图征收每人每年48美元的“人头税”,但以失败告终。西雅图也不是第一次做出此类尝试,2007年,该市为解决交通问题曾经推出过相对小额的“人头税”,但在执行两年半后便被废除。

讽刺的是一位名叫Geno Minetti的无家可归者也反对这项“人头税”,“他们(市政府)就是在浪费纳税人的钱,收的越多浪费的越多。”在他看来,“市政府当前所做的毫无用处,他们应该找到问题的根源,从造成无家可归的真正原因着手去解决问题”。

流浪汉还是亚马逊,对于西雅图来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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