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

2019-04-25 00:34杨白川
满族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山楂树小河姥爷

杨白川

1

曾居过的村子,老了。

泥和着铡刀铡成的一拃长稻草,脱坯垒砌的墙,泥抹墙面的屋舍,塌圮了。像一匹老马脱落的牙齿,剩下一颗半颗,凹凸不平,坨在那里。有老井、老树、泡子。蒿草将小河挤成一条线。一圈圈指纹状的田垄旋上山顶……

两岁,父亲把自行车前梁架上柳条编的围座驮着我,从县城把我送到姥姥的村庄。父母工作忙,又有了妹妹,照顾不了我。

我在这村庄整整生活了十四年。如今我已六十多岁,离开村庄也几十年了。

记忆中的村庄,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库,犹如父亲驮我的柳编围座,瓷实,安稳。

村庄聚落在一个山岙里。山,顶部不高不峭不奇不险,有点平,一曰“龙头”,一曰“凤顶”,很是夺人眼目。山中有一庙,曰“大姑庙”,早已坍塌,断壁残垣。村庄前的水库,远远望去,就是一条白线,水库有候鸟出没,春天有大雁、天鹅落栖水边的蒿草中……

这里没有名山名水名人。从乡志的蛛丝马迹中有那么寥寥几笔记述,燕时有一圩,几个稼穑之人,种地时挖出了燕时的刀币、铁犁,又捡到了一把青铜短剑,乌黑锃亮。春天翻菜地又将清朝康熙年间的“白地童戏牡丹将军瓷罐”挖出,可见当时有着商贸活动和早早的农耕。村庄离古镇孤山镇的儒释道一体庙宇百八十里,离凤凰城文庙百十里多,有一条山溪从边坡的石缝里淌出,像一条线穿缀起两岸的村庄。

车子从柏油路驶进水泥的屯堡路。夏日的清晨,薄雾淡淡。我的前方分明出现了那条埋在蒿草里一庹宽的土路,顶着露珠开着黄花的婆婆丁、车轱辘草、关门草,打湿了姥姥和我的裤角,也打湿了姥姥一双颤巍巍的小脚。她扯着我的手,拐过山脚便是姥姥的娘家……我的车前行,他们俩就走在前边,偶尔回过头看看我的车,我的泪水滚落下来,那是十几岁的我,还有早已过世的姥姥。

拐过山头,是一个四面环山的田坳。那几棵老树还在,那口老井还在、池塘还在。只是草苫泥抹的老屋被五间砖瓦房替代。陽光融融,像小时候姥姥给我焐暖的被窝,钻进去暖暖的。

三舅坐在草垛阴凉处半埋进土里的石碌碡上,像一尊泥坨:胡子拉碴的脸,沧桑的笑,皱纹里蓄满了憨憨厚厚。舅母的腰早已成了九十度,她仰着脸瞅我微笑,那笑直顶着我,酸酸的眼泪下来了。

我倏地感到欠这里的感情太多。

院子里的树篱修剪得整整齐齐,棚架上的葡萄、葫芦、南瓜蔓扯丝挂缕,拉家带口,是不尽的牵挂。房前屋后是苹果、桃、梨、杏、山楂树,挂着青涩的果子。三舅一辈子没离开这里,孩子进城了,老两口日复一日地过着简单淡泊的日子。

在村庄里行走几天,我看到水泥路修到家门口,一色的砖瓦房,屋顶是竖起的电视天线,老村在渐渐消失,我脑海中的村庄离我远去了。村头、路边,或坐或蹲着的是六七十岁的老人。白天校车拉着孩子们上学,村庄,静寂而孤单,成了一首忧愁诗的栖息地。

2

城市大多临水而莅,或江或河或湖或海。而村庄大多聚落在河边,无论其河大或小。我的村庄,便位于一条无名的几庹宽的小河两岸。

我曾在姥姥家里生活了十四个年景,一天也没有离开过这条小河,姥姥家的屋舍离河不足三十米。

小河愈发变窄,窄成一条线。小河,在满河的蒿草、塑料垃圾、发臭的污水中呜咽,成了划破村庄的一道伤口……

我在河边被锯倒的腐烂已看不清年轮的老柳树桩上坐下来,夏初温暖湿润的微风抚摸着我的忧伤,阳光将我童年的影子揉碎成烁烁熠熠的箔片,在时光的天空一遍遍抛洒着我童年的欢乐……

河边,几块浣衣洗菜用的石板,几米远有碾盘碾磙子,秸秆的篱笆。两棵老杨树。院里棚架上有葡萄、南瓜、葫芦。泥抹墙草苫的房子,房内灶屋两边土坯砌垒的锅灶,灶屋两边各一间,泥坯砌的石板炕,苇席铺炕。灶屋后墙两扇落地板门。推开,房后三棵合抱粗的板栗树,六株繁茂的樱桃树,一簇芍药花,还有一棵苹果树。院子外边,河岸边是大片的玉米地。

清澈见底的河水,干干净净的,是漂浮在村庄里的一条丝线,将两岸穿梭织成绿色的锦缎,玉米、大豆、小豆、高粱、花生、土豆、地瓜、水稻……太阳在锦缎上跳跃着七色光彩。岸边是芦苇、菖蒲、三棱草、苜蓿、苍耳、蒲公英、万寿菊、鸢尾花、薏苡、红蓼……

小河,有着四季的乐趣。天热,我们便在河里洗澡、打水仗、比水性,狗刨、憋气、潜水、扒下小伙伴的裤衩。大人们没那么轻松,刚刚从铲玉米或拔大草的地里回来,一身臭汗,扒下衣服甩到河边的青草上,胳膊腿被玉米叶子拉得一条条的红道,火辣辣地疼。赶紧把身子浸入清澈凉爽的河水中,慢慢地闭上眼睛享受酷暑难得的清凉惬意。那一刻辛苦、疲惫,世间的一切,都不想了。而到了冬天,小河结冰,便成了我们的乐园。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比冬天里在冰面上获得的欢乐更高兴的。那些玩具让我永远不会长大,爬犁、陀螺、单腿驴,一次次地返回我的梦中,即便是一次次地掉进冰窟窿,裤腿湿浞浞的,冻得浑身发抖,也使我无数次怀念。

洪水泛滥曾使人们无限恐惧。可我对家门口小河发水从没有这种感觉,雨水再大,从没有涨到碾盘碾磙子停放处,也从没有淹过两岸的庄稼。我总是盼着雨水大一点,停了雨,不用一天时间,浑浊汹涌的河水便会变得清清泠泠的,鱼儿便从下游的水库里,顶着激流上来“咬”甜水了,白漂、红翅、鲫鱼、溜根、葫芦子、猛穗子……我会从家里把早已准备好的拉网、甩网拿出来,和小伙伴们在河里玩水拉鱼。鲫鱼不好拉,它总是躲藏在水里不动,我潜入水中,手慢慢地摸进蒿草丛中,悄悄地握住鱼身,欻地抓住,那鲫鱼只能张巴嘴摇着尾巴,乖乖就擒。

姥姥又去河边刮土豆皮了,装在土篮子里的新鲜土豆,放进几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浸入河水中,姥姥喊我:“用脚踹踹。”我用小脚在篮子里只踩几下,那土豆皮全脱掉了,光光滑滑的。

姥姥又端来一盆子衣服。用棒槌在石板上敲呀敲,在河水中涮涮,扭干,搭在秸秆篱笆墙上晾晒。姥爷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拿着块磨石,嘴角咬着一节纸烟,沉稳地坐在河边上的石板上,嚯嚯地磨着镰刀。一会儿,他端详起它,用手指肚轻轻地在镰刀上蹭着,接着又将镰刀抬起来对着太阳看刃口。几只鸭子从河里扭搭扭搭肥胖的身子,一步一摇悠闲缓慢地走上河岸,抖抖翅膀上的水珠,然后转回脖子,用刚刚洗干净的黄色扁喙嚓嚓地去梳理着羽毛。

3

有树就有村庄,有村庄就有树。

树的年轮是记录大地伸向天空的历史。

我的村庄,哪家乡亲房前屋后没有树呢?春天树“动了”(家乡把树发芽苞称为“树动”),姥爷剪柳树枝插河沿,将梨、杏、桃、苹果栽院子里。姥爷无儿自然不会有孙子,两姑娘嫁在外地,他身边只有我这个外孙。他可是村里最早的空巢老人。他植树绝不会想到什么“绿色的银行”。

我来时,几个舅舅不在,只有三舅三舅母在家。

山岙里满眼是树。房前屋后是桃、杏、梨、苹果、板栗、山楂树。往山坡上是柞、松、楸树,沟沟沿沿是滴翠的垂柳。除了新盖的瓦房,一切都没变,只是树长粗了长高了。

小时候,姥姥给我讲过老姥姥爷的故事,至今回想起来,总是有一种兴奋感。老姥姥爷和老姥姥两人乘船几天几夜从山东渡海闯关东,落脚这里。年轻时,在老家学的一手好拳手,身体壮实,又是稼穑能手,落脚第二年便脱坯伐木垒砌了草苫泥抹墙的五间房子。房前屋后栽植杏、梨、桃树。老姥姥爷特意选了两株山楂树并体栽于房后,犹如闯关东的老姥姥爷和老姥姥,一对年轻人无依无靠,相依为命。

几年工夫,两棵山楂树便蹿过屋檐,高高的树冠,枝条悄悄地触摸着天空。山楂树高昂着枝头,和村庄一起长高长大。

门前三十米左右,又挖一口泉井,板石铺井台,方石砌井壁。老姥姥爷找的是泉眼,一年四季泉水汩汩,井从未干涸过。离井三米左右,又挖了半亩池塘,池塘也是泉水。蓄了半池塘水的池塘,摇曳着几株蕖花,有着幽幽的清香,一年四季像镶嵌在山岙里的一面镜子,照映着四季的阳光,有鸟飞过的影子,有池塘边牛啃草的影子,有雨燕翅膀掠起的水花,有春晓的蛙声一片。有日的光亮,有月的清阴……

可兵荒马乱的年月,总没有安稳的日子。老姥姥爷会点拳脚,胡子拉他入伙,土匪绑他上山,那年月队伍多,这帮来了那帮走,一会儿义勇军一会抗联,来来往往,房子差一点让日本人烧了。

可无论怎样折腾,老姥姥爷死守这山楂树,死守这几间房子和房前一二垧薄地,倒是家中的人丁兴旺起来,养了三个儿子三个姑娘,我姥姥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大。

三舅依着草垛还是坐在那埋进土里半截的碌碡上,舅母弓着九十度的腰,从草垛上抱着一抱柴火,她要准备午饭,她又要点燃灶坑里的柴火,嘴巴轻轻一吹,房屋上的炊烟又要升腾起来。

三舅说,现在不愁烧的吃的穿的,山后的果园里,板栗、苹果、梨有三十多年了,老枝结果太累了,不行了冬天就剪下来当柴烧,他回头指了指草垛说:“你看这些都是老枝,剪掉了发了新枝果结得多。房后那两棵老山楂树,有一百多年了,每年都剪枝,下霜时,满树果子,能有三四百斤,那树出了一辈子力,老太爷就留下了这棵树,我得守着。”

我劝三舅,四个儿子都在城里,有开饭店的,有做生产资料生意的,还有的在国有农场做干部的,日子都过得挺好,岁数大了身体不好,早点去城里吧。

三舅笑了笑,住惯了清净,冬天给果树剪剪枝,夏天侍弄侍弄菜园子。节假日孩子们回来拿点应季的菜蔬,吃自己种的菜放心。

三舅老两口,亦如我村庄里的乡亲,他们遗世而孤单地过着简单而淡泊的生活,我的脑海中不自觉地冒出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的一句小诗“孤独是一座花园,但其中只有一棵树”。

4

村庄里男人不乏匠人,女人不乏女红绝活。

木匠、铁匠、石匠、篦匠、泥瓦匠、还有喇叭匠。女人多会绣荷包、绣花、剪纸、豆面捏十二生肖……

村庄西头老远就听到风箱的呱哒呱哒声,铁水如粘稠的面团从火红的炉膛里流出,用铁勺倒进不同农具的凹版模子,于是各种农具的铸件便脱颖而出。最拿手的铁匠便是铁锤上的功夫,铁匠光着膀子,肱肉健凸,脖子搭条油渍麻花的毛巾,那铸件在锤子与砧子的撞击声中,像揉面一样。或圆或方或尖或薄或厚地成型,接着“哧”地在冷水中淬火,于是,犁、镐、锨、钩、镰、二尺耙等农具便呼之欲出。我的眼前,是铁匠面板一样的后脊上豆粒大的颗颗汗珠。

村庄里到处都可看到石匠的影子,姥姥家院门口一轮太阳般的碾盘,到了秋天,碾磙子不停地在上边滚动,高粱、水稻、玉米脱壳,而场院里是马拉着碌碡碾着大豆、小豆、高粱。磨房里的磨便是月亮了,捂着眼睛的驴拉着磨一圈圈地转,日子也就这样在磨眼里转来转去。还有厩棚里的槽枥、猪圈里的猪槽子、家里的蒜臼子,更别说砌墙的块石、铺炕的石板了。石匠几把錾子,一把锤头,石料被刻成纹路清晰、形状各异的用品。我注意到,石匠的手背是皲裂的,虎口裂痕条条,满手掌硬茧。

要说编匠,村庄里的男人怕十之有九。我的姥爷、二姥爷、三位舅姥爷,还有舅舅们都是编织能手。家里用的土篮、挑筐、拐筐、蚕筐从不到集市上去买。儿时,我随姥爷去山里割腊条、杏条、柳条等编织材料。姥爷是个沉默寡言也很少有笑面的人,他喜欢把烟叶晾干或用火烤干,揉碎按进烟袋锅里抽。他编织物件在西厢房里,那里有一套家巴什,什么搜子、钩锥子、槽刀、弯刀、波罗锤、槽搜子等等,他常叫我把从山上割下的柳条、杏条、荆条放进门口的小河里,用石头压紧,沤烂后将皮撸掉,在河水中洗得干干净净,晾干放进厢房里。

我在姥姥家从没有看过皮影戏,成年后,在城里看到白幕上的皮影戏,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小时候姥姥晚上点上煤油灯,将左手的虎口按在右手的手脖上,右手的中指搁在食指上,轻轻一动,那墙上就活灵活现地出现了一只狐狸。随着她手的动作变化,松鼠、野兔、野猪都上了墙上,你要什么,姥姥的手就能给你变出什么。

她把一张方纸折叠起来,几剪子下去打开来,一只小猴子从她的手中钻出来了,用两根高粱秸秆穿上线,一拉一拽,那猴子便蹦跳起来。

到端午节了,姥姥找出几块红缎布和五彩线,先缝好荷包,那荷包造型丰富多彩,有心形、桃形、葫芦形,然后在荷包上刺绣各种图案,有小兔子、小鸡雏,有芍药花、月季花、菊花,有门前的小河、远处的小山,真是异彩纷呈,美不胜收。那根针在她灵巧的手中走、插、扩、抽、平、反,各种颜色的丝线刺绣成花草鸟兽、山川美景。

要过年了,姥姥一有空闲时间,便戴上老花镜,一把剪子、一叠红纸又开始剪起来,她剪窗花、柜花、棚顶花,用剪纸装扮着大年。剪腊梅花、牡丹、月季花,剪喜鹊、松鼠、大公鸡,剪福、喜、寿字,将它们贴在窗户上、棚顶上、门上,单调的农家小院立马红红火火,倍添过年的喜庆气氛。

我行走在儿时的村庄里,眼前是一色的砖瓦房,村庄静寂,看不到年轻人的身影。姥姥、姥爷早已过世,那幢泥抹草苫的房子早已不在,碾盘、碾磙子、石磨早已不知去向。我记忆中的村莊,破败、瓦解、消失,消失的不仅仅是村庄,难道连那些匠人和绝活都一同消失了吗?我想起俄罗斯作家高尔基曾说过的话:“一门手艺的消亡,就代表着一座小型博物馆的消失。”

一丝悲凉涌上了我的心头……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

猜你喜欢
山楂树小河姥爷
山楂树
秋天的山楂树
肩膀上的爱
我想你了!姥爷
甜蜜的小河
悬崖上的山楂树
小河马和刷牙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