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慧
(郑州大学 文学院, 河南 郑州 450001)
《大雅·桑柔》是《诗三百》中一首颇具代表性的长篇政治讽刺诗,作者以直白犀利的笔触描写了周朝末年君王失道、小人弄权以致祸乱四起、哀鸿遍野的黑暗现实,同时也抒发了自己忧国忧民却又无力改变时局的悲愤之情。全诗不事雕琢却又寄意深长,耐人寻味。今天细细读来,我们仍然禁不住为作者的赤子情怀和严正立场而感动不已。
然而,对于诗中“民靡有黎,具祸以烬”一句的释义,前修时贤却众说纷纭,分歧主要在于对句中“黎”字的理解。作为《诗》文训诂的始作俑者,毛亨释“黎”为“齐”,尔后郑玄反其道而行之,以“不齐”释之。唐代,孔颖达虽提出异议,释“黎”为“众”,但又本着“疏不破注”的原则,认同毛说,指出 “众民皆然,是齐一之义”“今民或死或生,无有能齐一平安者”[1]558。及至宋代,朱熹认为:“黎,黑也,谓黑首也”[2]208。迨及清代,王引之不拘成说,明确指出:“黎者,众也,多也……此诗言民多死于祸乱,不复如前日之众多,但留余烬耳”[3]166。其后,马瑞辰又另立新解,认为“黎,当读如‘播弃黎老’之‘黎’。《方言》:‘梨,老也。燕代之北鄙曰梨。’《广雅》亦曰:‘梨,老也。’‘黎’与‘梨’通……今按‘民靡有黎’谓老者转死沟壑。《云汉》诗‘周余黎民,靡有孑遗’,‘黎民’亦‘老民’也。陈思王诗‘不见旧耆老’,正取《诗》‘民靡有黎’之意。”[4]962
清儒中持有不同见解的有胡承珙、陈奂、方玉润、王先谦等。其中,胡、陈二人力主毛说,并本着发明毛传的宗旨,指出“世治则民皆齐平,乱则反之,故云民无有齐平者也”[5]1413,“黎、齐叠韵为训……齐犹治也,‘民靡有齐’言民无有能齐之者也”[6]48。方玉润沿袭朱熹的观点,以“黑”释“黎”[7]545。王先谦则认同马瑞辰的观点,认为“黎,老,耆老也。黎、耆古通”[8]943。延及后世,周振甫《诗经译注》[9]465、陈子展《诗经直解》[10]992皆以“黑”释“黎”,程俊英《诗经译注》[11]479、高亨《诗经今注》[12]442则以“众”释“黎”,向熹《诗经词典》[13]261则兼采众说,未予抉择。
纵观前说,可以看出,对于“民靡有黎”中“黎”字的解释,大致包含“齐”“不齐”“黑”“众”“老”五种不同观点。比较众说,并参照上下文语义和“黎”字的用法,笔者以为王引之之说更契合诗意、公允可信,这里不揣浅陋,略为辨补,以就教于方家。
本诗首章云:“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民。不殄心忧,仓兄填兮。倬彼昊天,宁不我矜。”作者由嫩绿茂盛的桑叶和桑叶采完仅剩枝根的情态入手,以起兴的方式描写了动荡不安的社会现实以及在这种历史背景下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的生活境况。在此基础上,次章“四牡骙骙,旟旐有翩。乱生不夷,靡国不泯。民靡有黎,具祸以烬”又以犀利深刻的笔触控诉战乱频仍、生灵涂炭的黑暗政治。其中,“乱生不夷,靡国不泯”一句叙写了祸乱四起以致政权颠覆、国家灭亡的历史结局,“民靡有黎,具祸以烬”则紧承上句,道出百姓死亡惨重以致所剩无几的社会现实。
就前后句间的意义逻辑而言,“靡国不泯”以双重否定的方式彰显出诸国尽灭的事实,而“具祸以烬”又以直接肯定的方式强调百姓死亡殆尽的状况,二者相互映衬,皆极言其“少”,同时字里行间也蕴含了作者对国家由“存”至“亡”、人民从“生”到“死”的感慨唏嘘。因此,置于其间的“民靡有黎”应当同样意在言“少”,而且否定式的表达更加强了语气,并与“靡国不泯”前呼后应,强调国家破碎、百姓惨死、人口稀少的沉重现实。由此可见,释“黎”为“多”文从字顺、语义连贯,它既与“泯”“烬”意义相对,又与“具”前后相映,集中说明了百姓由“生”到“死”、由“多”至“少”的命运结局。正如王引之所言,“言民多死于祸乱,不复如前日之众多,但留余烬”,这种特殊背景下的“人口多寡论”虽然浅显直白,但通透深刻、令人警醒,情感的抒发亦真实感人、一泻千里,字里行间《诗》文“思无邪”的素朴本质亦得以集中体现。
与此同时,若释“黎”为“齐”、释“黎”为“不齐”,或释“黎”为“黑”、释“黎”为“老”,则均与整段文字的语义难以吻合。
首先,释“黎”为“齐”,则“民靡有黎”意在强调时局的动荡不安,但结合上下文语义来看,此时作者关注和痛心的已不再是天下的太平安宁,而是不计其数的百姓不幸死去。换而言之,在“仓兄填兮”的境况下,社会的动荡流离已无需多言,作者也无暇反复重申这一问题,而是将视线直接锁定在百姓的死亡与人口的锐减上。细细体味,其中深意不言而喻:人是社会历史的主体,是一个国家和社会赖以存在和发展的支柱,当作为社会主体的人都已陷入生死危机时,国家的治乱兴衰又从何谈起呢?而且,无论古今,在谈及战争的残酷时,我们首先想到的莫过于死亡,尤其是无辜百姓的大规模惨死。由此可见,“民无有能齐之者也”的说法固然可通,但置于上下文语境中,这种具有儒家色彩的“政治治乱论”不免失于空洞,过于抽象。
其次,释“黎”为“不齐”,与文义不合,难以文从字顺。郑玄云:“言时民无有不齐被兵寇之害者,俱遇此祸以为烬者,言害所及广。”[1]558此言貌似可通,但显然存在“增字解经”的嫌疑,字面上“被兵寇之害”纯属个人的附会与添加,因而这种见解渐被淘汰,不为后世学者所取。
再者,释“黎”为“黑”,则“民靡有黎”旨在控诉青壮年戍边作战、牺牲沙场,所剩唯有老弱妇孺的社会现实,这与战乱时期“兵戈既未息,儿童尽东征”(杜甫《羌村三首》)和“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杜甫《石壕吏》)的现实固然是高度吻合的,但在揭露战争的残酷性和毁灭性方面,其力度显然远远不及释“黎”为“众”更为直接、鲜明。不仅如此,立足于前后文语义来看,“民靡有黑”也很难与前文“乱生不夷,靡国不泯”和下文“具祸以烬”衔接贯通。
最后,释“黎”为“老”,则恰恰与释“黎”为“黑”相反,表面上看,它意在表示社会上没有老年人了,然而这与战争年代“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杜甫《无家别》)的现实状况显然是相悖的。退而言之,即便是从言外之意来看,所谓“老者转死沟壑”也只是传递了百姓饱受战争之苦、不得终老这样一个信息。因此,在反映现实的昏乱、揭露战争的残酷以及抒发自我的悲愤方面,这一解释显然有失肤浅,与整段文字沉重、深刻的基调不符,而且也难以与前后文语义紧密衔接。
结合整部《诗》而言,单音词“黎”共出现三处,并且均见于《雅》:
(1)《小雅·天保》:“群黎百姓,遍为尔德。”
(2)《大雅·桑柔》:“民靡有黎,具祸以烬。”
(3)《大雅·云汉》:“周余黎民,靡有孑遗。”
其中,除去例(2)“民靡有黎”外,其他二例中,郑玄均明确释“黎”为“众”。另外,从前后文的书写脉络以及字里行间的思想感情来看,例(2)和例(3)如出一辙。
《大雅·桑柔》:“四牡骙骙,旟旐有翩。乱生不夷,靡国不泯。民靡有黎,具祸以烬。于乎有哀,国步斯频。国步蔑资,天不我将。靡所止疑,云徂何往。”作者首先叙写战争的如火如荼、烽烟四起,继而以夸张的手法表达战乱对国家和百姓的毁灭,并表达自己满腹的沉痛与哀伤,悲愤之情无处消解,则抱怨上天的薄情寡意,最后又表达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孤苦和辛酸。《大雅·云汉》:“旱既大甚,则不可推。兢兢业业,如霆如雷。周余黎民,靡有孑遗。昊天上帝,则不我遗。胡不相畏?先祖于摧。”作者同样首先叙写旱魔的来势凶猛、持久难弭,继而同样以夸张的手法表现旱灾带给百姓的灭顶之灾,痛苦、焦灼之情难以平息,同样抱怨上天的残酷无情,最后表达人死失祭、祖先受损的忧愁和惶恐。
与此同时,参照前人注疏来看,在《大雅·桑柔》正义中孔颖达云:“诸侯自相攻伐,无有一国而不见残灭,民悉被兵……假有存者,俱是遭祸灾以为余灭烬耳,言其时民众死多于生”[1]558。在《大雅·云汉》笺注中,郑玄云:“旱既不可移去,天下困于饥馑,皆心动意惧,兢兢然,业业然,状如有雷霆近发于上。周之众民,多有死亡者矣,今其余无有孑遗者。言又饿病也。”[1]562
因此,两相对比可以看出,虽然两诗所写一为人祸、一为天灾,但在灾难的叙写与情感的抒发方面却异曲同工,都表现了“周之众民多有死亡者矣”的悲惨结局,因而“民靡有黎,具祸以烬”与“周余黎民,靡有孑遗”意义相契,句中“黎”字表意亦同,皆为“众、多”之义。正如清初学者姚际恒在《诗经通论》中所言:“‘民靡有黎’犹‘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之意,以八字缩为四字,简妙;亦倒字句,犹云‘黎民靡有’”[14]306。另外,从先秦文献用例来看,“黎”表“齐”或“不齐”之义均缺乏有力的证据,难以令人信服,而“黎”表“黑”义在秦汉时期虽然较为常见,但另有缘由,与本诗不符。
先秦两汉,“黎”表“众”义的用法尤为普遍,并集中体现在“黎民”“黎庶”“黎烝”“黎元”“黎献”“群黎”等词中。例如:
(1)《书·尧典》:“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2)《史记·秦始皇本纪》:“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
(3)《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正阳显见,觉悟黎烝。”
(4)《春秋繁露·五行变救》:“救之者,省宫室,去雕文,举孝弟,恤黎元。”
(5)《书·益稷》:“万邦黎献,共惟帝臣。”
(6)《汉书·扬雄传下》:“豪俊麋沸云扰,群黎为之不康。”
与此同时,正如段玉裁所言,秦汉典籍中,“黎”又经常借用为“黧”,表“黑色”之义,且常与“黑”同义连文。如:
(1)《书·禹贡》:“厥土青黎。”孔传:“色青黑而沃壤。”
(2)《释名·释地》:“土青曰黎,似黎草色也。”
(3)《荀子·尧问》:“彼正身之士……颜色黎黑而不失其所,是以天下之纪不息,文章不废也。”
(4)《吕氏春秋·慎行》:“不有懈堕,忧其黔首,颜色黎黑,窍藏不通,步不相过,以求贤人,欲尽地利。”
不过,正是由于这一借用现象的存在,加之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更名民曰‘黔首’”一事的影响,古人对“黎民”一词的误解便由此泛滥开来。东汉许慎在《说文·黑部》“黔”字下云:“黔,黎也。秦谓民为黔首,谓黑色也,周谓之黎民。”[16]211由此可知,许慎以为“黎”“黔”同为“黑”义,“黔首”“黎民”则前后相承,均为百姓的代称。延及后世,这一观点得到许多学者的认同,在经籍训诂中广泛流传。如《汉书·鲍宣传》“苍头庐儿,皆用致富”,颜师古注引孟康曰:“黎民、黔首,黎、黔皆黑也”。《史记·秦始皇本纪》“二十六年,……更名民曰‘黔首’”,裴骃集解引应劭注:“黔亦黎,黑也”。《书·尧典》“黎民于变时雍”,蔡沈集传:“黎,黑也。黎民,黑发之人”。《孟子·梁惠王上》“黎民不饥不寒”,朱熹注:“黎,黑也。黎民,黑发之人,犹秦言‘黔首’也”。其中,朱熹的观点尤为突出,在《四书章句》和《诗集传》中,朱熹一律将“黎民”与“黔首”对应起来。对此,元代学者陈天祥在《四书辨疑》中曾明确予以批驳,指出:“以‘黎民’比‘黔首’,文理不同,‘黔’有‘首’字相配为言,则语意自圆。‘黎民’中间本无‘发’字,训‘黎’为‘黑’,是为‘黑民’。欲为‘黑发之民’,文不全矣”[17]506。
清代,随着古音学的兴盛,人们对汉字形、音、义的认识逐渐清晰而深刻,并意识到“至于经典古字,声近而通,则有不限于无字之假借者,往往本字见存,而古本则不用本字而用同声之字。学者改本字读之,则怡然理顺;依借字解之,则以文害辞”[18]756等一系列关涉字音、字形和词义的根本性问题。于是,对于“黎民”一词的内在理据,学者们有了更为科学而审慎的认识,例如朴学大师王念孙曾指出:
由此可见,王念孙所见与段玉裁之言不谋而合,“黎”表“黑”义乃字形的音同借用,“黎民”与“黔首”本不相干,亦不能等而视之。清代经学家郝懿行亦曾指出:“‘黎民’见《尧典》,非起于周。民不皆黑色,举其众多而言也。”[20]70
事实上,由于古人的言语规范意识尚不明确,秦汉时期,这种“仓卒无其字,或以音类比方假借为之”的通假现象大量存在。就“黎”而言,除借用为“黧”外,还借用为“藜”,如《淮南子·时则训》:“飘风暴雨总至,黎莠蓬蒿并兴。”“黎”又借用为“梨”,如班固《白虎通·谏诤》:“夫妻相为隐乎?《传》曰:‘曾去妻,黎蒸不熟’。”“黎”又借用为“犂”,如《史记·大宛列传》:“其西则条枝,北有奄蔡、黎轩。”“黎”又借用为“鹂”,如《尔雅》:“商庚、黎黄,楚雀也。”此外,“黎”又借用为“耆”,如《国语吴语》:“今王播弃黎老,而孩童焉比谋。”韦注:“鲐背之耇称黎老。”王引之《经义述闻通说上》:“黎老者,耆老也。古字‘黎’与‘耆’通。”[18] 739“黎”又借用为“邌”,如《文选·傅毅〈舞赋〉》:“黎收而拜,曲度究毕。”李善注:“言舞将罢,徐收敛容态而拜,曲度于是究毕。《苍颉篇》曰:‘邌。徐也。’邌与黎同。”王念孙《广雅疏证》:“邌与黎通。凡言‘黎’者皆迟缓之意。”[19]458各种借用现象的存在破坏了“黎”与其他诸字形音义的原始统一,为后人阅读古籍和理解词义制造了障碍,对此我们必须摆脱字形的束缚,即“音”求“义”,“排除通假造成的形义分离的现象,求得本字,以便更好地运用以形说义的原则”[21]106。
综上所述,《诗经·大雅·桑柔》“民靡有黎,具祸以烬”旨在表现一种“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曹操《蒿里行》)的悲惨现实,它不仅道出了战争之于人类社会的毁灭性和无可修复性,同时也真实传达了作者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以及目睹现状后的沉痛心绪。诗人通过百姓从“生”到“死”、由“多”至“少”的鲜明对比,表达了战火连天、流血千里的社会现实,真实感人而又深刻有力,使人不禁悲从中来。句中,“黎”表“众”义,而非“齐”“不齐”“黑”“老”诸义,这种解释既与上下文语义前后贯通,又合乎诗人心理情感的发展变化和《诗》文表达的通例,同时又有字词的实际用法为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