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下山的牧人

2019-04-24 18:25南子
环球人文地理 2019年3期
关键词:布拉克转场牧人

南子

我来木垒哈萨克自治县之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个人在什么地方生活,才更接近和符合这个族类的自然本性,感到最安详最安心和松弛?当我置身于乌孜别克族人的另一个生存空间,引发的是一个从视觉到心理的过程。

“乌孜别克”是我在中学历史教科书中见过的名词,好像是一个丝毫不沾人间烟火气的名词。但此刻,这个名词第一次让我强烈地感觉到了它的入世性。

当新时代的定居风潮不可避免地到来,游牧民族的定居化已成为势不可挡的趋势。在这个乌孜别克族乡,许多放下牧鞭的年轻人都先于老人们消失了,他们去了离家很远的大城市,要么读书,要么打工,广阔的世界为他们提供了隐匿之所。如今,乌孜别克族人站在了历史文化的“十字路口”,探究乌孜别克族乡牧民到农民的定居化历程,在文化多样性的今天,是颇有意味的事情。

坚守在山上的“牧民客栈”

一天正午,车在前行,远方的一片开阔平原在伸展,木垒县乌孜别克族乡喀因得布拉克山区遥遥未及。

终于,车在一道山谷中停下来。狗在叫,在黄昏里并不显凌厉,只是一种温和的呼唤。这是牧人巴海家的狗。在当地牧区,几乎每个牧民家里都养狗,没有狗的牧人家多半是那些沉默之人,大概不想引起别人注意。

狗吠意味着陌生人的到来。

巴海是木垒县大南沟乌孜别克族乡最后一个下山的牧人,这位乌孜别克族人的脸黑而枯涩,牙床突出,一双眼睛像岩石坚硬。从2002年至今,他在喀因得布拉克深山里经营着一家至今没有名字的客栈,客栈从山上到山下有8公里路程,当地人叫它“牧民驿站”。

它是供前来转场的牧人中途休息的好去处。

还没走进巴海的“牧民客栈”,柴草的烟熏味就远远飘了过来。房子是焦黄的土坯墙,门板枯朽,像补丁似的,堵在土墙的窟窿眼里。清油桶、白酒、一大袋子面粉以及一些杂物很敦实地放在木板上,大人和孩子的衣服耷拉在屋子里的绳子上,沉沉地垂了下来。太阳快要西沉,空气中渗进来一些凉气,屋子外边残雪斑驳,牧人扎依提的马低下脑袋,用前蹄重重地刨着,费劲地啃食地上露出来的草皮。

巴海的哈萨克族媳妇胡艾汗很漂亮,但又有些邋遢,面對我们惊讶的注视,露出一抹温和的浅笑。我还看见巴海有一张黑黑的十分端正的脸。黄昏的阳光投射在他的背部,犹如一张逆光照片。尽管他身上肥大的棉袄棉裤使整个身形显得笨拙,腿还稍稍有些罗圈,但是,我还是感到他内心丰沛的喜悦。他极像我观察过的一些牧人,坐着时很安静、坦然,纹丝不动,站着时结实、稳当,走路时坚定、舒缓。

不一会儿,几个山上的牧人围过来了,有人吆马,有人和巴海在一起闲话,身影在暮色中变得暗淡。

要知道,乌孜别克族牧人在历史上以善于经商而著称,虽然他们在与哈萨克族人共同杂居的生活中,早已弃商从牧多年,但脑子里的经商意识还是很强。

早在2002年,牧人巴海就在这里接管了山里唯一的一家饭馆兼旅社,那时候,上山来往转场、放牧的人很多,胡艾汗做的拉条子、羊肉汤、手抓肉都好吃得很。牧民们都特意绕道来这里尝尝她的手艺,然后与主人喝点酒,再聊一聊山下县城里的事情。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上山转场的牧民少了,原先紧挨着自己家的好多间房子,一下子空了好多。

我在北疆好多牧区见过这样半瘫垮的空房子。只要人一离开,风就带着沙子跟了过来,几年前还住着人的房屋,一下子被灰尘掩埋,成了废墟。牧民定居到“新村”,住上了“抗震安居房”。

巴海经营的这家“牧民客栈”位于海拔1500米的喀因得布拉克山区,随着牧民定居工程的不断实施,山上的牧民,包括他家隔壁的邻居都纷纷下了山,按县上的统一规划,搬到了木垒县大南沟的乌孜别克族乡,统一种植大棚蔬菜。下山的人多了,原先热闹的生意一下子冷清了好多,牧人巴海有些感慨:“大家都走了,山下的条件总比山上要好。”

“你也下山去吧。”这几年,不断地有牧民从山上搬下去,在走之前,他们和他打招呼时都这样劝巴海,但巴海总是摇摇头。

坚守的客栈老板

这个晚上,巴海煮了羊头肉招呼我们吃。一会儿,木门被撞开,又进来两个穿黑棉袄的男人,几个男人面对面坐着,撕嚼着羊肉,喝着酒。眼前,没有浓郁的松树林,没有令人心里荒凉的戈壁滩,只有瓶中透明晃闪的液体和时断时续的话语。此时天色混沌难辨,不知是黄昏还是破晓,他们就这样喝着酒,唱着歌。

不管是喝还是唱,他们让人感觉到踏实。

山上不通电。不过有太阳能,还是两年前接到山里的。不时跳闪的昏暗灯光下,巴海佝偻着腰,几道阴影把他的脸弄得乱糟糟的,瘦削的面颊布满了褐色的晒斑。他像是有些怕光,我们在说话的时候,他细眯着眼睛,把身子稍向后转。这样一来,昏暗的光线就从他的侧面一下子涌入他额头上一道深紫色的疤痕里。这道疤痕是巴海在多年前放牧时从山上摔下来留下的。

这几道光为他雕了一尊像:牧人。

在来来往往的乌孜别克族牧人眼里,巴海的“牧民客栈”是日常生活中不能缺少的快活之地。打算今年7月下山的哈萨克族牧人扎依提放下酒碗说:“要是巴海也下山去了,我们上山就不知道该找谁喝酒了。”

巴海摇摇头,说:“我不走,等这个山上的牧人全走光了,我才下山去。”

按照巴海的愿望,喀因得布拉克山区夏天的风景还是很不错的,只是游人知道得太少,山上一直没有通电,牧民只好安了太阳能照明。巴海希望有一天山上能通上电,这样,游人来这里旅游住宿就方便多了,而自己也就距离下山的日子要远些了。

我在巴海的“牧人客栈”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回到了木垒县城。

我留意过有关当地的新闻,说是三天后又一场暴风雪将降临到这个地方。

还没走进客栈,柴草的烟熏味就远远地飘过来。房子是焦黄的土坯墙,门板枯朽,像补丁似的,堵在土墙的窟窿眼里……巴海希望有一天山上能通电,这样,游人来这里旅游住宿就方便多了,而自己也就距离下山的日子要远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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