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臣
鸟入林,鸡上窝,黑了天。
那天晚上,一家人听完广播,高桂珍说:“妈,您到东院把董凤才大伯和孙秀英大妈找来。”
高鹏远听了,感到奇怪。当然,女儿长大了,有些事,做父亲的不便开口问,于是,向媳妇李兰英努努嘴,那意思很明白:去吧!
闺女是妈的小棉袄,平日间,闺女的话,当妈妈的句句听,叫往东往东,叫往西往西。可是这一次,听那口气,看那神色,她似乎感到跟平常不太一样。于是,她探过身子,侧着头,小心翼翼地问:“咋?”
高桂珍说:“叫您去,您就去,问咋干嘛?”
小姨李兰荣从里屋走出来,说:“我说珍子,不是小姨说你,你也老大不小了,跟爹妈说话,要讲究点儿分寸,好不好?”
高桂珍“嗤”地一笑,说:“小姨,你别干吃萝卜辣操心。你进屋多看点儿书好不好!”
李兰英恐怕这丫头没深没浅地再说出什么来,于是赶紧说:“我就去,这就去,行不?”一面说,一面往外走,走到院子里,这才敢嘟囔:“这丫头,什么脾气呀!”边说边消失在墨墨夜色中。
高鹏远磕打磕打烟袋,吹吹烟管儿,本想问问,看闺女那架势,没敢开口,暗暗叹气。
李兰荣无缘无故挨了外甥女一顿呲叨,不想再多嘴,返回里屋,究竟还有没有心思看书,不得而知。
这时候,高桂珍挪过罩灯,打开小人书《空军英雄张积慧》,一面看,一面心里说:“我要是男孩子,也开飞机,到朝鲜前线,打美国鬼子!”她觉得好像想得不太对头,自己纠正自己:“难道女孩子就不能开飞机,听说苏联就有女飞行员。人家有,咱们就不兴有?”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天生好斗。没人跟她斗,就自己斗自己。
屋子里静得很,只能听到高桂珍翻小人书的声音。
突然,听到有人在院子里窃窃私语,声音压得低低的,一丁点儿都听不清。高桂珍知道是妈妈带着人回来了,合上小人书,眼睛看着门帘。
门帘掀开了,果然是妈妈带着董凤才和孙秀英两口子。
高桂珍赶忙站起来,叫道:“董大伯,孙大妈!”
董凤才痛痛快快答应道:“哎!”
孙秀英干干脆脆答应道:“哎!”接着,还添上一句,“珍子,这孩子从小嘴就甜,是不是你爹妈疼你,糖球买多了?嘻嘻——”
李兰英搭讪说:“哪儿呀,珍子小时候,你也没少买糖球给她呀!”
孙秀英说:“得了,得了,都是她成子哥,自己舍不得吃,悄悄送给珍子的。”
高桂珍等大家伙寒暄够了,这才说:“董大伯,孙大妈,今儿晚上有点儿空,叫您二老过来,就为说会子话儿!”
孙秀英说:“可不嘛,一大步远,成天到晚忙,连个串门儿的工夫都没有。”
董凤才不知道这丫头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此,只顾得点头。
高桂珍说:“咱们两家子好,可河南村大小孩子伢儿,全都知道。”
董凤才不住地点头,说道:“那是,那是。”
孙秀英也附和着说:“那是,那是。”
高桂珍说:“董大伯,孙大妈,在我和成子哥小的时候,您们和我爹妈,给我俩定了‘娃娃亲’,是吗?”
孙秀英说:“是呀。”
董凤才赶紧接过来说:“要不,问问你爹妈呀!”
李兰英说:“是有这么档子事。”
高鹏远说:“有,那时候,兴这个。门当户对,看着对眼光,两家父母一商量,这家女儿长大了,嫁给那家的小子。这事一丁点儿都不怪。你大姑李家桥那村……”
高桂珍说:“先甭提李家桥的我大姑,就说我跟成子哥的事。”
高鹏远说:“小时候,你成子哥经常到咱家玩,他属羊,你属鸡,你比他小两岁,什么事都让着你。你呢,爹妈买了什么好吃的,都舍不得自己独吃,总要给他留一半儿。”
孙秀英抢过话说:“可不嘛,我家成子也是。甭说旁的,有一回,街上来了个卖玻璃球的,我家成子死说活说非要买。我给他一个鸡蛋,换了两个玻璃球。手里拿着一个,那个呢,在嘴里含着。到晚上,我怕他噎着,问了半天,他才说,嘴里的那个送给珍子了。珍子,你想想,有这事没有?”
李兰英说:“是呀,你成子哥,从小时候就心眼儿好,为人厚道,人见人爱。”
董凤才说:“你家珍子也是,伶俐,懂事,还知道谦让。”
孙秀英说:“不错,那个时候,我确实跟你爸说过,咱家成子要是能娶上珍子这样的媳妇,那可真是吉星高照了!”
李兰英也凑过来说:“是呐,当时,我和她爸也是这么想。我家珍子长大了,能找到像成子这么好心眼儿的,那真烧高香了!”
高鹏远说:“谁知道,咱们两家想到一块儿去了。咋那么巧,经连汤嘴嘟嘟囔囔一说,三言两语,一拍即合。没想到两家父母都挺满意。岂不是天意,天意呀!”
高桂珍严肃地说:“都说完了,这回该轮到我说了吧?”
董凤才、孙秀英两口子齐声说:“那是,那是,都等着听你的呢!”
高桂珍眼睛睁得好大,说:“老几位都知道,我是河南村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书记,在青年中要处处起带头作用。”
董凤才、孙秀英两口子齐声说:“那是,那是!”
高桂珍说:“带头破除旧思想,同一切旧的传统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
董凤才说:“是要跟老脑筋决裂。”
孙秀英看看老伴儿,说:“啥叫决裂?”
董凤才说:“决裂、决裂就是分开。你过你的,我过我的,谁也碍不着谁。这都不懂,真是的!”
高鹏远说:“珍子,你说点儿土话,净用洋词,谁懂?”
高桂珍说:“跟董大伯说的一样,决裂就是分开。你过你的,我过我的,谁也碍不着谁。”
李兰英着急忙慌地说:“你这是指谁说呢,我跟你爸?”
高鹏远说:“那可不行!虽说,解放了,婚姻自由了,实行自由乱爱……”
高桂珍笑笑说:“新社会实行自主婚姻,自由恋爱,不是自由乱爱。恋爱,哪儿是乱爱呀!”
高鹏远说:“甭管什么爱,反正不能瞎爱。再说,练哪家子爱呀?这种事,用不着练!”
高桂珍说:“也甭抠名词,兜圈子了。打开窗子说亮话,两家的父母都在这儿,当初的‘娃娃亲’,应该废除。”
高鹏远说:“啥,你说啥?你个小丫头片子!当初是两家父母商定的,再说,杨二嫂、陈快腿她们都知道。你说废除就废除,没门儿!”
高桂珍说:“是两家父母商定的咋啦?上级说了,‘娃娃亲’完完全全属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彻彻底底属于旧的传统观念。作为新社会的青年人,就该同旧的传统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上级说的,该废除就废除!”
高鹏远说:“哪个上级说的,我找他去!”
董凤才说:“有话好好说,鹏远兄弟,你也别吹胡子瞪眼的。”
孙秀英也附合道:“是呀,都别介,平心静气地,慢慢说。”
高鹏远剜上一锅子烟,气得呼哧呼哧喘。
董凤才说:“鹏远呀,这何苦呢?再说,珍子是团书记,上级正培养她。你要是莽莽撞撞地顶人家,关乎珍子的前途!”
高鹏远说:“咋的,这么说,十多年的‘娃娃亲’,就凭她小丫头片子一句话,说废除就废除了,姥姥!”
高桂珍见爸爸真的动了气儿,语气也软了下来,说:“爸,您看看,我也难。我作为团书记,破除旧社会的老思想、旧观念,我不带头谁带头?谁不知道,我和成子哥由父母给定的‘娃娃亲’,很明显,这种‘娃娃亲’,属于老思想、旧观念,不破除,就等于向传统观念缴械投降。全村的年轻人,都睁大眼睛看我的呢!”
董凤才说:“鹏远,我看这样,咱们当老家儿的,谁都愿意看着孩子进步。咱们呢,也别成了孩子们的绊脚石,影响他们,是吧?不如来点儿痛快的,索性就听珍子的,快刀斩乱麻。‘娃娃亲’是老思想,旧观念,不破除,就等于向传统观念缴械投降,那干嘛叫孩子向敌人投降呢?”
高鹏远长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哎,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拦不住。唉,由她去吧!”
董凤才、孙秀英见事已至此,只得站起身,走了。
高鹏远、李兰英即使有回天之力,也无力挽回。
结果,闹得两家人不欢而散。
高桂珍虽然在与传统观念决裂中取胜,但是,她依然高兴不起来。每次想到成子哥,就黯然伤神,以致默默流泪。
孔令洲听说高桂珍解除了“娃娃亲”,一阵喜悦,心里想,上次,跟她随意说的几句对话,竟然发生了如此巨大的作用,这说明我孔令洲在她的心里,还是有地位的。他期盼着老天爷给他一次机会,跟高桂珍好好套套近乎。说怪也怪,说不怪也不怪。老天爷就真的给孔令洲一个见一见高桂珍的机会。
高桂珍为了寻到志愿军英雄的资料,找了好几个人,也没有找到。她突然想到孔令洲,心里说道:“哎,真是的,真佛不拜,拜泥胎!”于是,急急匆匆来到孔令洲家,敲响了他家的大门。
孔令洲正躺在大木床上想心事,突然听到敲门声,不耐烦地坐起来,走到院子里,一面走,一面问:“谁呀?”
外面答道:“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孔令洲刚要说“废话”,忽觉不妥,于是,抽了门闩。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高桂珍。他惊喜异常,莫不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孔令洲赶紧把门儿开开,快把亲人迎进来,嘻嘻笑道:“我、我是在做梦吧?”
高桂珍笑着说:“撕撕嘴巴子,不就知道了!”
孔令洲索性故意撕撕自己的嘴巴子,说:“挺疼的,这么说,不是做梦,是真的,确实是真的!哈哈——”
高桂珍笑笑说:“真幽默!”
孔令洲说:“呦呦,长学问了,还知道幽默呢!”
高桂珍说:“挨什么人儿,学什么人儿。挨着勤俭的,没有懒的;挨着咳嗽的,没有不喘的。”
孔令洲说:“卖瓦盆儿的出身,一套一套的。”
高桂珍继续说:“挨着有学问的,没有学问浅的!”
孔令洲说:“此言差矣!我哪里算作有学问呀?区区一个师范教师而已!再说,你也不常挨着我呀!”孔令洲故意将“我”字的发音,咬得很重。
高桂珍说:“没有工夫闲聊。你这里抗美援朝的资料多,看看还有没有新资料,给我找找?”
孔令洲说:“等我找找。”他一面翻抽屉,一面想,要是痛痛快快给她吧,下次再不来了,因为已经找到了;要是假装没找着,那她兴许也不会再来,因为找也没用,这可把他难住了。怎么办?他还没有想好。
高桂珍开口了:“孔老师,找到了吗?”
孔令洲顺口搭音,说:“找到了,找到了!”他从抽屉里取出《关于空军英雄张积慧歼击戴维斯的通讯》,递给了高桂珍。在递交的一瞬,孔令洲想趁机摸一摸高桂珍的手,又唯恐由于他的造次,把事情弄糟了。因此,连这样的小动作也没敢。啊呀呀,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矣?不得而知!
高桂珍拿着从孔令洲那里翻到的《关于空军英雄张积慧歼击戴维斯的通讯》,从孔令洲家出来,打算找双喜,利用这个资料,改写一篇文章,抄在黑板报上,再找杨来顺为英雄张积慧画一幅人物像,将来也放到河南村抗美援朝英雄纪念馆展览。她一路盘算,一路走。当她走到河南村南坡岗时,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一时间,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不远不近,怎么会在这里站住了?坡前,乱蓬蓬的酸枣树棵子,刚刚滋出嫩芽芽。牵牛花的小苗苗,可怜巴巴地在酸枣树棵子下面钻。这里有什么可留恋的,高桂珍咋就会在这里停下了脚步?
西面的太阳快要落山了,悄悄溜到晚霞后面躲起来;蓝汪汪的天上,跳出三五颗星子,不知深浅地挤眉弄眼;倒是弯弯的峨眉月,大大方方地咧着嘴笑。
这些天体,难道真的可以破译人间密码?不然的话,太阳何以红着脸儿悄悄躲起来;刚刚跳出来的星子,干嘛要挤眉弄眼;蓝蓝天空上的月牙,如此诡秘地咧着嘴儿笑?
高桂珍看到牵牛花,想到了儿时坐花轿的游戏。那次,她当新娘,成子哥当新郎,太阳公公可能为这,红着脸儿悄悄躲起来;成子哥扯一串牵牛花,绕着珍子的小脑瓜盘一圈,两个人的小嘴巴挨得那么近,星子们才挤眉弄眼;她和成子哥一同钻进枯柳树的大窟窿,半天没有出来,弯弯的月牙才会咧着嘴笑?
天上的街市,淡月孤星,寂寞冷落,高处不胜寒。
人间的乡村,莺歌燕舞,鸟语花香,世上的天堂。
啊,日月星辰,你们在笑谁?哈,在笑你们自己!
世界上的事,竟会如此巧合。高桂珍打算找双喜,双喜竟然正向她走来,在老槐树下相遇。
高桂珍抿着嘴,说:“双喜,这么巧,正要找你!”
双喜绷着脸儿,说:“珍子姐,真幸运,正要看你。”
高桂珍把手里的《关于空军英雄张积慧歼击戴维斯的通讯》递给双喜,说:“我打算让你利用这个资料,改写一篇文章,抄在黑板报上,再由杨来顺为英雄张积慧画一幅人物像,将来也放到抗美援朝英雄纪念馆展览。”
双喜说:“珍子姐,开卷不谈《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
高桂珍连连说:“什么,什么?听不懂,听不懂!”
双喜说:“珍子姐,有些话,真不该我这个当弟弟的说……”
高桂珍说:“说吧,怕我吃了你!”
双喜说:“不是怕你吃了我,我是怕你整天介急急匆匆,忙忙碌碌,忘了自己,却又打造自己?”
高桂珍说:“双喜,你这是什么意思?”
双喜说:“珍子姐,说句心里话,你一天到晚,忙得脚后跟朝前,为的啥?”
高桂珍说:“为公家办事呀!”
双喜说:“原先是,可现在看来,感觉你越来越不真实,你在打造你自己!”
高桂珍大惑不解,说:“不真实,在打造自己?”
双喜说:“你是河南村团支部书记,不错,你确实应该处处成为青年人的榜样。也许,你正为了这个,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冲锋陷阵的斗士形象。其实,不必这样,做一个真实的自己,那才好。”
高桂珍说:“你说的都是什么呀?我连一句也听不懂!”
双喜说:“从私上说,你是我姐;从公上讲,你是团书记,无论从哪种角度,都没有我说话的份儿。可我还是要说,为什么?我,还有小艾,我们一直把你当作亲姐姐!”
高桂珍笑笑说:“瞧你,干嘛兜那么大的圈子,有话直说!”
双喜说:“你为了打造自己,把你家高大伯、李大妈,还有董凤才、孙秀英老两口子的心,都给伤透了!”
高桂珍说:“这从哪里说起?”
双喜说:“你这件事,做作,过分!”
高桂珍说:“你说这么费劲,什么事做作,咋就过分?”
双喜终于照直说了:“珍子姐,你把两家的父母召集到你的家里,郑重其事地提出废除‘娃娃亲’,是不是?”
高桂珍说:“我想,作为一个新社会的青年人,就该站在时代的最前列,向一切陈旧思想和传统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
双喜说:“珍子姐,你这样做,就是做作。咋叫过分?这就是过分!你说心里话,你到底喜不喜欢成子哥?你是从心里喜欢。可你硬要严肃认真地废除‘娃娃亲’,有必要吗?”
高桂珍说:“这不一样,废除‘娃娃亲’,是同传统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我喜欢成子哥,属于自由恋爱。”
双喜说:“这就叫做作、矫情。这样做,就是虚伪,过分。自我打造成斗士与英雄,不顾老人家的感受与死活!你知道不知道,董凤才、孙秀英老两口子为这事,哭得死去活来;你看没看见你家的高大伯、孙大妈整天愁眉不展?当然了,你要真的不喜欢成子哥,还另当别论。可事实上,你们俩又都相亲相爱,为什么非要做那种看似冠冕堂皇的事?只有一种解释:就是想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新社会新青年的先进人物!”
高桂珍半晌不语,说是,还是说不是?其实,说心里话,高桂珍的的确确不是那种人,她的确不虚伪、不做作、不矫情,毫无自私自利之心,从无先替自己打算,再为别人打算,无意将自己装扮成新社会的先进青年。她脚踏实地,一步一个深深的脚窝。一个脚窝,一支苦涩奋进的歌!
双喜说:“珍子姐,你应该向这几位老人讲明白,你不会抛弃成子哥。再说,成子哥飞走五六年了,早成人了。他一定是个好人,一个极有出息的人。这点,你恐怕比我们都相信他!”
高桂珍怎么也想不到,站在她面前的小屁孩儿,竟会如此无懈可击地谆谆教导她。不可思议,真真的不可思议!
正在此刻,从老槐树后面的阴影里,跑出一个人,着实把高桂珍吓了一大跳。
跑出来的人,不是旁人,是小艾。
小艾说:“珍子姐,你们在这儿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珍子姐,我们都知道你和成子哥,是由父母定了‘娃娃亲’。当初,我们也确实想过,作为团支部书记,看你是不是向传统观念缴械投降。可我们又一想,你们俩确确实实相亲相爱,投不投降都一样。你当众破除了‘娃娃亲’,我们服你啦!”
高桂珍不置可否,不再言语。
小艾说:“唉,成子哥飞了这么多年,音讯全无,这可难为了珍子姐!”
双喜抻抻小艾的衣角,嗔怪地说:“小艾,说什么呢!”
高桂珍说:“成子哥无论飞到哪儿,都会给家里争气,都不会给乡亲们丢脸。我相信他,他切切实实是个男子汉!”
双喜惊喜地说:“这么说,珍子姐,你还喜欢成子哥?”
高桂珍说:“我就差说,活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啦!双喜,小艾,你们作证!”她伸出两只胳膊,将双喜和小艾紧紧地揽在怀里……
高桂珍,一个普通的农村女孩子,能当好这么大村的团书记,没有两把刷子能行?乡亲们无不交口称赞:“这闺女,心里有路数,干嘛嘛行!”她的一班人马,就像弹钢琴,十个指头都动。况且,人人发挥主观能动性,从无拨拨转转。杨来顺专心画画,双喜专心写作,小艾专心解说。至于祥林、石头、满囤们,根据他们的特点,常常安排他们帮助军烈属、困难户做些事情。
经过杨来顺、双喜一伙人的辛勤工作,抗美援朝英雄纪念馆终于在河南村大庙的西禅堂布置完毕。当然,这个纪念馆,属于松散型管理。人们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一个人来也可,三五成群也成。看看就走,可以;看完之后,还想再聊会儿,还成。
这样一来,作为解说员的小艾就显得忙忙碌碌,家里的活儿,撂下一堆;地里的活儿,扔下一片。
当然,家里的活儿没影儿,把门一关,谁都看不见。可是呢,鸡不喂,满院子乱飞;狗不喂,绕世界乱跑,罢了!最难对付的要数地里的活儿,苗不薅,瞪俩眼不长;草不除,眼瞅着疯狂。
小艾自从担任了河南村抗美援朝英雄纪念馆的解说员,家里地里的活儿,就都交给妈妈一个人了。
时间长了,连汤嘴可就说话了:“我家小艾,睁开俩眼,嘴嚼着饭就往外跑。还有顺子、双喜、祥林、石头、满囤一大帮孩子,整天东跑西颠,合着家家都白养活了。给谁干呢?闹了半天,全都给她高桂珍一个人干。她当团书记了,关旁人什么事?狗屁也得不着!”
这些话,还是传到了高桂珍的耳朵。她想哭,可是,细细想想,却也是实话。唉,区区一个团书记,一个芥菜籽般的小官,咋就这么难!
正在高桂珍难过得想大哭一场的时候,孔令洲带着卢莉娜来到了她的身边。
孔令洲嘻嘻哈哈地说:“高桂珍,高书记,你瞧我把谁给你带来了?别看她只教顺义师范的学生们唱歌,她还演过歌剧《白毛女》,见过王昆、田华、郭兰英!”
高桂珍不温不火地说:“有话直说。”
孔令洲说:“我想,河南村的宣传工作,要有新套套,不能光是写黑板报、办土广播、搞展览。这样,时间长了,大家就会觉得单调乏味,还得增加新项目,比如唱歌、演戏、舞狮、耍龙,把失传多年的老玩意儿都鼓捣出来。丰富多彩,喜闻乐见,是不是?”
卢莉娜接过来说:“唱歌跳舞,我可以教你们,轻车熟路,信手拈来,吹灰之力而已!”
高桂珍听了卢莉娜酸溜溜的话,觉得很不是滋味。可是,既然人家自告奋勇,还能说旁的?只有表示欢迎的份。于是说:“那当然好!”
孔令洲趁机跟高桂珍套近乎,说:“高书记,人选的事,可以由卢老师帮助你挑选。村子大,能人多。将来,还要培养更多的人,小车会,大鼓书,诗赋弦,数来宝,吹喇叭,弹三弦,变戏法,演双簧,蹬高跷,舞龙耍狮子。这样一来,多种多样,整个乡村的气氛,就活跃起来了!”
高桂珍说:“孔老师,往后,别叫我高书记,听着扎耳朵,就叫我高桂珍。你刚才提到的这些,想法很好,可是,工作量太大了。这是在农村,家家都有地。从‘九九加一九,黄牛遍地走’开始,一年到头,耕耠拉拽,拉墒打砘子,薅苗耪地,杀芝麻砍高粱,掰棒子刨白薯,再加上脱坯搭炕模房,哪有闲工夫呀!”
孔令洲说:“其实,根据旁处的经验,采用变工的办法,完全可以解决。”
高桂珍第一次听说到“变工”,觉着新鲜,刚要开口问,卢莉娜抢过来说:“变工,其实就是换工。不过,光靠换工变工,恐怕不行。还要在青年中提倡义务劳动,互相帮助。新社会好就好在优势互补,互助合作。好吧,团书记,你要是有意思的话,我自愿来教唱歌,培养教歌员;帮演戏,培养演员,好吗?”
高桂珍说:“事儿,当然是好事,难!”
孔令洲说:“只要学起来!”
高桂珍说:“好吧!”
孔令洲喜出望外,嘻嘻笑道:“卢老师,咋样?不管有多么难的事,到了高书记这里,毛儿事一堆!”
河南村这个地方,四月天,乍暖还寒。
高鹏远一家人,吃罢了晚饭,李兰英和妹子李兰荣,就喜欢一面收拾碗筷,一面东家长李家短三只蛤蟆六只眼东扯葫芦西扯瓢。
高桂珍不喜欢扯,也不喜欢听。觉得无聊,瞎耽误工夫,浪费时间。于是,当妈妈和小姨嘻嘻哈哈聊得正热闹的时候,她披一件夹袄,走出了家门。
小姨李兰荣喊道:“珍子,今儿冷,多披点儿!”
高桂珍早飞出了院子。
高桂珍就像一块磁铁,她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引来一群青年人。
杨来顺匆匆忙忙走过来,说:“珍子姐,我猜你会在这儿,果然在这儿!这叫什么?这就叫料事如神!”
高桂珍笑笑说:“瞧,美得你!来,坐这儿,歇会儿。”
杨来顺说:“刚进四月门,石头上凉。”
高桂珍说:“谁叫你坐石头了?瞧,我这儿拿两个马扎呢!我就知道会有人找我待着。这不,你来了。这叫什么?这才叫料事如神!”
杨来顺哈哈笑道:“珍子姐,果真聪明!”
高桂珍和杨来顺正说得热闹,又有人走了过来。俩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来者先开口了:“珍子姐,是我,祥林。”
没等高桂珍搭言,杨来顺就抢过来说:“讨厌鬼,喝凉水。你就看见珍子姐啦?这儿还坐着个大活人哩!”
祥林赶紧说:“嗷,这儿还一位。劳驾,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杨来顺笑笑说:“老贾家姑娘嫁给老贾家——假门假事!”
高桂珍说:“别闹了,听我跟你们说点正事。”
杨来顺说:“我们找你就是为了待会儿,闲聊,放松放松。一天到晚,一年到头,坐下来就谈正事,哪儿有那么多正事呀!”
祥林平时就跟小大人似的,于是说:“顺子,别打岔,珍子姐说有正事,想必是有正事。”
于是,高桂珍把孔令洲和卢莉娜说过的事,重新说了一遍。
她还没有说完,杨来顺就接过来说:“这些人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们敢情,都是老师,上完一天课,狗屁事都没有……”
祥林说:“顺子,嘴里干净点儿,人家是老师,咱们庄稼人,跟人家说话,可不能不干不净的,寒碜!”
杨来顺说:“我当他们面还那么说,真是的。”
高桂珍说:“那个卢莉娜老师,教咱们唱歌跳舞,耍龙舞狮,还能教唱评戏、演话剧。嘿,无所不能,说得热闹着呢!”
杨来顺说:“听她的!城里的小知识分子,口气大,又能担山,又能背河。其实,就是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
祥林说:“我听珍子姐学说的这些话,觉着人家也是一片好心。本来嘛,咱们河南村的宣传工作,不能只停留在一个水平上,总不来点儿新鲜玩意儿,就连咱们自己也会感到乏味,你信不信?”
杨来顺半开玩笑地说:“吆,跟哪个师娘学的?连‘乏味’这词儿都会说了!”
高桂珍笑笑说:“杨来顺同志,说什么呢?胡扯!你们说说,人家顺义师范的两位老师说得怎么样?”
杨来顺说:“可以试试。”
祥林说:“我看也可以。”
黑暗中,有人搭茬:“试什么?”
杨来顺眼尖,第一个搭言:“双喜,就缺你一个!”
老槐树的后面,又传来一声喊叫:“谁说的就缺他,我呢,算不算一个?”
大家一听,全笑开了,原来是小艾。小艾从老槐树后面蹿出来,说:“我听老半天啦!什么事能瞒得住我?”高桂珍笑着说:“这丫头!”
杨来顺说:“小艾,你说,和双喜你们俩藏在大槐树后面,偷偷摸摸干什么来的?”双喜支支吾吾地说:“没干什么。”杨来顺咄咄逼人地问:“没干什么,干什么啦?”小艾理直气壮地说:“谈恋爱,搞对象,拥抱,亲嘴儿,行了吧?还想问什么,赶紧说,趁着还有一口气儿!”高桂珍说:“这丫头的小嘴儿,真厉害。‘叭叭叭’‘叭叭叭’,跟放机关枪似的!”
小艾说:“本来嘛,你瞧顺子,就跟审犯人似的!”
杨来顺说:“像你这么厉害,也就是双喜,别人谁敢要你呀!”
小艾说:“除了双喜,我也不嫁呀!”
高桂珍说:“都少说一句,到这干嘛来了,吵架来了?双喜、小艾,你们俩早就听见了,也发表点儿意见,好不好?”
双喜说:“我听珍子姐的。”
小艾说:“双喜呀,可叹你也是个老爷儿们!”
杨来顺说:“双喜,挨呲叨了吧!就你这个肉眼凡胎的,敢跟小艾谈恋爱!”
小艾说:“顺子,你也别气不忿儿,姑奶奶就是喜欢这个肉眼凡胎的人,听话,老实!”
高桂珍说:“没完了是不是?小艾,吃戗药来的,咋就没完没了呢?说正事,说正事!”
祥林说:“你们嚷嚷半天,我都不言语,咱们河南村的青年骨干,就差石头、满囤,都在这儿,好好研究研究河南村的工作,这是正事。”
小艾低着头,默默不语,双手不停地搓弄着衣服的下摆。
高桂珍说:“大家说说,顺义师范这两位老师给咱们提的建议好不好,有没有可行性?”
大家都闷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小艾说:“依我看,顺义师范的两位老师说得还不够,不够全面。那个叫卢莉娜的老师,只说代培仨俩教歌员、演员就行了?河南村这么大,这么小里小气的,肯定不行!”
杨来顺说:“你当培养教歌员那么容易,得会识谱,懂气息,抑扬顿挫,轻重缓急,声色音调,缺一样能行?”
小艾说:“什么不学能会?生出来吃奶,长大了吃饭不用学。唱歌、演戏、跳舞,哪个不是学会的。只要肯学,还有学不会的?又不是开飞机,哪有那么难!”
高桂珍说:“小艾说了,旁人呢,也多多少少发表点儿个人意见,好不好?”
双喜说:“要这么说,小艾说得还不够。光培养几个唱歌、演戏、跳舞的咋行?咱们村这么大,俗话说,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过去,咱们河南村的穷人多,吹鼓手多。吹鼓手属于下九流,没人瞧得起。忘说了:请先生,叫厨子,弄俩吹鼓手。咱们河南村,这类人才海了。打鼓筛锣吹唢呐,敲单皮拉二胡弹三弦,耍幡舞龙变戏法,大秧歌小车会诗赋弦,说吧,哪样人咱们河南村缺了?要是把这些人都动员出来,组织起来,河南村就会更加生龙活虎……”
杨来顺说:“好家伙,双喜,你说了这么一大串。可是,你忘没忘,这是在农村,不像城里,下了班就没事了。乡村里都是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到头哪有个时闲呀!”
祥林说:“顺子,照你这么一说,当农民的就什么也甭干了。鲁迅说,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肯挤,总会有的。”
双喜说:“顺子,你看,祥林把鲁迅都抬出来了。”
杨来顺说:“啊呀呀,平时,我还真瞧不起你祥林,好家伙,你连鲁迅都知道。了不起,真了不起!”
小艾说:“这有什么,我也知道。”
杨来顺说:“你知道什么?小毛丫头!”
小艾说:“我还知道,鲁迅说过: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有些事,看着挺难,干起来,也不见得有多么难!比如,刚才大家伙说的,还没干呢,先摆一大堆困难,那就什么事也甭干。不干,哪儿凉快哪儿玩儿没困难。要是那样的话,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杨来顺说:“我不是不想干事,是怕白浪费时间,什么事也没干成。”
小艾说:“我也甭钻你心里,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怕耽误你的宝贵时间,影响你画画,对不对?其实,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能扛山的扛山,能背河的背河。你能画就画,双喜能写就写。别人也一样,能唱歌唱歌,能跳舞跳舞,像刚才双喜说的,河南村有绝招儿的多了,不能千篇一律。是不是,珍子姐?”
高桂珍笑笑说:“灯不挑不亮,话不说不明。大伙儿一呛呛,真理就出来了。那我们就决定了:河南村的群众文化活动,就靠我们去发动,去组织,去提高。”
小艾最先叫唤起来:“好!”
接茬,双喜、祥林、杨来顺纷纷说道:“行!”
礼拜天,卢莉娜坐着孔令洲的“二等车”,一块儿来到他家。
孔老爷子看不惯这俩货,借故咳咳地出去了。
这样,孔家大院几百平米的空间,就属于孔令洲和卢莉娜了。
于是,孔令洲把大门一关,两个人就像进入了自由王国。
孔令洲摆出了绅士风度,弯下腰,伸手邀请道:“卢小姐,请!”
卢莉娜微微表示不满,纠正他说:“弯腰的姿势不对,伸手的动作也不标准。身子应该这样,胳膊的动作应该这样……”
孔令洲伸过手来,一把将卢莉娜拦腰抱紧,说:“娜娜,应该这样!”
卢莉娜扭动腰肢,说:“这样不好,这样不好吧!”
孔令洲说:“没什么不好,连我们的老祖宗都说过:食色,性也!”
卢莉娜说:“那是你们老祖宗,我们老祖宗可不这么说。”
孔令洲说:“你们老祖宗是谁?”
卢莉娜说:“卢照邻。”
孔令洲哈哈笑道:“卢照邻咋会是你们的老祖宗?”
卢莉娜说:“怎么不是呢?他姓卢,我也姓卢,我们当然是一家子!”
孔令洲说:“瞧,我们的祖先,孔子,孔圣人,多么大的名气,四海皆知。你们的祖宗卢照邻,有谁知道?”
卢莉娜说:“要比名气,孔圣人确实要比卢照邻大得多。可是,要知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要比作诗,孔圣人,未必就一定比卢照邻强到哪里去!”
孔令洲笑笑说:“那怎么比?那不是强人所难吗?”
卢莉娜说:“你读没读过卢照邻写的《长安古意》?开头一句‘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四通八达的大道与密如蛛网的小巷,错落有致;不计其数的香车与拥挤不堪的骡马,川流不息。那真是玉辇纵横,金鞭络绎,龙街宝盖,凤吐流苏,啊呀呀,多么大的气势呀!卢照邻仅仅以其开放粗豪却又圆润的嗓子,放歌一曲《长安古意》而发出的心声,在七古发展史上的艺术价值,完完全全可以使他被誉为‘不废江河万古流’!”
孔令洲说:“瞧这一大串,没把你给憋坏了?”他不怀好意地使劲儿拢了拢卢莉娜的杨柳细腰,说:“食色,性也,也好;青牛,白马,也罢。老祖宗就是老祖宗,代替不了现实生活!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该乐乐。今朝有酒今朝醉,休管他日受饥寒。来吧!”
卢莉娜用劲儿挣脱了孔令洲的搂抱,横眉立目地说:“孔老师,我一向很尊重您,您怎么可以这样!再说,您也知道的,我已有了对象,他虽然远在上海,我也不能坏了他的名声!”
孔令洲依然纠缠,放出浪话:“上海上海,再往东迈一步,就上海里去了。就是说,它离我们这里,远隔千山万水,即使用千里眼,也无法看见。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卢莉娜说:“那不行,不能自欺欺人。人在干,天在看。老天有眼,无处不在。”
孔令洲说:“啊呀呀,难道你连艾思奇的《大众哲学》都没有读过吗?我们是唯物主义者,哪里会有天呀?那是唯心主义!”
卢莉娜说:“我不管什么主义,对不起人的事,千万别做!丢人现眼,将来还怎么为人师表!”一甩手,噔噔就向外走。
孔令洲感到事情严重,赶紧走到卢莉娜的前面,一叠声地央求,连声音也变得颤颤巍巍地说:“别,千万别介!咱们一块儿培养河南村的教歌员、歌剧演员。你要走了,谁来当教员呀?”
“是呀,孔老师说得对!”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待续】
(插图:郭翠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