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赛博
踏出荷兰鹿特丹市中心的Blaak车站,吸进肺里的每一口空气似乎都充盈着设计感。
建筑师Piet Blom于1984年设计的“方块屋”和“铅笔屋”并肩而立,往前几步路,就是披着黄色大水管的市立图书馆。此时回看Blaak車站,它居然有个像飞碟又像锅盖的屋顶。再转身一瞧,就是近年来占据不少媒体版面的“巨型马蹄铁”—Markthal拱型市集。
2014年,由著名建筑设计事务所MVRDV操刀的Markthal拱型市集正式落成,并因其独特、吸睛的外型和巨大的网格玻璃幕墙,而成为鹿特丹的新地标。但身处被称为“现代设计之都”的鹿特丹,每一座地标随时都可能成为过去式,被更新颖、更前卫的建筑取代。
各种不规则、打破框架的建筑,为当代鹿特丹注入满满活力。但这座城市,却是从战火里走出来的。
1940年5月14日傍晚,90架德国轰炸机飞过鹿特丹市区上空,投下近百吨炸药,夷平了约2.6平方公里的城市。近千人死亡,超过8万人无家可归。数日后,荷军宣布投降。矗立在轰炸区中的圣劳伦斯大教堂,看着未熄的大火与满地硝烟,伴着这座发迹于10世纪的城市,面对千年来最低落的时刻。
二战结束后,鹿特丹重新站立,并鼓励当时的建筑设计师大胆尝试,才打造出今日的鹿特丹,一座展布在新马斯河两岸、活泼又充满设计感的城市。
然而,为什么1940年的德军要进军荷兰,并且选择直捣第二大城市鹿特丹,将其作为夺取的首要目标呢?这个问题,必须回到鹿特丹的历史、地理位置,以及它如何深深嵌入全球的贸易网络来看。
轰炸发生的7个世纪以前,在注入新马斯河的一条小河—鹿特河下游,村民们为了抵御洪水,在马斯河北岸修建堤坝(dam),用闸门将鹿特河与马斯河隔开。该地区因而得名Rotterdam(鹿特丹)。
鹿特丹地理位置优越,西距交通繁忙的多佛尔海峡200多公里,往东可溯欧洲最重要的两大河流莱茵河和多瑙河;加上航道冬季不冻、泥沙不淤的特性,注定了鹿特丹将以港口之姿兴起。
14世纪,初获城市自治权的鹿特丹,开通了与荷兰北方城镇代尔夫特、莱顿相连的运河。运河的建成,促进了鹿特丹的航运事业,使其逐渐成为荷兰、英格兰与德意志之间的货物转运中心。
1568年起,信仰新教的荷兰人为了反抗当时的天主教统治者—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王朝,爆发了长达数十年的“荷兰独立战争”(也叫“尼德兰革命”)。因为双方交战,荷兰人失去了两项重要商品来源:东印度的香料与伊比利亚半岛的盐。不过,当时的荷兰因得利于鲱鱼的出口,累积了足够的财富,于是在这个历史时刻,荷兰人壮大了自己的野心,决心与海洋博一局。
1595年,一支船队从阿姆斯特丹出发,沿着葡萄牙人的航线,绕过好望角抵达东印度。等到这支船队带回第一批东方世界的货物之后,成千上万的荷兰人前仆后继地从阿姆斯特丹、鹿特丹等港口出航,甚至造成了过度竞争。短短5年内,从荷兰派出的船队高达50批,超过了葡萄牙和西班牙加起来的数量。
1602年,为了防止商队之间过度竞争导致利润下滑,荷兰政府主导成立了全世界第一家联合股份公司,也就是后人熟知的荷属东印度公司(VOC)。尽管当时鹿特丹受到瞩目的程度,并不及首都阿姆斯特丹,但随着荷属东印度公司的贸易规模增长和海外殖民扩张,鹿特丹也进入了黄金时代。
到了18世纪,英国船队的崛起挤压了荷兰的贸易生存空间。1795-1815年,鹿特丹更是因为法国的占领,对外贸易完全停摆。1872年,通往北海的新水道建成;1877年,一条穿越马斯河往南部城镇去的铁路开通,鹿特丹才迎来了第二次的繁盛期。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荷兰选择保持中立,但鹿特丹因其战略位置,成为了英国和德国的情报基地。20多年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荷兰再次选择中立。然而这一次,鹿特丹没能再闪避战火,而是被迫直面那近百吨从天而降的炸药。对那一天的鹿特丹来说,地狱是从天而降的。
那场无情轰炸过去约20年后,几经兴衰的鹿特丹浴火重生。鹿特丹港在1961年,货物吞吐量首次超过纽约港,成为世界第一大港。而到了20世纪80年代,它更成为世界上最大的集装箱港。
如今的鹿特丹港,港区面积超过100平方公里,岸线长度约40公里,最大水深则达到23米,让巨型货轮和超过30万吨的超级油轮都能安稳停泊。
早年的数据显示,大宗过境货运占鹿特丹港货运总量的85%,其中原油和石油制品占70%,其余为矿石、煤炭、粮食、化肥等。在集疏运线路方面,公路、铁路、河道、空运、海运各显神通。据说欧盟30%的国际公路运输,是由荷兰承担的。
尽管从20世纪末开始,亚洲的诸多港口崛起,鹿特丹港的集装箱吞吐量排名逐年下滑,但至今它仍是世界第11大集装箱港,以及欧洲第一大港,充当着不少欧盟国家(如德、英、法、意等)对外贸易的重要枢纽。
鹿特丹港在2018年的集装箱吞吐量,约为1400万个标准箱。若将这些集装箱前后相连成线,可绕行地球至少两圈。鹿特丹港因而被称为“欧洲门户”,与东方的世界第一大集装箱港口—上海港遥相对望。
与汉堡港一样兼具海港和河港功能的鹿特丹港,如今拥有400多条通往世界各地的航线,每年有超过3万艘海轮、20万艘内河船停靠。这个成绩的背后,在地理和文化上接近荷兰的德国也出力甚多。
一方面,发源于瑞士的莱茵河是德国境内最长的河流,而鹿特丹作为莱茵河的主要出海通道,承接了德国的许多货运大单;另一方面,德国在1985年建成莱茵河-多瑙河运河,将莱茵河与流域远至罗马尼亚的多瑙河连接起来,从而大大缩短了北海和黑海之间的航程,沟通了两大水系沿岸国家,也给鹿特丹港增辟了货源。
鹿特丹港的经济价值,让它不只是欧洲的最重要港口,也是中国“一带一路”的重要伙伴。事实上,中国与鹿特丹港的关系十分密切。荷兰多年来都是中国在欧盟的第二大贸易伙伴,仅次于德国。从中国前往欧洲的深水货运航班,一半以上的首站都选在鹿特丹。2004年开始,在鹿特丹卸货的集装箱中,中国是第一大来源地。
如今的鹿特丹港也是全球著名的“快港”,面对庞大的货物吞吐量,却能号称从来不“压船”;即便面对万吨等级的船只,也能让它从进港到离港的时间不超过一星期。鹿特丹港何以能“快”?何以能高效处理日均4万个集装箱?答案不外乎两个字—科技。
目前鹿特丹港总共有7个港区,最外面的是突出海岸线的Maasvlakte港区,稍向内是Europoort港区,再向内是Botlek港区,以及其他4个港区。
位于Maasvlakte一期港区里的Euromax码头,自2010年开始投产,成为当时全世界最大的自动化集装箱码头。事实上,集装箱装运的历史不过50年,但至今已有约75%的海运都是透过集装箱装运。
以高科技闻名的Euromax码头,备有58台“自动化轨道吊车”,透过人员在远端的操控,24小时不间断地运作。虽然将集装箱从船上卸下时,仍需要使用极少部分人力操作的“半自动岸吊设备”,但该码头已俨然是一座“无人码头”。
连结起岸边与堆场的,是一台台的“无人卡车”—被称为“AGV小车”的自动引导运输车。上百台AGV小车透过预设程序,将集装箱从岸边运送至指定堆场,无需人工操作、不会彼此碰撞。等AGV小车抵达堆场之后,再由自动化轨道吊车将集装箱吊运至预设地点。
码头无人化,不仅解决了因天气恶劣而造成的工作障碍,而且无需大量人力就能实现24小时运作。Euromax无人码头,是全球港口运输史上一个重大里程碑,而这份殊荣,很大一部分與中国共享。因为该码头所设置的76台自动化设备,甚至是安排调度的后台程序,都来自上海振华重工。
自动化集装箱码头最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93年鹿特丹港的ECT码头。经过第一代、第二代的尝试与改良,才有了Euromax码头今日的第三代样貌。然而,现今的自动化集装箱系统已经发展到了第四代。2016-2017年,在中国的厦门港、青岛港和上海港,自动化集装箱码头陆续投入试运营,采用的都是最先进的第四代自动化系统。
鹿特丹港从中世纪发迹,与荷兰共同经历17世纪的黄金时代,也挨过了二战时德军所投下的弹雨,最终浴火重生成为一座高科技的巨港。不过,就像在鹿特丹的地标建筑随时可能被超越、被替代一样,在21世纪的今天,全球经贸网络的复杂、不断翻新的技术、激烈的竞争,都让鹿特丹港不敢停歇脚步。
鹿特丹港还能保有“欧洲第一大港”这个称号多久?会不会被其强劲的竞争对手—比利时的安特卫普港(世界排名第13)和德国的汉堡港(世界排名第18)超越?这些问题谁都说不准。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从灾难里走出来的城市和港口,永远会在全球贸易与海运史上,占有它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