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伦教授的隐秘生活

2019-04-23 05:25刘国欣
延河 2019年3期
关键词:巴比伦

刘国欣

全世界都将向他道贺,名校教授,佛学研究家,著名诗人,刚刚得了这个国家的冰晶文学奖,过不了几天,各大报纸杂志和网站就会刊登出来,紧接着,他就将接到许多祝贺和恭喜的电话以及短信和微信,当然,也会有一些电子邮件。还有一件高兴的事情,妻子刚生了二胎,在醫院里,四十多岁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爱情,谁会冒着生命生孩子?人人都觉得巴比伦很幸福,巴比伦自己也这么认为,虽说前年才死了母亲,很悲伤过那么一阵子,但生死是循环,而今,一切都像是洗刷过了,生活将重新开始。巴比伦教授坐在他位于本城郊区南山上的自家别墅的椅子上,盘算着即将到来的一切,觉得疲惫但又如同新婚,他虽然只结过一次婚,但深切明白那感受,生命的又一个蜜月期到来了。一场又一场的采访和讲座,一张又一张的巨幅照片,还有,成为这个城市的文化形象代言人,以及,瀑布般轰鸣的掌声,在开过来。而此刻,巴比伦在等待一个女人,女记者。早晨的时候,他才送走一个爱慕者,准确说,他的学生。已经有好几年了。

“我得走了。”她在离开前这样说,巴比伦明显可以听出她话语里的不舍。

“别这样。”

女孩新婚,有丈夫,那丈夫他也见过,巴比伦做的证婚人。对此巴比伦有点生气,他没有想到自己为她父母培养了近十年的女儿,婚礼上却没有得到太多应有的尊严照顾,只是简短地念了几分钟证婚稿,然后就结束了。为此,巴比伦生了半年的闷气,直到后来得到两个知心朋友的开解,才觉得放下了一点,因此,又开始了与这个女孩的联系。

虽然是夏天,但山上的房子很冷,巴比伦就是为了在山上进行更有效的佛法研究,所以将别墅建立在这座叫作南山的山上。临时为女孩在衣柜里拿的一条红毛毯,她居然还嫌弃。巴比伦笑着说,荒山野岭上有很多女比丘,吃野菜野花,也没有冻成这样。从他家别墅望出去,是一小片平湖,湖上波光潋滟,但整体山却较陡。巴比伦喜欢住在这海拔高的地方,他老婆可不大喜欢,那个女人住惯了城里校内的家,再说,房子多的是,校外的那套二百平的房子,也空置着呢,近来巴比伦的岳母住着,还有保姆,为的是好好照顾坐月子的女人。巴比伦喜欢山上的野花野草,这时节居然开了高山菊,一片又一片,他笑着对山外人发短信,说自己是五柳先生:“采菊东篱下”。

他有点奇怪,她的身体在这张床上重了很多,以前可不是,太熟悉了,在她结婚以前,有七八年光景,他看着她从本科读上来,接着硕士,再接着博士,像自己的孩子。博士阶段结的婚,眼看着就博士毕业了,写完了论文,定了日子。那个男孩是从博一时候追的她,他知道。有着兔子一样湿漉漉眼睛的男孩,总是显得没有睡好,红红的眼眶,哭过了一样,最主要学的是工科,毕业本来可以留校的,但几个五百强的企业抢着要,很明显是学霸,最后囿于物质的考虑,进了外企。这样的男孩子,太好对付了,智商高而情商不高。但是,谁又能说没有嫉妒?她的身体在床上的重量已经说明一切,他们会即将有个孩子,一个小婴儿会叫她妈妈,想到这点觉得熟悉又陌生,包括她的身体,那横蛮的陌生感突然就涌过来了。可是他知道这是他的选择——但是她也没有争取呀,她也没有要和自己在一起。他有一种被捉弄了的羞怒。

“明天他不回来,还可以见面。您到市里来?”她说着。

他早就不允许她叫“您”了,那样太见外,但在人前,她从来如此,即使私下从床边离开的时候,她马上又会恢复到这种状态。他未尝不觉得是自己欺负了她。她被欺负,也是因为太“楚楚动人”了,这一点她和她那个丈夫一样,睫毛长长的,瘦而高,很温暖,有种无辜的美,如那种嫩草,也如那种才开的小花儿,那种婴幼儿般香喷喷粉嘟嘟的脆弱……

“你想见面吗?市中心不好,还是这里。”他反问,说着。

“你总是嫌污染,我们这些住在城区的就不要活了?”

“虽然是夏天,但污染指数仍然很高,对任何人都有害。我们约一点吧?你来这里,我上午有个采访,现在要赶时间,你去洗。要不明天再电话决定。”

整个过程只是一个转身的动作,她伸了下懒腰走向了浴室。巴比伦看着她的背影,想象自己孩子长大也是这样吧,他忽然有一阵烦恼:生女儿是不好的。

昨天夜里,他翻腾了她几次,想找回以前的感觉,至少半年前的,可是因为她结了一个婚,像是一切破坏了。好几个月不同一个人做爱,中间隔山隔海,再次面对,怎样横蛮,都无法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时间如同河流一样推不开。他点起一支烟,等待她出来,至少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吧。他感觉到房间少有的宁静,甚至有点幸福,自从妻子生了孩子之后,虽然事业有成,妻子在生孩子前也评上了教授,但是运筹帷幄,也不能不说浪费了很多时间。人到中年人仰马翻,虽然雇着月嫂,自己不需要如何奉献,但为一条新生命也算是忙前忙后过。这半个月,他和妻子说工作上有个国家项目眼看要结项,利用假期闭关创作,他的妻子没有无理取闹同意了,也许因为刚生了小孩,房子车子大多过继在了她名下,她觉得万无一失,所以许他这一点微茫的自由。他如获大赦,索性开了车子搬了些书到了这南山别墅,连山也不下了,吃嘛,就由山脚一个妇人做了送来,妻子之前知道那妇人是山妇,又是假期,也就说放心,省得把他饿死。

最后的那一次,他索性是闭着眼睛摸索她的,凭着记忆翻阅她的身体。蓬头的水在哗啦哗啦作响,他不是没有想法推门进去,再来一回,但他觉得还是要坐一会儿,回想那感觉,而且觉得自己自从老婆生了孩子,似乎这方面激情没有以前充足。所以,当她整理好一切过来亲吻他与他道别的时候,他还是在早晨醒来的迷茫的踟蹰里,未曾多么热络去拥抱她。他当然知道她的感谢与妥协,所以才有这次的约会,工作,还有其他,拖延到毕业大半年,眼看过年,他才打了那个电话,放行,她翌日签订了那份工作。在此之前,人们当然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但人们知道他不同意,他不说话就已经是不同意,何曾会主动阻止。现代社会一切都像是象征与交换,明明她是合适的,但是,同一个城市,他在一切场合,这个领域,都有话语权,人们需要他点头,需要他通融,这样很明显,就相当于他欠别人一个人情。他不想就她的工作说话的,无论好坏,找到哪里,他一句话都不想说,那时候他似乎下定决心断了一切的心,她的电话和短信已经不接不回了的。可怜的兔脸女孩子,最后找上了门,求师母……师母自然什么都不知道,所有都是后来发生的,之前无非是眼神翻阅。最后,老婆帮着她求他,他答应了打那个电话。

现在,他坐在客厅等着来采访自己的女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比她略老,但还显得年轻,是在前日市区的一场讲座后约好的,她说她要采访他,他定了今天的时间。他对采访的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出于对盛名的回应做出的策略,媒体的双面性他懂,这么多年与媒体打交道的经验,让他很懂得如何树立自己的形象,他觉得自己才不会像那些愚蠢的小说家,什么话都说,什么事都骂,诗人嘛,一切都是隐喻。对,他喜欢“隐喻”这个词,就如他对自己的名字的喜欢一样,“巴比伦”,像是一个古老的国度,实际仅仅因为他姓巴而已。附身于古老的历史也是伟大的,人们需要那样的想象,现实生活毕竟太贫乏了,庸众需要传奇。

她叫高思欢。前天晚上,在叫作五台山的书吧里,她从好几十个要他签名的人里跃出,当然,在此之前她扮演的是他的粉丝角色。可是,当她说需要对他进行一个采访报道的时候,他觉得角色互换了。签名的时候,思欢买的书还没有扯开图书出版社包的那层塑料薄,看她用力的样子,巴比伦拿过来用手挤了挤,然后包装就开了口子,旁边主办讲座的人说:“自己的书自己知道。”巴比伦其实非常讨厌这令人厌恶的透明的塑料膜,他也极度讨厌出版社给很多书做的腰封,全部都是要成为垃圾的,地球上有太多的人死于垃圾,那些飞翔的鸟儿,那些深海里的鱼,它们不小心吞咽下这些透明的薄膜,就不会再活下去。“膜”是恶心的东西,它专门像是一种象征和羞辱,为了写两个字“惠存”加一个签名去扯出一张为读者设计的塑料膜,就像一场轻微的强奸。他为他想到这些激动,觉得可以很快写一首诗,诗名都取好了,就叫“膜”,因此他抬头看了一眼眼前这个女人,灵感是她给的,他要用眼神表达他的感谢。接着,巴比伦的手才握过矿泉水瓶,喝了一口,湿漉漉的,但为了快速签字他不得不把这层透明纸给这个女人递过去。她居然四四方方铺平叠起来,像小姑娘叠糖纸,那是巴比伦小时候的常见场景,他一瞬间觉得这个过程非常性感,所以,在她要求他写下她的名字的时候,留了心:“思欢”。接着他体贴地问她:“你想我写什么呢?”姑娘说:“就写思欢。思念的思欢乐的欢。”(主办方的小伙子亲热地向他表示恭维,说巴老师就是受女孩子喜欢。)他写下这名字的时候抬头看她,发现她紧闭着嘴巴显得很紧张,似乎要说什么,于是就问:“还有……”

“我想对您进行一个采访,详细一点的,从您写诗时候起,到您成为一個佛学研究家,接着成为一个诗人。”姑娘接着说大奖眼看就会公布出来,她觉得他可以获冰晶奖,因此才想早点做好采访准备,希望获得独家新闻。他本来是要拒绝的,但是想到南山虽然不炎热,夏日以来独自呆山上,终日荒寂,人烟稀少,如果有这么一个女人来做客,也是不错的。何况他看见她的眼神充满崇拜,知道名利和荣誉有很多是媒体记者和当政者给的,应该配合,正是这样,他很快在头脑里做出了决定,就留了他山上的座机号码,说是明日上午来采访,他在南山的别墅里等她,那里凉快,适合清谈,院里又有百年麻柳,千年银杏,还有玉兰正结着红果,煞是好看,都是借助大自然的景观,将它们这些野外生物围起来。他说着,笑了,旁边的读者说:“巴老师真是幽默。”一些人附和地笑着。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奉承和尊重。至于手机号码,他一般不会随意给人,只有那么几个人知道他手机号码,在外界的传媒世界,人人知道通过邮箱是找到他的便捷方式。他说手机将现代人切割成各种碎片,时时使人不安,尤其是qq和微信出现之后,人的生活是一种碎片化的蜘蛛网生活;他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应该努力摆脱这种生活。因此,给单位的号码也是这个座机号码,收发学生电子作业则是邮箱,实在联系不上,有紧要之事情,他留的都是他妻子承恩的号码,他妻子越来越像是他的工作秘书,本来就是由学生而妻子的,做的就是这种红袖添香工作,因此非常配合。说到他妻子,巴比伦还有个小秘密,他那时候本科留校当了辅导员,有的是机会查档案,他老婆就是他查档案的产物,首先是岳父,其次是女儿,伊人就是这样来的。知情的人听他吹过几次。当然,姑娘长相也不赖,毕竟是几个可能的岳父的女儿里选出来的。

这么多年,夫妻生活像是一物降一物,巴比伦当然占上风,因为无论是评职称还是住大房子,他妻子都是跟着他沾光,物质生活他让她舒舒服服,享受的可不是一般女人的风光,但也有那么几次夜诉衷肠哭哭啼啼,甚至有一次还拿刀砍床,无非也是一些花花草草,在承恩知道自己生活稳稳当当之后,也没有如何再闹腾,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爱面子,他就给她面子,里子怎么样只有夫妻自己才知道。二胎政策一放开,有生孩子热情和梦想的承恩连避孕措施都不再让他坚持,很快就怀了二胎,现在有儿有女,她大约知道,她相信两人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往后人生,无非是抚养大孩子之后的养老生涯,其他女人嘛,不怀胎生育,三个月新鲜期,她有的是耐心和时间等他老,等他彻底举不起,何况他研究的是南传佛教,虽然私下对密宗也偷偷摸摸考察过几次,但毕竟人言可畏,眼看就五十了。她爱他,因此体贴他,母亲都告诉过她,父亲也不外乎如此,男人嘛,加上亲手抚养把儿子抚养为花花公子,她知道男人的世界就这样。现在,可以算是否极泰来,最是一生里的安稳时期。

看他写字的人忽然都大笑了起来,因为他在上面写的是“思欢:思念的思欢乐的欢”。他同她初次见面,但是人们都觉得他特别喜欢她,主办方约请她一起进行晚宴。巴比伦当然还没有到这个地步,但也不想拒绝,因为这是别人的事情。自从国家发出勤俭廉洁的号召以来,不管公家还是私人,吃饭请客都一律比较精简了,他参加的饭局,尤其注意在场有哪些人,他不大喜欢那种人烟吵嚷的饭局。主办方看他没有再说什么话,这个姑娘说一会再看,也就没有特别再邀请。

而此刻,思欢就坐在南山这间屋子了。也许她也知道南山冷,特意带了一间阴阳两色衬衫,一半黑而一半白,里面则穿的是及膝红裙,裙如西方现代画家霍珀画,配上她精致的白色绣边小挎包显得很热情秀美。他是新近才喜欢上这个画家的,那种砖红是这个西方画家的特色,他运用得很好,接近于西瓜红的红,红的泠然。裙子是v字领口,让文胸显得尤为突出。前日在书吧微弱光线下的漆黑眼睛此刻显得大而亮,尤其是她睁大眼睛显出一种闪光状,似乎山间的水汽附着在了她身上,让这个初来乍到的姑娘,浑身散发着一种邀请。当然,他是对她没有特别其他想法的,但男人与女人,在私密空间,难免有性的比较与打量。

她的雙腿交叉着,电视节目鲁豫和小S的那种类型,双腿弯成可爱的弧度,让人想去摸一摸,但她的表情却是略带陶醉又有一点沮丧的,他不想问她是否有男朋友,这个问题还太隐私,容易引起尴尬。难道她在为男女关系懊恼,这个年龄的女人总是如此,要不就是为工作,她的体型看不出生过孩子,当然也看不出没有生过,兴许已经结婚离婚分居这些都发生过了。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三十岁之前故事就演完了,似乎一辈子过尽,往后岁月都是余生,当年妻子嫁给自己也不外乎此,而今四十多岁生个二胎似乎为青春补救,但在男女关系事业上,实则早就走到了头,不会起新的惊涛骇浪。也不是所有的女性都人到三十一潭死水,如堵塞的下水管道,但是给男人的感觉大抵不过如此,女权主义如何盛行,米兔运动再怎样发展,也不过是女性的集体哀号,事实不会有什么改变。现代社会,女性固然争取到了工作圈,但大多还在豢养状态,不得不在孩子和工作之间辗转,无非就是手头经济活络了一点,但哪个时代不是一样,一夫一妻是为普罗大众服务的,资产决定了事实,这在一定程度对那些没有按照法律分配子宫生养属性的女性造成的压力和伤害则从没有遭到统计。女性自由的出路在不婚和不生,但这种自戕行动没有几个女人行动。香港虽然被英统治百年之久,但男尊女卑还是传统中国古文化,所以才制造了很多未婚的妾室妈妈,不是疯就是傻,大陆也一样……这里扯多了。巴比伦教授看着思欢跷着腿,有一搭没一搭问着自己一些随意而起的零星问题,比如:“你以前在北方中国第一首府大学,为什么就南下了?”“你什么时候开始住在南山的,准备当隐士?”“写诗和做佛学研究有冲突吗?难道学习王维?”“这里离辋川和樊川不远,您常去吗?”……突然之间,闪过一个念头,采访也许只是一个借口,这个女人在想方设法接近他。他不是没有沾沾自喜的想法,但是同时也在做出判断。从二十多岁经常登报三十多岁经常接受电视采访四十多岁稳坐大河学者位置以来,巴比伦教授早就学会察言观色知道采访记者那些简短的谈话蕴含的目的,知道他们会如何提取想要的内容,然后加工煽情。在这间南山的房子里,他也不是仅仅只接待过现下的这一位采访者,但是她裸露在膝盖以下的裙子还是让他心动,因为她的问题毫不专业,杂乱无章,他这一分钟比前一分钟分心。

高思欢看着他房间里的字画,仿佛在寻找让她感兴趣的东西。巴比伦说着:“说起来整十年了,我厌倦了北方。妻子娘家在这个城市,因此回了这里,有山有水,你也看得出,这里更适合读书写作。要出名需要去北上广,而读书呢,最好是古都,你看中国也就这么几个古都好,西安南京杭州,其实作为城市成都也不错,但未免蜀犬吠日。”“回到这里不久,很多朋友说这片大山里隐士多,几千人,我也时不时去看几次,寻隐者不遇,当时就生了念头,在这里买套房子。”思欢说:“就是现在这套?”巴比伦教授点了点头,接下去说:“你不要把这些写进采访稿吧?国家对南山别墅有限制的。我第一次来这里,山上很冷,是个冬天,就好像深山空无人,那种感觉和佛家的一些术语很契合,念念不灭念念相续,无所住而生其心。我一个人走了很久,就想在这里住下来,离闹市远点。你也看到了,这里一切景观随意一看,你眼睛就像画笔,一幅幅出来了,一首首诗歌也出来了。哎,我们生活在一个迷惘的时代,一切似乎都碎的,我喜欢山的这种完整性。”

思欢从她乳白色的挎包里往外拿东西,一支笔和一个梧桐皮色笔记本,另外一样是一个七星瓢虫样的玩具。当思欢把这个手掌长的玩具放在桌子上,巴比伦才发现那不是玩具,而是一个微型录音笔。他忍不住说:“以前没有录音笔,人们通常用速记,如今时代对你们果然是好的。”于是思欢笑着说:“难道这也碎片化了?”思欢接着正色地表现出一脸崇拜的样子说下去:“外界说你不用手机,为什么你茶几上有?”“新近一年多的吧。”巴比伦说。当然比这更久,但他不想多解释。现在的很多作家艺术家都这样,对外说没有手机,不看微信和微博,也不看当代人的作品,不亚于说自己是一个高蹈的神仙,实际他们知道如何让自己显得神秘,深切懂得隐身术,巴比伦当然是其中一位,而且,这也是宣扬夫妻恩爱的一个策略,有事打电话,找不到时候找另一半,总会有消息的,一些作家甚至将邮箱号也设置为于老婆关联的账号,看起来是向着老婆开放透明的,实则另有其他渠道。女人是容易被骗的,大多人也容易被骗,专门拣自己愿意信的信,容易给自己立偶像,也就怨不得别人骗。世上没有骗子老实人是会痛苦的,尤其女人会痛苦,这是巴比伦一以贯之在酒局上开的玩笑,大家也只是笑笑,但是他自己知道,很多笑话是终极真理,就两性关系而言,这句话绝对是真理,男人倾向于听实话,哪怕是残酷的,而女人是水做的,喜欢渗水的甜言蜜语,有时还自己加戏哄自己。女人的悲哀一半是她自己的悲哀,怨不得谁,把过错推给社会,就如道德是为弱者设立的一样,也如一夫一妻是为贫民阶层设立的一样,完全是弱者的表现。

巴比伦涉及女性的诗,总显得温情而残酷,但却有一大堆粉丝,她们喜欢他,喜欢他写的那些句子:“看你含笑骑在马上,把头低下。”“我需要深深写景,写你低头开出的花。”“许你低头弄青梅,许你壁炉,许你云烟,许你山野村庄一仙家”……女人靠耳朵活着,男人靠眼睛和触摸活着,巴比伦深谙此道。他也不是没有过心灰意冷,所以后来深入钻研密宗和南禅,企图开出自己的太平,人总不能自挂东南枝。一些女人深爱他的这种绝望,她们觉得自己是他的知音,他也把她们当知音,女人是水做的,而男人是山,最好是南山,南山需要水绕才有灵气。“现代社会不适合我,新型工业和科技总让我觉得时间飞速,我喜欢农耕时代的浪漫。”他就像在作诗,一边去开着水准备烧起一边说,水的哗哗声让他的声音显得有点悲哀,连他自己仿佛也被这悲哀感动了。

“我很少用电脑,老婆的电脑连着互联网,我的电脑很少联网。虽然我在外有一点名气,看起来出名,但是我觉得这很奇怪,写诗是为了避免自杀,教书则是养家糊口,佛学研究是我的精神出路,但也有很多限制……这一切都可以停下,我都想退休了。”

“但是,您的孩子呢?”

“有一个儿子——最近生了一个女儿。她妈妈想生的。你也知道,我们这种人,生命……”夫妻不外乎如此,相拥而睡,至少对外界感觉是这样,一夜又一夜肌肤相亲,这对他颇为重要,他习惯于在学生们面前保持这种甜蜜的形象,一个孩子,社会认为的性爱的最佳结晶,大众拥护的动物性安慰,没有人去追究其中的污秽与难以忍受的气味,甚至将这美化为甜蜜。不管你爱不爱,婚姻之约,夫妻应该绑在一张床上,死后还要绑在一个墓穴里,人们把这叫作生生世世天长地久。一个男人死了,他的妻子会有一个很诗意的称号——未亡人,人们想象里她是哀伤绝望的,至少要装出这副样子,不然就会受到指责。对于男人也如此。实际上,早就不是了。子女绕膝,对一些人亦未必是好事,繁殖的热情未必可以增加生活的热情,但是可以显出在世的温暖,如果加上事业也不错,就算是美满人生,功成名就,只等着年龄一到身退告老。但眼前的这个女人还年轻,应该给她制造生活的假象,反正生活最后一定会教会她……

“不能杀生!”思欢补充说。她头脑里掠过一个婴儿头,泡在一堆羊水里,她还没有生过孩子,对孩子的印象就是如此,图片上看到的,就像地球上盛着活物的感觉。

“您住这么远,进城自己开车?”

“不喜欢自己开。老婆有时来接。她是个好女人。”外人面前巴比伦总是这样的。

“她真是宠爱您!”思欢似乎揶揄地说。

年轻女孩子,虽然三十多岁了,巴比伦这样想,他觉得她还是不够看得透男女关系。婚姻就是个精神病院,基本款婚姻,只是将躁郁症变为抑郁症,外人面前无毒无害的,不必包含太多精神服务和情感供养,这样女性就脱离不了,只要定向上得到满足,就可以过下去。大多女人懂得山河岁月的静好是从妥协而来的,不要把男人逼到绝路,她们从祖母的祖母就开始往下遗传这条古训。

“这就是我的身份,我的精神决定我如此生活,这样作品也会被容易理解和吸收。我不希望我的作品有太多喧嚣,绝不希望,我要尽可能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李白那首诗真是太好:‘出门见南山,引领意无限。秀色难为名,苍翠日在眼。有时白云起,天际自舒卷……,我最爱前两句。这些你不要写。你也知道,南山别墅多违章建筑,开发商将房子种在森林里,宣传白云深处有人家,破坏了不少。”

思欢一边听一边写着,巴比伦看到她在纸上飞快地落笔,有点震动,他受不了女孩子做事太过专注,那种表情太迷人了。出于绅士风度,他建议思欢休息一下,到他的书房参观参观。

他的书房在二楼,依山而建,外面就是小平湖,一览无余,蝉鸣如钟。思欢走在前面,他在楼梯处感觉到有点不该这样,他窥见了她衣裙飘拂。只怪自己,单身男女处一室,他觉得自己真还是需要好好修炼,要按住内心的那头兽,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没有老,这是年轻的象征,男性生命力的象征。初高中时代他就感觉到身体里的这头兽了,经常按着它,却又不得不喂养,他算是遭受了太多,但有时也真是骄傲,把一个女人梳理到服服帖帖,那种成就感不是写一两篇文章可以解决的,可惜新鲜总会变味,以至现在的交往,首先想的是如何找好退路。自从妻子生了二胎后,他似乎被注入了新鲜血液,总觉得又像回到了二十多岁,年轻的丈夫,年轻的爸爸,所有人都在恭喜。现在儿子二十二岁,一所海边学校的研究生,硕博连读那种,十年前儿子十二岁,搬迁到这座城市。如果让一个孩子忘记一切,最好是换城市换学校换老师换可以换的一切环境,他做到了,迄今为止,他还觉得自己是个称职的爸爸,也许正因为如此,妻子才生了二胎。妻子了解他的脆弱,性的脆弱和爱的脆弱。真是太孤单了,男人有时候就是给了一整个世界也是悲伤的,他们是孤独的质数,女人是湖泊和沟壑,填满了就满了,不满至少还可以填,男人是填不了的,男人本身就是残缺,完整的残缺。

木楼梯。思欢穿的是带跟的金色凉鞋,一只红色蜻蜓在脚丫处蹲着,左脚有而右脚没有。单凉鞋和小腿就是一幅画了,洁白修长的腿拖出一只红蝴蝶,翩跹地贴脚飞着。巴比伦觉得女性美就美在细节,男性则不同,这个时代很多男性走中性化路线,留长头发,做面膜,甚至还有男明星做臀膜,两个椭圆肉蛋上贴一张面膜似的白贴,看着就令人恶心。这点上他永远处于传统的审美,女性可以从年轻到老一直美的,男性则不同,只有幼子时代是美的,过了青少年,到达中年,那种美就属于壮美了。虽然美则美,可是和那种细节性的美不同,给人一种生命的悲怆感。巴比伦不喜欢英雄的,也就难以欣赏硬汉,他的诗歌也一样,金刚怒目,在他仿佛一种嘲笑,而佛法需要研究金刚。

最近一段时间,由于冰晶文学奖马上揭晓,而大河学者的名单已经揭晓,佛学国际大会又经巴比伦教授主持,取得圆满“成功”,因此,巴比伦算是媒体新近的宠儿,加上建设双一流大学,他主持的项目获得国家的认可,学校也有几拨采访呢。不知道为什么,巴比伦和其他记者并没有什么特别强的倾诉欲,也许是因为他们太精通如何提问了,也或者他们太不精通,无法打开他。思欢属于两者之间,她是一点点引起他的说话欲望的,像一个家常朋友。这次他的傾诉欲真强,他变得健谈,也许是昨夜那个来过夜的女人改变了应对媒体的疲乏感——久别胜新婚,未必说的是夫妻。

他和思欢说起省政府给他打电话,希望他就南山别墅写点文字,毕竟破坏了这里的风景,但是他什么也不想说,他觉得这对他是不公平的。他手里端着小小的功夫茶的杯子,似乎在溢出来,说:“我写了一封信给他们,陈述客观事实,毕竟已经建立的无法改变,再拆劳民伤财,不如就此限制,但不要让这些建筑流于经济运营,继续保持荒山野岭特色最好,无非就是多了几幢别墅,百年之后还会引来后人访古。”巴比伦叹了口气,接着说:“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多少人想如此。”

上午的光线破窗而入,停留在他的眼镜片上,似乎蒙上了一层雾气,又像云烟。她站在书房中央,落地窗在不远处,大片玻璃,光线肆无忌惮淌入。她像一根红柱子般,转过身,盯着书柜一面的空白。她的脸上装了三副表情,一副愉快欢乐,一副苍白痛苦,一副阴暗悲伤,很迅速地不断转换。她算不上美,在巴比伦眼里,甚至已经算老了,他带的学生从十九二十岁到三十岁,三十以上算是大龄的,学校近些年要求收应届生,往届考博士,越来越难。她不会是他特别喜欢的那种款式,长相也不算,但是她身上给他一种奇妙的熟悉感,那种对生活的疲惫还是那种说话时刻的黏稠,他说不清楚。

巴比伦在想着如何问出这次采访的目的,这样随意无目的的交谈实在不算什么,网络上随意搜一下就几乎可以搜到这些东西,即使这间书房,也是可以搜到的,照片上可以看出一切布置。

他看高思欢望向空着的一排书架,于是对她说:“我不喜欢充满的感觉,所以这一排是空着的,一直以来都如此。以前的房子小,即使书在房间堆叠着,也会将一排书架空起来。”这是多么哲学的一种表达,人生需要留白,如同绘画和写作,如同含而不露哀而不伤的感情,如同死亡……但看得出,这个女人毫无兴趣去记录这些,她不是他的崇拜者,因此才不去感悟这种突然的点化,那么,她是不是编造虚假信息以及假装对他有兴趣进入他的住处呢?这个念头一闪,巴比伦就觉得清晰无比了,她另有他意,他得问。而思欢转过身,她就像没有发声一样地说出一句话,近乎唇语,而他听见了:“你还记得思阳吗?”那种奇妙的熟悉感像鬼魂附身,巴比伦突然觉得惊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十年,对,那时候思欢还是一个高中生,他只知道她有个妹妹,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前面的路早已经铺好,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孩子,正在考大学,才刚刚开始自己的人生,可能遇到的爱情……思阳,则已经上了大学,首府大学的骄阳,他的学生,明明艳艳的女孩子,他的课代表。他当时三十八岁,接着三十九岁,再接着四十岁。思阳留在了他的四十岁。

“你还记得思阳吗?巴比伦老师。”

这个思欢,应该就是思阳的妹妹,那个她说抱给乡下亲戚家养了几年的孩子,因为计划生育政策,最后回到了家里,与她并不亲近。他几乎不需要猜,就得到了确定。

她立在落地阳台玻璃窗前,玉兰果从创造的孔上往里伸着头,和她砖红的裙子相得益彰,印象里,思阳也是这样站在窗前的(几天后,思阳穿着月白及膝圆领娃娃裙的照片就传遍了网络,巴比伦此时心里跃动的,是思阳穿着白裙来办公室找他的样子),从脚到头升起一种怪异感,不禁打了个寒战。所有的记忆,都发生在当下。当时他是清楚那件事的,而且也定了性,写在院会记录里。他以为随着时间推移,就这样过去了。

“思阳”,有十年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了,巴比伦教授也选择了忘记,他不是没有一次次噩梦惊回,可是,后来的一桩桩,不是都证明女孩子可以活下去嘛,都活了下去,没有疯也没有死,那只能是她性格原因。他不是没有悲伤过。从另一个方面讲,遗忘可以让生活更美好,具有遗忘能力才是这个国家的集体能力,覆盖好人和坏人,杀人犯和无辜者。只是巴伦比没有想到,遗忘没有均匀地盖在所有经历那件事的人的心上,她的妹妹来了。

巴比伦想着去她家的时候是否见过思欢,也不是没有见过,至少见过照片。被父母保护得很好的女孩子,远离了那场灾难。

有些女人的成长不会在脸孔的版本留下姐妹兄弟的痕迹,如武大郎和武二郎,文学家不会让他们在相貌上有一致性,也许他们自己也竭力要摆脱一种基因的相似性,比如一些幻灭的记忆,家庭的暴政,遭受的羞辱,也或者仅仅只是想独立地长成自己的一张面孔,所以,一些兄弟姐妹,几乎看不出出自同一对父母。一些人即使经历过特殊的灾难,大到自然灾害如地震与台风,小到个人偶遇夜半的劫掠与强奸,对于女孩子,一次被抛弃或堕胎,被所恋之人彻底的羞辱,这些外在或内心的灾难看起来摧毁人,实际可能成为他们从此发展的地基,让他们就像建筑一座浩瀚的工程一样,从此开始,夯实地基,脱胎换骨,涅槃,变成一个广阔的人,一个获得巨大平静的人,一个无往而不胜的人,一个再也毁灭不了的人。那之后,面相也会获得相应的改变……日复一日的生活细节会将一切隐没,巨大的平庸的吃喝拉撒,会将这些重要事件遮盖过去,变为一生里简单的几页,几个符号,甚至不过是记者笔下的一两篇报告,在那些职业记者里,一生中要写数不清的报告,几乎没有人长久记得住。被摧毁过的人再无摧毁的可能,他的世界从此自由无限,悲伤也自由无限,一些事情的发生只是突破内在的疆域,未必不是好事,一场战争让国家的边界线延伸,海岸线伸出老远,太多这样的事例了,对于一个人也是如此。难道高思欢就是如此?他印象里他们家的家庭照上的小女孩,完全不是现在的模样。

巴比伦看着高思欢,想从她身上找出另一个女人的表情,然而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但是眼前的这个女人,他应该是见过的,然而走出青春期之后,女孩子的形象完全变了,谁能从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上找到她十多岁的模样呢?但是此时,思欢迫切地希望他能回忆起思阳。“你还记得思阳吗?”

仿佛是一种实验的步骤,她逼着他做出回忆,从往事里精选雕刻,面前的女人充满悲伤地站在窗帘笼罩的玻璃前,巴比伦回忆着经历过的人生的重大事件,回忆起已经十年的往事,一点一点,他还原出那件事。

就因为那件事,巴比伦搬了家,由北而南,换到现在的城市,也换了学校,由首都的那所第一名校換到现在的单位,不觉已十年了,儿子从当时的附小换到这里的附中,为了保护家庭的利益,孩子的健康,他们采取的措施是这样的。像一场绝望的挣扎,之后没有什么后遗症了,一直到现在。他不是没有问过自己:真的过去了吗?一年又一年,儿子上了大学,接着读了研究生,妻子转到娘家所在省城的这所学校,很快就评上了副教授,而现在,女儿也出生了,像是一种彻底的修正,事业亦蒸蒸日上,从省级项目到国家项目,再到一次次出国参加国际会议,到自己主持大型国际会议,从地方到中央,算不上飞黄腾达,但人脉甚至比在京城时候更盛,被学生叫作“男神”的名师,教授里的“大河学者”,佛教界绕不过的佛典研究人,还有什么呢……修正了十年。

记得一个女人,就是一种背叛,对今日的背叛,对家庭的背叛,对师德的背叛,就是挑战社会大众伦理。他早就把她封存了,像一个摆置在内心深处的冰棺,也如一堆灰烬,她早就成了一所墓碑下的尘粉。之前就问过了,为什么搬家,为什么搬到这个城市?可以真实地回答吗?为了摆脱一个自杀的女人所制造的喧嚣,为了健康生活,所以要修复生命链,从家庭到社会;为了消灭工作和生活环境的敌意,为了不再听到人们的讽刺挖苦,为了重新开始生活,为了不被一对父母的眼泪捆绑,为了……

“喜欢南山,所以搬到了这里,采菊东篱下。是如此吗?巴比伦老师。”空气都冻住了。

“仅仅是因为喜欢南山。”

她又一次重新发问。

“为了名誉。不是吗?”她那样说着。

他后来确实有了更高的名誉,有了太多的掌声,不管他主动还是被动去迎合,一切都算是得到了。

“我姐姐做了牺牲,是不是?成了你发家的地基,不断暗示的自我努力,你要修正这个戴在身上如袖标的耻辱,你要让你越耀眼她越如尘埃,对不对?”

十年了,一种言语的责难又开始形成,这么多年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那些女孩子也不敢,无论怎么娇宠,她们不会,她们没有疯也没有死,她们还活着,甚至结婚了还到他这里来,她们有求于他。说明什么?那么多人都可以活下来,情节比那都严重,为什么,偏偏一个女孩子,就疯了就自杀了。开始,还是她写的情书呢。社会就是这样,女孩子才是祸患,因此他对自己老婆生了女儿并不喜,这是他第一次找到厌恶的源头。

“她想读研读博,她想做研究,她原本也可以像如你今天这样,成为一个作家,一个教授。你呢?经过她之后,喝着她的血往上爬,我们家人一步步看着,给我们带来麻烦的人,逼得我父母抑郁多年的你,这些年来,不断参加宴席,采访与报道,大河学者,知名诗人,人人崇拜的修行者,著作等身。你逼得我们与全世界作战,你到底做了什么,你有过愧疚吗?在你评上大河学者之后的自传里,你写了什么?你闯北走南,娶鸡随鸡搬到南山住下来,你和你老婆两情相悦,你炫耀你运作的活动,炫耀你把你的专业运作为一级学科,炫耀带了多少学生出国留学,而我姐姐呢?你说‘一个女孩子为我制造了桃色新闻,你最后还污蔑她,说祝愿她在天堂里不再受疯病的折磨,你怎么可以这样?”思欢咬着牙齿说着这些话,看得出,她是个有教养的端庄的女孩,即使愤怒,她还没有寻找到合适的方式,首先伤害的是她自己。巴比伦有点痛惜,三十多岁的女人,如果是自己的学生,一定要劝告她要无所住而生其心。这么多年,他就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佛法博大精深,金刚经且不说,心经二百多字,就够揣悟一生。然而,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你搬家只是为了你儿子。”思欢接着说。

涉及孩子,巴比伦总觉得是无辜者,他说:“别把我儿子扯进来。”他接着试图解释:“问题不是你想的那样,远比那复杂,你当时还小,包括你,当时我去你家,你对我也是赞赏的,你姐姐说过,你虽然还是一个孩子——”

“不要说这些。”女性的尖叫让巴比伦无法说下去。“这些年,看着你的作品你的容貌,我也想是我们家误解了你,但我姐姐的死是活生生的,你有過愧疚没有?那是一条命。你珍惜你儿子,谁来珍惜我姐姐,谁来珍惜我父母?那一年发生这件事之后,你知道我们家是如何度过的吗?你远走高飞,带着你妻子儿子,你想过死去一个女儿的家庭如何过年吗?想过如何给她庆祝生日吗?祝她生日快乐?祝一堆骨灰生日快乐?你还说什么复杂?”

高思欢的鼻子发着哼音,应对着他的回击,全世界的轻蔑就在那里,巴比伦甚至能感觉到,他怕的就是这点,他不想这件事再有后续,只想远远逃离。是的,一条生命,但不是过去了吗?十年多过去了。后来遇上的女孩子们,为什么就没有死掉的?

巴比伦很愤怒高思欢提到他的儿子,那时候他才十二岁,却不得不与他们待在失事的船上,她的父母闹到了学校,不光是巴比伦自己的学校,还闹到了孩子的小学,在儿子所读的附小里,拉了横幅。儿子正开始辨别社会,他太小了,长长的睫毛随了他母亲,非常好看,巴比伦很骄傲,巴比伦的父母也很骄傲,计划生育的年代,只能有一胎,重男轻女的中国人是需要有根的,需要坟头上冒烟火。出了事,父母连夜从另一个城市赶来,他们要保护孙子,说孙子是无辜的,大人的事情大人们解决,不要伤害我们巴家下一代;父母还说现在的女孩子坏得很,性解放让她们过早从身体上熟透了,谁说不是她们栽赃老师呢?这些话当时就上了报纸,很多人觉得巴比伦冤,但还是停薪留职调查了半年,在那半年里他将儿子转了学,妻子换了工作,很快他们就来到现在这座城市与他们团聚了。困难只是暂时的,只要全家齐心,他很感谢他妻子在这件事上的体谅和理解,所以后来即使有再多风尘草动,也没有提离婚,她是最适合他的女人。事发之后,她给他打电话,说是让他想好退路,自己会帮助他,让他不要想不开,让他就算是为了儿子也一定要让自己健康,不要生命出现危险。对,就是这个身边的好女人如此说的。而现在,她为他生了一个女儿。

这么多年,他是贤夫慈父,就那件事,思欢的父母闹到了儿子的学校,让儿子受了很大惊吓,儿子不认为自己的老子诱奸并侵犯了小姐姐,那个小姐姐很漂亮,来家还教过他弹琴。他想不明白,晚上就发起了高烧。学校的同学说是他爸爸害了人,他爸爸是个杀人犯。巴比伦根本不想记起这些,儿子是无辜的,却受到了牵扯,因此不得不转学。好在开学就是初中,所以直接换了学校,新的地方当然得适应一段时间,但是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人也没有。他们将他的环境全部改变了,口音也改变了,说起了承恩老家的方言,和外公外婆经常见面,一起生活。爸爸也经常在一起。宝宝就是如此被哄好的,足够的关爱,爸爸的电话,外公外婆与母亲的陪伴,还有南山的七十二裕,裕裕风景都不同,水和山有那么多奇特的美景……很快就忘记了,新的生活太过巨大,日常生活自有他的体积和重量,儿子不再做噩梦,爸爸还是那个爸爸。隔了半年,爸爸就来与他团聚了。

他们以为会伤害到儿子,结果,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他们很怕影响到儿子。但也不是没有影响,后来他出国做交换生,再后来回国硕博连读,他说要守着爸爸妈妈,守在国内,他说爸爸太老实了,认认真真做学问,还经常被人欺负,他也说妈妈太善良了。他们都知道他的意思,那件事模模糊糊给他留着影子,爸爸是被伤害的,妈妈也被伤害了,那个女孩子,她病了,病得不轻,先是疯掉后来是死掉了,她的家里人不甘心,就责怪爸爸……

那一年不能不说巴比伦也是筋疲力尽的,他在两个城市之间辗转,解决工作和生活问题,才四十岁,头就开始白起来,以后一直得靠染发剂。

他不是没有激荡和欣喜,一切就是这样展开的。到了第二学期,越来越明显,她在课后站着和他说话,甚至陪着他去坐校车。

常规的心频没有幻想的立足地,它的节奏无法显现渴望与拯救,孤独与绝望,你也无法与它连通,但是常规生活的叠加,那种共享,会让你最终营造一个高于常频的故事。然后,火焰燃尽之后,人们又渴望回到安全的似乎永无止境的常规状态,对那种非常规的东西,人們只感觉到恐惧,人们在避开它之后,还在坟墓的左端右端和上端,寻找永远消除的路径。

那是晴朗的秋天的一天,对于那个季节来说,那天的阳光正好,属于郁达夫《古都的秋》里的感受。他在课堂上讲着课,突然产生了错乱感,他叫着学生回答问题,居然叫出了她的名字。他恍惚中解释了一下,说是前一年带的班的学生。

课后他到教学楼下走了一圈,突然想去找她。前一年的来去里,知道她家的地方离自己两站路。她在信里邀约过他去做客的。

驾车很快就到了,到达自己家附近再走两站路。

刚好没有人,她父母上班去了,小妹补习去了,由她来开的门并脱的外套。她将他迎入自己的闺房,将外套看似不经意地放在她的床铺上。他忘记了她的声音对他施行了怎样的魔力。她的声音为他讲述他们的故事,各种眼神的交流,或远或近的试探,某种渴望。她接受了邀请,用亲切的甜甜的嗯,答应他星期天去拜访他,说是在他不带课的这几个月里,这个暑假里,她也是很想念他的,觉得老师是个奇妙的人。她完全沉浸在她女主人的角色之中。房间里的桌子上摆着照片的,除过她的,还有她与父母的,另外是她和另一个小女孩的,那个小姑娘小小的嘴上堆着两颊绯红的肉,手上抱着一个布袋熊。小姑娘长得和她一点都不像,太活泼了,那眼神……他们还一起谈论她这个妹妹,她告诉她小时候抱养到亲戚家,因为计划生育,现在学习差,所以连平日放学后也是抓紧补课的。

“你父母什么时候回来呢?”巴比伦问。

“下班之后,父亲比母亲早回来一点,他负责编辑一份报纸,常常在家里加班。”这在他之前早就知道了,但她还是解释了回。

“这样再好不过了,和您待着。”她说,少女的眼光亮星星。

“我如果早结婚的话,孩子也像你这么大了。二十八九做父亲,我的那些同学,十七八就做了父亲。”他碰了下她胳膊,说着。时间久了,早就忘记了她那时候穿什么衣服。

他离开时,碰见了她回家的父亲,说是经过附近来送本书,顺便告诉她她大一时候发表的散文被收录在了一个集子里。她父亲没有多问,还感激了他,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了好老师学生才是好苗苗,阳阳以后还想读研读博,你以后多鼓励。”他约请他继续坐着,等思阳母亲下班来一起吃饭,他拒绝了。

星期天的早上他等了一上午,她就进入他视野了。在中秋节,妻子回了娘家,分明是为这场感情提供着陆点。迅速且迥异,他插入了她的世界。

他不是没有故事,已婚男人说空白是可惜的,但也不算有故事,名校名师毕业,在一个光辉的学校教着书,虽然说写诗不算出名,但也在一些人的评论里,装作混进了后朦胧派中,撒娇主义和莽汉都过去了,新的朦胧在升起,他需要爱情,需要灵感,而且,人到中年的身体也需要停靠点。无他,就这个女孩。他抬起头闭着眼,感受着当天的气温,数着飘在窗外的云朵,没有阴影,一切那么祥和,楼下人家小儿此起彼伏的尖叫,也不能让他停下来。飞翔,飞翔,像一片白云朵。

女孩呢?她像献祭一样。事后,他也献祭了自己爱情的字眼,说人到中年碰到她是身逢其事,是上帝看他孤独给的礼物。她说老师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我是不是个坏女孩?他撑着她的肩膀说慢慢你就适应了,说你是个引起我火焰的坏女孩,是我的太阳和月亮,现在则是我的好女孩。她流着泪在那里哭,看不出幸福还是不幸。他知道她害怕极了,第一次对很多女孩子是可怕的。他知道她需要安慰,于是就送上他的安慰。可是她还是哭,她说怕怀孕,怕爸爸妈妈妹妹知道了,怕同学们知道了。他回答她怎么可能,说是他会有安排的。他只字不提他的妻子,还有孩子,在此之前他经常说起孩子呢,可爱的十岁的儿子,接着十一岁,他说他的叛逆与乖张,说他在学校里的故事,说父母之间给他过的一个又一个儿童节,他说他把自己的学生也当作孩子……

他说话的方式和他在课堂上完全不同,充满了夸张的肢体动作,他拥抱又亲吻着她,对她说着他在课堂上突如其来的心慌,说自己觉得就像生命被击中了,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想不到惘然没有变成枉然,他还是行动了,他说他为此背着自责,但爱情呵,爱情就是跨过千山万水也要就你,就是你我之间山南水北想要见你也会见你,他后来的信里也说过:“能让一个男人千里奔赴的只有爱情。”对,他说他买了机票回来看她的那次。那时候已经冬天了,他被派去一个小岛国家进修学习。他说人的第二次爱情才是真爱,就是结婚生过孩子之后,才明白自己的身体需要什么,精神需要什么,才可能找到真爱,他说她是他的天使……

后来的信里有一切明证。

她不知道她裸露打开的身体以及少女的眼神对他是怎样的诱惑,但他知道她的生命在等着那么一个人,因此直接闯了进来,他没有问愿意不愿意合法不合法,他只想引诱她的身体靠近他,捕捉她劫掠她然后把她还原为平静的土地,他不承担不负责不承诺,生活需要继续下去,情书也可以继续写下去,学校里有那邮箱,她可以塞进那里去,她也可以在电话那端等着他的召唤。一个有待探秘的洞穴,一处新鲜的淌着泉水的可爱之所。没有人知道他如何将头藏在两腿之间摇晃,没有人会看见凌乱的床单上坚挺之后又松软的乳房,没有人能辨认出她脸上的神秘。

他从外面进修回来,频繁地一次又一次光顾她的身体,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对于一直在等待的人。她对他的大耳朵太熟悉了,对他臀部的痣,痣上的毛,对他打了摩斯说是为了她想显得年轻的精准划分的头发,实在太熟悉了……当然,他很好地平衡了情人与家庭的关系和时间,小心翼翼又游刃有余地保持着自己的名誉。

疆界的重新确立,是因为新生活过成了旧的,热情不再,浓度越来越弱,平衡木无法保持原来的形状。

这种疆域的变化是怎样发生的,并不清楚,却那么明显。

他开始躲开来,一次比一次久,寻找新的孤独之地,避难之所。她不再是那个心满意足的猫,与此同时,越来越恍惚,越来越不甘,尤其是,她在这期间,发现自己怀孕了。一个爱情的结晶,她想生下来,她渴望与他生生世世天长地久,她需要那么个承诺。也就是这时候,她觉得自己受骗了,知道他要的是偷情而自己要的是爱情,心有不甘却又咽不下气。她觉得浪漫过了头,要回到结实的土地上,却没有着陆地。她给他写信,开始说自己的冒失,接着说自己的觉醒,再觉着说自己的恍惚。他打电话给她:“打掉孩子,我会出钱,不然我永远不会见你了,永远都没有了。”他变得有多谨慎,她的欲火就有多旺。

一场由他口中所说的爱情,变成了“外遇”,意思每个男人都会的,面对年轻新鲜多汁的女孩子,心旌荡漾在所难免,他只是犯了所有男人的错,而且,“你也不是没有拒绝嘛”。爱情变成了外遇,一种流动的状态,内还是为主的,那么多令人狂喜的事情,都变成了一种说辞:“诱惑”。他说他们不会走入婚姻,自己是一个传统的男人,妻子是吉祥物,给自己和家庭带来了很多好处,他说他有家室,有体面的工作,是一个无意调情的男人,只是这件事有点宿命。他说他要拯救自己的家庭了,这一两年以来,有什么挥之不去恶意溃烂,现在妻子彻夜不眠所以需要贖罪补偿;他说她前途远大还是可以重新起头的,感谢她让她认识了他,但也只能如此了。

她开始痛恨那些安逸机巧的偷情,痛恨已婚男人擅长的这套鬼把戏,痛恨自己的学生身份,还有痛恨自己居然隐隐有对一个女人的愧疚,她觉得自己连个替代品都不是,只是链条上的某一部分,不是开头的那个,也不会是终结者,因为她看见了他跟别的女生课后的散步,校车前的谈话,不止一次,那个女生是她的学妹,她认识。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选她,一个女孩子的乖巧,还是随意拣选?她给他的毕竟只是一个学生对老师的尊敬,难道表达的崇拜是勾引?如果这是宿命,这也是死亡。她无法再到学校里平静地上课,无法再装一个乖巧的女儿和温和的同学。她最后一次打电话给他,在电话里,他的那种躲躲闪闪让她彻底明白一个男人想要否认相爱证据的恐惧,一个赤裸的鬼鬼祟祟的已婚男人,就这样毁灭了她的二十几岁,剥光了她的衣服,还夺走了原来的自己和可以依恋的在世生存的情感。她觉得自己在发臭,海洋生物变为了陆地生物,每天早晨醒来都能闻得见那股臭味,成箱的蚌,肉腐烂了,壳还在,嗖嗖流动和吐出一堆黏腻的杂物。

他的名字变成一种疼痛,然后开始变为父母的询问,一把它说出口,她就颤抖不已。他还给她寄过张明信片,像是探问,又明显是躲避,距离拉近之后的远离与撤退,措辞很隐晦,建议她读一些书,磨炼心性。她一方面觉得甜蜜,另一方面又质疑,她引述生活里和文学作品里充满嫉妒和背叛的偷情例子,写给他,最后一次。幕布就要拉上,她仍然在那里,通过书信和憧憬申讨背叛和离别,渴望再一次投入亲密的淹没,直到最后。

开始是抑郁,割腕,接着发疯,药物不再起作用,孩子仍然在肚子里,是个秘密。终于有一天,在父母下班之前,她成功地杀死了自己,落花犹似坠楼人,也无人惜从教坠。在那之前,还有过一次吃药,救命的管子插入她的口,医生问她为什么寻死。

前面的一切由情书证明,后面的一切由她妹妹目睹。事情的结局已经写定。

最后的最后,公安局也是没办法的,一切证据都没有表明他参与了谋杀,他只是参与了她的成长,仅此而已。

十年就这样过去了。

时间过得真快,连着两日巴比伦没有睡觉。第三日,早上五点刚过,他就开着自己的奔驰车沿着蜿蜒的山路一路往下了。秋雨绵绵,雨水鞭打着车身,雨刮器不断在晃动,巴比伦不得不紧紧握住方向盘,左手边是高耸的似乎要塌下来的山,右边则是陡峭的斜坡,天空布满乌云。

他在思索自己与这件事的关系,那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如何进入他的房间并诱导他进行回忆十年前的事情。他留意到了她的裙子,以及鞋子上的红蝴蝶,也留意到了她的眉眼,却没有跟得上她的思路。她挤入了他记忆里的三十八岁,也挤入了他的四十八岁,他看得见自己很快到来的灾难。

“巴比伦老师,我们家一直如此称呼你,直到现在。”高思欢离开之前说,“你不知道这件事如何摧毁了一个家庭。此刻我站在你面前,十年,如果我不提起这些,有谁会提到思阳呢。也许最好是让一切保持沉默,对你来说最好,从前毕竟我一无所知。高中时代,我也暗恋过自己的语文老师,也会对英语老师产生性幻想,但是,那件事把这一切美好从我身上删除了,把我的生命改变了,也把我父母的生命改变了。你,或我的姐姐,赋予了我另一个生命,你们倒像是一对夫妻,一男一女,在我的世界里对我建造成人的世界。一年又一年过去,而我的一部分停留在了那个高中,直到完全留在过去。现在的我,十年之后的我,想从你这里拿回我自己。所以从年初就开始筹划了,实际上比这更早,从你写了自传就开始了。过年的晚宴上没有姐姐,而你在电视里手捧着大河学者的证书,作为城市的形象代言人你在讲着话,对着全省全中国的人,你祝着大家新年快乐。我坐在那里,体会着从未有过的感受。巴比伦老师,我的父母也坐在这里,我们谁都不敢说起你,谁都不敢呀。我母亲昏了过去……她产生了某种直觉,不是恋爱,而是引诱,那些情书是她在引诱下写的,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她脑海。你在办公室里,你在你的房间,你在我家的屋子里,你做了什么你知道。第一次是怎么发生的你比我清楚。我问我自己,如果一个男人抱着我对我说爱我,如果这个男人是我的老师,而我还很崇拜他,我会怎么样呢?拒绝吗?我无法清楚地否定,我想了许久,要得到答案太不容易了。一条生命宣布了答案,她需要爱呀,在停不下来的路上,蓬勃的情欲让她去不断找寻你,你的拒绝让火焰燃烧,直到烧透整个森林,直到她感觉到耻辱,直到她觉得只有死亡可以结束。我想问你:巴比伦老师,你在意吗,一条生命的结束,一尸两命,是对你魅力的献祭还是对爱情的献祭,是一首哀伤的诗还是佛家的一个偈语?你居然在饭局上轻松自如地交谈,直到人们流传出这样的段子,你年轻时候魅力大到让女生自杀。”

“你会在意吗?一尸两命。”高思欢的声音响在耳边,巴比伦想着这个问题,醒来的时候,他没有忘记日常的生活规律,早起泡壶茶,灶台电磁炉的嘶嘶声让他想到高思欢沙哑的女声。“米兔运动,你是十年前就该被爆出来的人,也许只有爆到你,你才会反思。我是报社的人,你我都清楚,内部已经做出决定,马上宣布这个国家文学奖,对你是锦上添花好上加好……普天同庆,你会有更多的演讲和掌声,满是气球和荧光棒,城市里交耳相传,我的父母再次在你鲜花掌声的演出中崩溃……,我倒是要让人看看,文学大奖里面隐藏的杀人犯,潜在的刽子手,你还能装多久?”

一条命必须以一条命归还?巴比伦并不想欠任何人一条命。南山真的太荒凉了,他从来没有觉得世界如此荒凉,那荒凉里的忧伤渗入骨头,秋天在山里出现,其次才是城里。他不知道为什么,已经感觉到自己被人群审判的目光压迫着。他在雾霾沉沉的冬天总是陷入固定的忧郁之中,一直以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看到雾霾弥漫的冬天总觉得世界哪里不太对劲,直到现在才明白,那是人们的恐惧。

冰晶文学奖在当天就宣布了,与此同时爆出的,还有十年前巴比伦诱奸学生的丑闻。与往年冰晶文学奖公布之后总是出现指责抄袭和评奖不公正合理有人贪污有人受贿有人买奖跑奖的新闻不同,这次则是关于米兔,十年前的一场事件,巴比伦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占据了冰晶本届奖的所有负面信息,但是,这次由高思欢预报了他的新闻,接着就铺天盖地。米兔本来是餐桌上男人们之间的一个笑话,关于男女之事,多的是新闻,成就是爱情,不成就是诱奸。然而,巴比伦自己成为米兔事件的当事人,他不得不开始承受随之而来的审问。

最开始是谣言,在学校吧里,微信和知乎上,qq群里,越演越烈,铺天盖地,网络上就那样出现了,要求当事人出来做出解释。接着,报纸上刊登了对那个女孩父母的采访,当时的班主任和很多同学站了出来,配着女孩从幼儿园到大学的巨幅照片,以显示她的无辜。巴比伦教授不得不感到震惊,甚至电话都不敢接,即使是儿子打来,他也觉得惊惧。一些东西,解释不清楚的。总之,不到一周,他就从男神教授下降到流氓教授,接着就是周末的早晨,都放暑假了,却在早上被电话吵醒,接到了校里教务处自己学生说出的内部消息,校方决定请他辞职,正式通知几小时后传达,让他有个准备。但是电话里头也说:“没有人想惩罚你,而且也没有证据表明你犯了什么错误,但是上面对此事的态度明确,一般人都可以看出个究竟,而且社会舆论大……”

巴比伦看了对思欢父母的采访,出现在翌日中午电视上的画面是当天上午拍摄的。只十年就白发了,花白头发的父母靠着她的墓碑:“并不是为了复仇,只想有个说法。”做父亲的说,母亲在那里坐着,泪水像蜡烛一样流干了,只剩下一层皮,没有了油芯,再也无法燃起。他们都在讨伐他的半生自传,说女儿离去,而对于那个肇事者,家庭永远最重要,掌声和玫瑰叠加,一切显得那么幸福美满。“其实不是的。”巴比伦默默地在心中再也说。他注意到一个细节,高思欢精心梳理过头发,同时还专门画了眼线和口红,与此同时出席和陪伴的,还有当时自己教过的两个学生。那一对父母太老了,也疲惫,那种衰老和疲惫对他是种嘲弄和审判。除过这些场面,还有别的学生补刀,不能不说场面盛大,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外号:“三言二拍老师”。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生活就像一场闹剧,悲伤却那么漫长。妻子和儿子也会看到这样的视频,学生们,同事,认识不认识的,仇恨不仇恨的,他们会看到这一切。想到这些巴比伦就觉得很荒诞滑稽,他们即是他荣耀的见证者,也是他耻辱的见证者,荣耀和耻辱从来不是一个人的,而孤独,那孤独的耻辱呢?

儿子给他发的短信里,让他不要接受采访。时间流逝了,很多东西随着时间一起流走了,一部分的生命,也随着那个女孩流走了。

人们将他画成了漫画,编成了段子;人们给他起了各种各样的外号,这一切出自记者之手,群众参演,巴比伦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他希望自己放弃曾经拥有的一切光环,走进那些面目模糊的阴影里,不被人群认出,万人如海一身藏,他现在藏不了。人们嗅到了他身上的恐惧,却没有嗅到他的绝望,他不得不关上电视,拉断网络,在黑暗的房间里,想着自己小时候的梦想,做个军人,而不是一个作家。也或者,那天不要到女孩子家里去……

不过,他知道,时代日新月异,头条也不过一个周,人们是容易忘却的,很多事情爆炸之后会平静,事情还会由复杂到简单。但是,他也知道,他的名誉当然已经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接下来人们对他的探访,无非是说他继续寡廉鲜耻活着,也或者,进入中老年男人那种彻底的颓唐,这些推着他进入抑郁者行列,不得不靠着药物维持生命,也有可能,推着他进入急速的死亡。

也就是这天,巴比伦开着车子往市里去, 回到自己在校的房子,坐在书房靠窗的那张桌子前,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宣告,电话已经是接了的,妻子回应的,短信发到了妻子手上,然后妻子接了电话,和他说了,他将不直接出现,美其名曰,身体不舒服,但也只是为了一点最后的体面。教育部的人会来到他所在学校的那所房子,宣布大河学者称号的取消,与此同时取消的,当然还有相关称号的待遇。关于冰晶文学奖,网络上也是一片呼吁,甚至有一批好事文人,包括小说作家,要求重新评审,或者取消颁奖,撤销通知……

巴教授一生最怕的事情,就是十年前一个女生为他发疯。他觉得自己的名誉随时可能因之受损。而现在,在等待“宣奖”(“宣判”)的上午,他突然看见了那个去世的姑娘。他已经四十八岁了,远谈不上年轻,遇上那个姑娘的时候,也已经人到中年。

他将背靠向身后的书架,决定好好想一想,网上漫天都是她的照片,鲜红的标题标出他对她的伤害,当年学生的佐证,以及后来好事者的推测。太过危言耸听了,即使给过好处的那些学生,他们也站出来了。即使是妻子,他也不想她知道自己偷偷阅读这些东西。此刻,他太想逃离,将目光从电脑上移开,从她穿着裙子学习白天鹅的童年照离开。于是,他移开目光,窗外,视野里都是高楼,永远阴沉的天,仿佛像当时的心情。一切就那样发生了,想起来还觉得不可思议。

附记:

那个男人在白露到来那天的早上自杀了,记者对两边家属进行了采访,一边说是咎由自取,一边哭哭啼啼。镜头里,巴比伦家床的旁边是个婴儿摇篮,奶白的小婴儿在吸吮她的手指,新一代女性在摇篮里正节节成长,还不知道世界的颜色。记者们又一次借此掀起了社会的大讨论,有些反思流言的可畏,有些在探讨抑郁症如何快速吃掉一个人,有些带着惊恐,有些带着惊讶,有些未必没有幸灾乐祸,有一些,带着敬畏,开始思考生命。一个改行做了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教授的记者出来自我反省,他说中国男人缺乏反思,尤其那些有声望和资本的男人,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们只会觉得怨恨而不会觉得悔恨,而巴比伦,却在十年之后为一个女生永久沉睡,人们应该感到骄傲,尤其男性,说明生命还有一些東西,比如羞耻是会死人的——但这也未必不是女记者或者女作者的一厢情愿,毕竟人命以人命来交换最平等。一些巴比伦活得很好呢,一些巴比伦在抱怨着自己倒霉,被米兔运动揪了出来,也可能有少部分在反思,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爱情建立是相互成全之上,还是互相劫掠?这个前记者还补充:中国女性相对是进步的,引起国家对男女平等观念的提倡也就百年之久,很多女性还生活在男权的阴影下,精神拳头和真实拳头还挥动在她们脑海,她们是最不缺乏反思的一类人,她们反思的是,何以我承受如此的灾难,难道我有罪?对于男性则不必,他们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一切,尤其是女性的服务,对此他们颇为得意,认为“伟大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是褒奖也是色情,文明如同一种包浆,将他们的横蛮抹除了。

总之,关于巴比伦教授桃色事件的结果,就是这样,但不得不说一句,这可能是女性作者和读者的一厢情愿。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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