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桂银
儿时,最爱吃邻街市场里的豆腐脑儿。
做豆腐脑儿的是一对河南夫妻。女人家生得白白胖胖,逢人来买豆脑儿,就鼓着两腮殷勤地笑,大手向木桶中一舀,每次都舀得很深,跟请客似的,生怕给少了,末了再浇上一大勺滚热的卤汁。人们拎着豆脑儿心满意足地离去,身后还有女人家爽朗的吆喝追着“吃好——吃好啊!”若是有老主顾愿意和她攀谈,她就笑得更热乎了,买豆脑儿的人常常觉得兜回去的不只是豆脑儿,还有她一团一团的笑。
男人家常常会挑担子到外头去卖,尤其是燥热难耐的夏日正午。他黑矮精瘦的身影才拐进街角,一条街上的人就蠢蠢欲动了,欢喜得像河流一样四处漫延。这个拿碗,那个端盆,叮叮当当,爆出一场欢乐的交响。人们奔走呼告,像迎来节日一样。
男人顶着火烧的日头越走越近,“豆腐脑儿嘞——卖豆腐脑儿嘞!”九曲十八弯的浑厚吆喝,彻底喊破了炎夏正午的焦热和沉闷。他在街中央稳稳地放下扁担,一只桶还未揭开,人们就像鱼群一样涌出,再自觉游动成一列,候在前头。
此时的我,会揣着姥姥给的一元钢镚,端起一只黑柄圆盖的小红锅,飞快地往街上冲。锅盖儿在上头胆战心惊,我心中的快乐却叮咚作响。
至今还记得排队买豆腐脑儿的情景。老老少少在滚热的日头里缓慢地挪动,一脚挨一脚,大家引颈而望,却都不慌不忙,集体等候着一场朴素的盛宴。
卖豆腐脑儿的男人黑得像个泥人,密密麻麻的汗珠從他黑亮瘦硬的脊背和光亮结实的胸膛上滚下,像一条条细长的雨水。可他还是十分麻利,接过人们的盆盆钵钵,弓着腰,掀开一个盖子,抡圆了臂膀,削下去。抡起来时他的胳膊总是鼓足了劲儿,好像缺了这个动作他的豆脑儿就不好吃了似的。一片片削好的豆脑儿,就这样轻快地飞进人们的碗中,雪白嫩滑,像凝固的乳汁,叫人恨不得直接吃下去。接着便要浇卤汁了,卤汁太关乎一碗豆腐脑儿的成败了。男人拌的卤汁又鲜又稠,冒着热滚滚的香气,一勺搅进去,搅起半晌散不尽的鲜美香浓,馋得人晕头转向,喉咙里的咕嘟声此起彼伏。那一碗酱色的汤汁实在太勾人了,衬着白花花的豆脑儿越发娇嫩了。末了,再洒上辣椒面儿和韭菜花,就是神仙也情难自禁啊。
老人们总是夸他:“这眼前儿,就属你家的豆脑儿好喝。”男人嘿嘿地笑着,顾不上答话,又忙活下一个主顾了。遇到大人孩子买一份的,男人总要多给,就怕短了谁一口。人们一谢谢,他又憨憨地笑了:“不值啥,不值啥!”碰巧谁买了最后一碗,男人就会把桶刮得干干净净,多余的豆脑儿和卤子全添给你,直叫人笑着喊“够了够了”,还不忘嘱咐别烫着手。偶尔有人买不上,男人便搔搔头,很不好意思地道歉,怪自己没有多担些。
很多次,我排在后面,买了豆脑儿却还有些恋恋不舍。见他满足地收起空桶挑起,长长的扁担吱吱呀呀地哼起快活的小调,渐渐消失在一堆日光里。多年后,每每想起那一摇一晃的黝黑的背影,都觉得无比温馨。
忘了是何时,豆脑儿挑担子就不再来了,市场里的铺子也空了。人们笑着说,那两口子挣够了给孩子念书的钱,回老家了。从此,炎热的夏天便滋味寡淡了。
此后的许多年,我抱着这个童年的念想,吃过无数碗豆腐脑儿,可它们却豆脑儿不成豆脑儿,汁儿不成汁儿的。豆脑儿的颜色没有那样白,也没有那样亮,里头更没有阳光和大豆的醇香,有时甚至是苦涩的。到南方以后,才知道“豆腐脑儿”叫作“豆花”。端上来,竟然是甜的。红豆、果仁、芝麻、椰片……五光十色地洒了满眼,叫人狠不下心去吃,到底不是记忆中的味道了。
哎,我终究没法再吃到儿时那一碗有模有样、香嫩鲜稠的豆腐脑儿,也终究没有再遇到那样憨厚实诚的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