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的真实与史学的真实

2019-04-22 20:38王晓义李响
科学文化评论 2019年6期
关键词:对撞机高能杨振宁

王晓义 李响

《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工程建设亲历记——柳怀祖的回忆》,柳怀祖口述,杨小林、陈京辉访问整理,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16年,30.4万字,384页,定价62元。

中圖分类号   N09: O57

文献标识码   A

2017年5月,柳怀祖先生送给笔者一本新书——《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工程建设亲历记——柳怀祖的回忆》(图1),并嘱笔者读后写一篇评论文字。柳先生之所以这么说,主要是笔者曾经关注过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工程方案的提出与确立的历史,做过一些文献搜集和口述访谈资料采集工作。笔者也是因此事与柳老师结缘的,并成为忘年之交。

笔者用了半年时间将这本厚书读完。在书中,柳老师回忆了亲历的那一段激情岁月,读罢掩卷,五味杂陈,一时间竟然未能下笔。思量之下,笔者认为,这部口述史厘清了不少混乱,揭开了一些秘密,还原了记忆的历史,是一部经得住时间和历史检验的口述历史作品。

一   厘清了部分历史的混乱

1. 明确我国高能加速器建设历程是“七下八上”

对我国高能加速器建设历程是“七下八上”还是“八下九上”,学界一直有不同的看法。

“七下八上”先经历了“六上六下”的过程:1957年,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派人到苏联设计了能量为1—2GeV的电子同步加速器方案,在1958年的“大跃进”中该方案被改为15GeV的质子同步加速器,后因规模太大被取消。1959年,由力一①负责在苏联设计的420MeV强流回旋加速器方案在1961年被搁置。1963年,提出建造2.0GeV电子同步加速器和2×6MeV串列静电加速器也无果而终。1965年张文裕②等提出的3.2GeV(后又改为6GeV)质子同步加速器计划于1966年被“文革”扼杀。1969年提出的1GeV能量的质子加速器方案因设计难以达成共识而夭折。1975年初,经周恩来总理批准,能量为40GeV的质子环形加速器方案被国务院列为“七五三工程”,但也是被无故地拖延直到“文革”结束而未能开建[1]。

“七下”是指1977年10月12日,张文裕所长代表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提出建设高能加速器的新方案:1982年建成一台30GeV的慢脉冲强流质子环形加速器,1983年初开始做试验;1987年建成400GeV的质子环形加速器。两周之后,新方案以《关于加快建设高能物理实验中心的请示报告》的形式上报国务院。11月15日,这个第一步投资3亿元,第二步投资7亿元,计划于1987年建成的中国高能加速器工程——“八七工程”,被中央批准([2],页24—25)。但好景不长,1980年底,在国民经济调整的方针下紧缩基本建设,再加上当时国内外对建设投资巨大的高能加速器的反对意见,这一与当时国情不符且远景并不十分被看好的固定靶高能加速器方案被迫下马了[1]。“八上”是指在“八七工程”面临下马之际,张文裕、赵忠尧等39位科学家致信中央领导,请求希望高能物理加速器建设不要下马。但是,中央领导对此意见不一致,导致此事久拖不决。半年之后,在邓小平的坚决支持下,1981年1月29日中央书记处第80次会议研究,并经赵紫阳确定:“为确保高能物理研究不能断线,玉泉路加速器建设,原则上同意不下马。”([2],页43)玉泉路的加速器建设原本是为“八七工程”的预制研究而设立的高能物理加速器预制研究基地。这样,“八七工程”预制研究经费中余下的9000万元得以保留,为“八上”创造了可能。

1979年1月31日,方毅副总理陪同邓小平访美期间同美国能源部部长施莱辛格(J. R. Schlesinger)签订了关于中美两国在高能物理领域进行合作的协定。随后,根据这一协定成立了中美高能物理合作联合委员会([3],页418)。由此看来,邓小平坚持高能物理加速器建设不下马还有中美合作的外交考虑。1981年是中美高能物理合作联合委员会第三次会议召开之年,李政道是中美高能物理合作的联系人,对方案调整十分关心,促成了在费米国家实验室举行的中美非正式会谈。会谈中,时任斯坦福直线加速器中心主任的潘诺夫斯基(Wolfgang Panofsky)提出了建造质心能量为2×2.2GeV正负电子对撞机的方案得到双方多数赞同。当时,中方带去的是两种直线打靶的质子加速器方案。

潘诺夫斯基的方案造价大约9000万元,其能区是空白能区,能做高能物理的前沿研究,还能做同步辐射应用,实现一机两用。1981年5月4—7日,国家科委“八七”工程指挥部和中科院数理学部在北京香山别墅联合召开“高能物理玉泉路研究基地调整方案论证会”,原则上同意该方案。但是,后来中国科学院数理学部的论证会又否定了该方案。李政道据理力争才最终保住了正负电子对撞机方案。10月22日,邓小平批准了中国科学院上报的正负电子对撞机建设方案。这也就是“八上”的开端。

在书中,柳怀祖进一步阐明了自己所认定的“七下八上”以及根据,为这一混乱定了调,也是可信的。据他说,为了防止讹误,他曾经仔细看了笔者的文章《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方案的初步提出与确立》,采信了其中的看法。

2. 对杨振宁反对高能加速器建设一事有新的交代

据柳怀祖回忆,1978年8月18日小平同志接见杨振宁时,杨振宁对建设高能加速器的“八七工程”表示了异议:一是中国需要发展的方面很多,高能加速器投资大但对“四化”建设贡献很小,紧要的是加强国防建设;二是使用大加速器的高能物理人才匮乏,很难做出一流二流的实验,几乎不能过流强、人才和实验这高能加速器的必要的三关。1980年1月广州粒子物理工作会议上,针对李政道等42名科学家给中央写的支持中国建设高能加速器的信,杨振宁发表了语气强硬的公开信表明反对的立场。1981年1月10日,聂华桐等14位美籍华人科学家致信邓小平申明“八七工程”耗资大、水平很落后、物理目标不清,甚至影响“四化”建设。这导致了“八七工程”的下马。

这就是杨振宁明确反对中国投资10亿多元建设400GeV的质子加速器,即“八七工程”的始末。1977—1982年,我国国内生产总值由3000多亿元增至5000多亿元,人均却不足500元;同期的财政收入为1000多亿元。就此而言,10亿元的投资的确很大,与国情不甚相符。当时,建设高能加速器处于各国激烈竞争、相互竞跑的阶段,是一个烧钱的大项目。藉此而言,杨振宁的反对是有道理的。

在书中,柳先生直面史实,陈述了杨振宁1971与1978年对高能物理截然相反的态度。这是历史的态度,值得肯定。回忆中,柳先生插入大段的引言,这显然是来自档案资料,说明他的口述不单单是靠自己的印象和记忆,而是做了文献查证和研究,从而避免了口述历史的一大弊端——不可信、不可靠。

笔者也看过不少文献资料,各方面的信息表明杨振宁并非反对所有的高能加速器建设,柳先生的回忆与此暗合:当确定建设投资仅有原来1/10不到的、“一机两用,应用为主”的正负电子对撞机工程时,一直力主搞应用研究的杨振宁不仅马上转为赞成,还支持其好朋友冼鼎昌主持同步辐射的建造。这也是这部口述史的一大特色——尽可能完整再现历史真相,同时保持立场中立。

3. 厘清其它史實

其一,认定中美高能物理合作的实际开始的时间是1979年1月的第0次中美高能合作会议,而不是1979年6月的中美高能物理合作联合委员会第一次会议。

其二,站在历史的角度上,引用多人的观点,客观地反映了工程领导小组起到的关键作用,尤其是连份任命文件都没有的情况下,就毫不计较地全身心投入工程建设工作的谷羽所起的不可替代的、全国范围的、高效的组织协调作用。同时,柳怀祖正面回应了当时对领导小组,尤其是对谷羽的一些诬告和传言。

作为亲历者和工程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柳怀祖口述了他所经历的历史,对细节的详细回忆揭开了诸多突发事件背后的原因。比如,中国科学院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对撞机方案?中央领导中到底是谁对建造高能加速器不积极?这些问题都随着口述者的回忆而水落石出。

诸如此类的还有不少,不再一一罗列。

二   透露了一些秘密

在历史研究的过程中,有时从文献中很难找到一些未记载的、却起到关键作用的“事情”与“人物”,这些可以通过口述历史弥补。在这本书中,口述者不仅善于从宏观视角讲述历史,还插入了不少关键人物起作用的例子,使历史事件顿时鲜活起来。

1. 在“文革”中高能物理受到重视,得到周总理批示的秘密

柳怀祖先生在回忆中揭开了周恩来总理回信批示高能物理研究“这件事情不能再延迟了”的来龙去脉:一是之所以能在1973年“文化大革命”中成立高能物理研究所,根本原因是毛泽东对探索物质结构很重视。1955、1973、1974年,毛泽东先后与钱三强、杨振宁、李政道探讨粒子物理问题,在20世纪60年代把“科学实验”列为建设社会主义强大国家的三项伟大革命运动之一。二是周恩来早年留法对科技有较深的认识,因而对基础科学研究一直很支持,何况高能物理事关与西方国家的科技外交。三是杨振宁1971年7月第一次访问时提出“高能物理是当代物理学的前沿和发展中心,是基础理论科学的带头学科之一。在高能物理学中将出现相对论、量子力学一类划时代的突破”。借助这些东风,原子能所一部4年中给二机部打了7次要求开展高能物理研究的报告都毫无音信的情况下,1972年8月,原子能所一部以张文裕为首的18名科学家动了脑筋,越级给周总理写信,并把信抄了两封:一封是请郭汉英把信交给其父——中国科学院核心小组组长郭沫若;另一封是交给周总理的联络员、二机部副部长刘西尧。这样做是确保信件能送到周总理手中。最终,这封信得到了周恩来的批示,二机部将原子能所一部移交中国科学院,成立了高能物理研究所。其中的曲折令人唏嘘,细节的生动与史料的丰富也令人印象深刻。

这部分口述史能站在党和国家发展战略的高度,以历史的眼光分析了高能物理研究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特别重视的根本原因,是令人信服的,也是难能可贵的。口述者能够跳出“不识庐山真面目”的窠臼,从宏观层面把握历史,没有一定的研究和深入考察是难以办到的。

2. 巧妙地披露了中国科学院变卦的秘密

1981年10月,中国科学院以“主席团”的名义推翻经过多番论证的“正负电子对撞机”方案。当时,在李政道教授强烈反对下,科学院领导才收回成命,挽回了即将破裂的中美高能物理合作联合委员会第三次会议前的非正式会议。同时,也揭开了科学院领导对这件事存在分歧意见的秘密。从口述中,不仔细审看是不知道中国科学院的哪位领导持反对意见的。结合口述中的一些用词可以看出其中的端倪:卢嘉锡院长是向赴美国商谈的三名代表“转达”了方案还是质子等决定;12月李政道回国得知电子对撞机方案尚未最终确定,力陈其弊,意见强烈,李昌和钱三强(卢嘉锡院长不在京①)紧急上报中央批准电子对撞机方案,得到邓小平的大力支持。邓小平在招待李政道时,对陪同的李昌说“要坚持,下决心,不要再犹豫了”。综上可以看出,是时任中国科学院党组书记李昌否决了“正负电子对撞机”方案。

口述者的这种处理可以说是巧妙的,既做到了为尊者讳,又勇敢地尊重了历史、尊重了事实。秉笔直书是写史的原则,在这里得到了曲折的体现。

3. 其它秘密

揭开工程领导小组组长由时任国务委员、国家科学技术委员会主任方毅变为谷羽的秘密:时任国务院副总理万里亲定的,但是没有在文件中明确这一任命。原因是处理国家科委与中国科学院之间的关系比较复杂。

书中也首次披露了正负电子对撞机工程不仅事关科学、事关中美合作,还关系到两岸的科技竞争与国家尊严的秘密。当时,邓小平要求大陆建造正负电子对撞机工程要与台湾建造加速器竞赛,超过台湾。

当然,书中还专篇介绍了工程建设带来的一个大秘密——对通信、医学、工业技术提升的辐射效应:实现了中国首次网络通信,填补了中国核医学的空白,带动了一批高技术企业的发展以及由同步辐射加工带来的新产品,等等。这些也印证了邓小平同志高瞻远瞩的战略眼光。这样全面的介绍说明口述者对这些辐射效应做了系统的梳理和研究。

三   穿插介绍了一些与工程有关的“大人物”

在这部口述历史中,柳怀祖先生以独特的视角,讲述了许多与工程相关的人物,虽然着墨多少不一,但都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这些不是多余的,对丰富读者对事件的时代背景、所涉及的人际关系、体制机制等的理解大有裨益。

首先,这些大人物中,首屈一指的是邓小平。口述者通过四个小节——三个“不再犹豫”定乾坤、“这个热闹我凑,我一定去”、邓小平奠基、“中国必须在世界高科技领域占有一席之地”,比较全面地反映了邓小平对高能加速器建设的支持、做事的果断,以及科技战略判断的眼光深远。

其次,分散和集中地介绍了李政道对高能加速器建设以及其它事业的竭力支持。分散的介绍主要是分布于高能加速建设方案论证、中美高能物理合作、正负电子对撞机方案的提出与确立,以及工程建设中。集中介绍体现在“李政道学者”、李政道——拳拳炎黄赤子情、海峡两岸学会共入国际学会、一次没能实现的两岸高层会面、吴大猷首访大陆这五个小节。

再次,通过特设小节介绍了忠厚长者——宋平、我们的方毅副总理、好人张寿、亦师亦友的林宗棠等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参与支持工程建设的细节。同时,也部分描写了他们的性格、为人处世的特点等。

最后,着墨最多的是工程领导小组组长谷羽。谷羽是胡乔木的夫人,人们知之不多。口述者通过初识谷羽老太太、老太太出山、和谐高效的工程领导小组、“对撞办”、吸取宝钢经验学习国外管理经验、高能所体制改革、兼顾科大与兰州两加速器建设、技术冻结、阵中易帅、“小金马”的故事等十个小节,以及其它小节里的回忆给读者展现了一位朴实、干练、不计个人名利,忠于职守、忠于事业,为国家的科技事业奋斗一生的老一代革命家的形象;一位善于管理、善于处理复杂问题、善于协调大工程的党和国家的“能吏”形象。

当然,书中涉及的人物远不止这些,有的专节介绍,如丁渝、王伟光等,更多的是分散在书中,如万里、赵紫阳、张百发,以及科学家丁肇中、吴健雄、袁家骝、潘诺夫斯基等。

掩卷之后,笔者久久不能释怀。这部口述史是口述者柳怀祖先生带着特殊的情感完成的,其中有诸多的真情流露;是柳先生带着理性完成的,其中的诸多资料的引用是一个明证;是柳先生带着历史的责任和眼光完成的,其中的许多分析和判断都是有高度、有依据的。另外,书中插入了大量弥足珍贵的历史图片,增强了真实感与可读性。

这部口述史经过口述整理者与口述者的文献查证,其准确性、真实性是毋容置疑的。书中对正负电子对撞机工程建设的科技细节少有涉及,对方案的技术论证过程交待也比较简略。这与该书的定位——亲历——是吻合的,柳先生当时负责工程领导小组办公室的工作,主要从事内协调与外联络的管理工作。

这是一部亲历的真实与史学的真实融合的口述史作品,值得細细品味。

参考文献

[1]王晓义, 白欣. 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方案的初步提出与确立[J]. 中国科技史杂志, 2011,   32(4): 472—487.

[2]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大事记[R]. 北京: 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 2003.

[3]冷溶, 汪作玲等. 邓小平年谱一九七五—— 一九七九(上)[M]. 北京: 中央文献出版社,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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