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应物兄》:一切诚念终将相遇

2019-04-21 07:30许旸
记者观察 2019年2期
关键词:评论家小说文本

许旸

2005年春天,作家李洱开始动手写作一部长篇小说,此后经历了自己车祸、孩子出生、母亲病故。落笔的过程反反复复,小说原始版本200万字,而后不断推翻、改写,如此13年。这13年里,他连电脑都写坏了3台,终于,在2018年李洱完成了这部近百万字的《应物兄》,并一举摘得“2018收获文学排行榜”长篇榜首。

“应物兄”,这个似真似假的名字,串连起30多年来知识分子群体活色生香的生活经历,小说虚构了济州大学“儒学研究院”的筹建,试图探讨并勾勒出这一过程中一群负重而行的人群的精神轨迹。从《花腔》到《应物兄》,李洱的书写是弥漫着丰盈书卷气的心灵史,有着百科全书式的密度与难度。

知识补偿,是不是小说的“刚需”?

百科全书式的密度与难度,带来更多的是阅读的快感还是负累?“《应物兄》恢复了小说的部分原始功能,那就是知识补偿和智力训练。书中每个人物都携带着大量细节,既凸显了各自的职业身份和社会角色,也带来了每种类型背后的一套知识体系。”《扬子江评论》编辑部主任、评论家方岩,很欣赏小说“对知识的再叙述”,“这是不少当代小说所缺失的,李洱将文本里穿插的知识活化为历史、典故,表面上在虚构,但通过对知识的串联,融合铺展出生动深刻的时代图景。对我来说,读这部小说是接受知识的再教育。”

有博士生做了统计,《应物兄》里涉及到中外典籍500余种,还不包括作家自己虚构的部分。而知识点的足够密集,让同济大学教授、评论家张生发出“烧脑”的感慨一一“小说叙述对生活现实重新展开建构估价,大量人文百科讯息对读者构成了智力挑战,普通读者可能会很吃力,读不懂,就像读翁贝托·艾柯,翻开书就意味着一场文学挑战。”

但在《上海文化》副主编、评论家张定浩看来,小说的知识点并不会直接构成“读不懂”,“包括我在内,读者可以顺畅地进入文本,随便翻到《应物兄》哪一页,都能津津有味地看下去。知识对读者精力智识造成的挑战,并不应转为对作者的一味指责。”他说,至少《应物兄》里的知识让人产生了信任感,哪怕是其中裹挟的陈腐知识,也以小说的方式呈现出了新鲜感受,加深了读者对真实世界的认知。

李洱借鉴经史子集的叙述方式记叙了形形色色的当代人,《应物兄》中众多登场的人物、言谈、知识、细节,都化为一个纷纭变化的时代的形象。应物兄身上也由此积聚了灰尘和光芒,失败和希望。小说各篇章撷取首句二三字作为标题,尔后或叙或议、或赞或讽,或歌或哭。各篇章之间互相勾连,不断被重新组合,产生更多样化的形式与意义。随行而变,应运而生,《应物兄》的辽阔、多义、复合声调,构成了有难度的文本。

评论家项静将小说中的真假知识,比喻为“装置”,在她看来,《应物兄》的一大贡献,是创造了言辞累加交叉后溢出的“知识”,对猫、狗、马、驴等事无巨细的描摹,唤醒了农业文明的伦理图景,并描写出另一种现实——“就像地面上的滚轮卷起尘土,但和现实的土地又有了微妙的缝隙”。

《应物兄》的出现,标志着一代作家知识主体与技术手段的超越。引经据典、引用名言名句或引文,在李洱的小说中俯拾皆是,但它们都已无法回到那原有的固定的文本之中,而转向特定社会语境中个人的具体言语之中。李洱善于用一种漫不经心表现出其良苦用心,在一种貌似客观的语调与视野中透视出无奈中的疑惑、反讽中的悲喜、隐喻中的苦涩和转义中的抵抗,真可谓剪不断理还乱,就是剪断了也无法拼贴。

一部“经得起折腾”的小说,抵抗了“一次性消费”

评论家黄德海曾为《应物兄》写下评语——这是一部根基于历史的未来主义现实小说,是一部建立在虚构基础上致力于人世的厚重之作,是夸夸其谈地探讨知识分子生活和心灵轨迹的严肃尝试。作品保持着李洱一贯的叙事特点,幽默讥诮,从容舒展,变怪百出而又一本正经,让人不断大呼过瘾又时时陷入沉思。更为引人注目的是,作者自觉启动了对历史和知识的合理想象,并在变形之后妥帖地赋予每个人物,绘制出一幅既深植传统又新鲜灵动的群像,完成了对时代和时代精神的双重塑形。 南京师范大学教授、评论家何平说,《应物兄》是“经得起折腾”“无法复制”的小说,而不是那种“一次性消费”式的批量产品。他援引小说中的一句话“一代人正在撤离现场”,对生于上世纪60年代的李洱的同龄人来说,《应物兄》隐藏着秘密的代际知识图谱,或者说“成长遗址”,引发了同代人强烈的共鸣。

这种“经得起折腾”的小说,往往也带来巨大的阐释和解读空间。与李洱是华东师范大学校友的作家毛尖用“今年浓度最高的作品”来形容《应物兄》,“这部小说特别适合写博士论文,基本上什么理论都可以用得上。我很久没有看到具有如此总体性的文本了,当代小说更多是碎片化、现代性、后现代气质特征,但李洱的文本特征席卷了理论视野。”在毛尖看来,《应物兄》延续了李洱之前最好的东西,但又不是当年的李洱——《花腔》成为一种题材,《石榴树上结樱桃》成为他的语法,《应物兄》文本激活出很多副文本,体现了作家巨大的野心,以及被野心激活实现的文本。

而《应物兄》中的大量具象细节,也令小说在一众后现代风格的小说中极具辨识度。有别于卡夫卡式的抽象隐喻,《应物兄》更接近巴尔扎克的大百科式书写,可读性颇强。

具象也好,抽象也罢,李洱的反讽特质贯穿始终。有别于钱钟书的幽默和王蒙式调侃,李洱的反讽下笔非常狠。《应物兄》饱蘸浓烈的情感,有种天真的理想主义强烈支撑着整个小说。“应物兄本来是暗指儒家文化礼数,它构成强大的隐喻——你真的擁有知识吗?那些知识真的可信吗?带着很多的怀疑、拷问、思考在里面。”

评论家木叶发现,反讽是李洱得心应手的一种方式,但解构之外,他还一直努力建立起一个东西,虽然到最后可能没法建成。“诗人奥登说过一句话:在这么一个否定、反讽、破坏的氛围之中的我们是否能够点燃起一支肯定的火焰。这是最难的,而这部小说以很大的篇幅提出有意味的东西。”

除了反讽,小说同样体现了现实性,在某些方面《应物兄》接近《儒林外史》,作家要把握面对时代汹涌而来的现实,这个现实一方面无限膨胀,另一方面无限虚空。什么东西能穿透这样的现实,怎样的书写能把反讽和现实主义结合起来?而反讽艺术终究是逃逸的艺术,应物兄遭车祸时,从应物兄的躯壳里逃逸出来,但逃逸之后怎么办?伟大的作品到最后应该有束光打进来,这并不幼稚。就像李洱自己很喜欢问一个问题一一贾宝玉长大后怎么办?真正成熟后的贾宝玉是非常抒情的,也可以是真诚的有理想的,这难以想象,但是读者可以相信这样的个体应该是存在的。

有魔法的叙事能力,让一整个世界涌入

作家金宇澄还记得,2014年巴黎书展上与李洱见面时,对方告诫他:《繁花》后你一个字也不要写了。“现在我无比理解李洱的这种用心良苦,这句话里饱含着《应物兄》的文学野心。”

小说打开一扇声音的门,一整个世界涌人。《应物兄》似乎更适合用耳朵听,小说里拥挤着各式各样的声音,市井的,私密的,嘈嘈切切,喧嚣非凡。在评论家吴亮看来,《应物兄》是一本以言语开始以言语结束的书,一本难以读完也无法读完的书,一本充斥繁杂世界烦琐声音的书,一本复杂深奥有趣无聊无休无止的书,一本众角色疑似有原型的书,一本充满知识、引用、陈腐、杂闻、笑话、悲凉、荒诞与微言大义的书,一本只要你一打开任何一页就能读下去的书,一本里面的精灵随时会蹦出来的书……“这样的书就是魔法师的书,也是一本注定要长期占据书架上的书。”

“我理想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应该具备海纳百川、包罗万象的大气象。复杂与丰富,这两个词语天然应该与长篇小说写作联系在一起,虽然在别人看起来这个想法或许比较陈旧落伍,但我还是特别强调,理想的长篇小说无论如何都应该具备一种百科全书的性质。”评论家王春林说。而在评论家海力洪看来,无论是语言叙述、文本分量,还是艺术审美上,《应物兄》都为当代文学长廊作出了自己的贡献。“李洱有一种非常特殊的叙事能力,他不刻意刺激读者的情绪和情感反应,更多寻求的是知识、智慧、体悟层面上的无障碍流转和共鸣。”

“什么是小说?什么是好小说?我们有一个约定俗成的常識性观念,好小说至少读起来流畅。但到了今天,小说是不是光讲故事就行了?昆德拉认为,小说可以包容散文诗歌,带有虚构游戏性质的美学。”复旦大学教授、评论家王宏图说,《应物兄》调动了更多叙事手段,最大程度预防单一形象描绘可能带来的信息量流失。

不过,也有评论家对《应物兄》叙事视角提出一定的疑义。程德培认为,应物兄在小说中有两套话语,给小说叙述开了方便之门,严格来说似乎有点“犯规”。“应物兄,既是作品里的一个人物,也是作者化入作品人物的分身之一;既是非主人公的主人公,又是创造了隐含作者的作者。”王鸿生觉得,这正是李洱的“小心思”——防止读者把应物兄完全当作他本人,就像在马路上立了一排有空隙的隔离带,李洱不用翻越路障,就能自由来回,穿梭而过。“你们可以说我是应物兄,我也可以说我不是应物兄,一个人总不能称自己为‘兄吧?我仿佛都看见了李洱那种带着狡黠表情的嘎嘎大笑。要知道,应物兄额上的三道深皱,无意识地把别人的打火机装入自己口袋的积习,还有冲澡时用脚洗衣服,喜欢看‘双脚交替着抬起、落下,就像棒槌捣衣,实在与生活里的李洱严丝合缝啊。

这也道出了走火入魔时,作家与小说人物何等耳鬓厮磨。“事实上,我每天都与书中人物生活在一起,如影随形。我有时候想,这部书大概永远完成不了。我甚至想过,是否就此经历写一部小说,题目就叫《我为什么写不完一部小说》。也有的时候,我会这样安慰自己,完不成也挺好:它只在我这儿成长,只属于我本人,这仿佛也是一件美妙的事。”李洱说,如果没有朋友们的催促,如果不是意识到它也需要见到它的读者,这部小说可能真的无法完成。“13年过去了。我想,我尽了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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