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靖波
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
田本相老师病逝的消息传来,我顿时陷入无可名状的悲痛之中!田老师患病期间,我曾想过要去探望,但又怕去的不是时候,给田老师添乱;也曾在手机自媒体中看到过田老师的病容,自忖不敢直接面对……终至于错过了最后的机会。
在我辈人中,我可能是最早得田老师亲炙的。1978年春天,我考入北京广播学院新闻系编采专业,第一学期有一门“当代文学”课程,其中的小说部分就是田老师讲授。至今我还记得他讲《红旗谱》、分析朱老忠的形象以及在三个班的大课上和77级大学生们讨论茹志鹃的《百合花》和《静静的产院》哪一篇艺术成就更高的情形。“当代文学”课还布置了同学们写一篇接近论文性质的作品评论,这既给了入学前从未真正写过学术论文的大一学生以压力,又使我们感到高度兴奋。上学期间,还有一个细节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有一天,我看见田老师从图书馆拿着一本叶尔米洛夫的《论契诃夫的戏剧创作》出来,而当时我已经听说田老师正在写一本研究曹禺的书,于是我就自然地把两者挂上了钩。所以在我的印象中,总是觉得《曹禺剧作论》与《论契诃夫的戏剧创作》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
田本相主编《中国话剧艺术史》
毕业后我接着读研究生,田老师又给我们讲“曹禺研究”专题课。我们那届研究生全校总共才9个人,中国现代文学专业才2人;我们就在校园家属区田老师的家里上课。田老师给我们分析曹禺剧作的艺术魅力何在,讲授他写作《曹禺剧作论》的经验和体会,讲他如何到天津和济南等地查找资料,在几十年无人翻动的报库中仔细翻拣的辛苦和发现新史料的乐趣(当年美国人亚历山大·迪安写的《我所见到的中国话剧》,就是田老师从故纸堆中重新发现的)。此前一年,田老师曾因病住院,于是在讲课的间隙还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讲他的康复心得,介绍他如何练气功,提醒我们要注重锻炼、保持健康。田老师这一代中国人经受了长期的苦难,身体一直处于被亏欠的状态。粉碎“四人帮”后,人们呼喊着“把‘四人帮’造成的损失夺回来”,工作上更加拼命,却不知道怎样补偿被亏待的身体,乃至于疾病加身;康复之后,痛定思痛,才意识到健康的重要。记得田老师好几次很是羡慕地跟我们讲起同住一个家属区的某老头儿——某位老师的父亲,家庭出身富贵,从小就把牛奶当水喝,所以年届高龄仍满面红光、健步如飞。也许是真心汲取了患病的教训,所以田老师自那以后的近40年里,重视饮食,戒了烟,身体一直很好。看戏、参加演后座谈,丝毫显不出疲倦;来往于台湾、香港、澳门等地,劲头十足。直至80多岁,还背着一个小书包——里边装有各种证件等,步履稳健地赶火车、赶飞机;甚至在使用电脑上也颇赶时髦,有什么新产品,都能及时用上。以至于去世之前,还在雄心勃勃地规划着要详细地写一写话剧导演和表演甚至舞台美术的历史,要申请国家项目的支持……半年后,田老师的研究生刘珏、胡志毅又成了我的“师姐”、“师兄”,我经常从他们那里听到田老师是如何严格地要求他们改论文。在主编《中国现代比较戏剧史》的时候,田老师又将我的硕士论文收入,当作全书的一章。
1985年,田老师调入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任教,他的中国现代话剧史的研究事业遇上了天时地利。1985年金秋10月,第一次全国范围的“中国话剧文学学术讨论会”在中央戏剧学院召开。这次盛会,可谓四面八方,群贤毕至:夏衍、吴祖光、陈瘦竹、黄宗江等老一辈革命家、剧作家、评论家都光临现场,发表演讲。他们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创作和学术道路,随意谈去,却使与会的我辈等如雷贯耳,对政治与戏剧的关系、对党与剧作家的关系等问题有了比以往更加深刻而具体的认识。第一天上午的开幕式结束后,全体与会者在中戏小剧场外露天照了一张合影。今天若是面对这张照片,相信很多照片中的人都会慨叹不已:漫说是当年的老一代早已封神成仙,就连照片中最年轻的人也都鬓角染霜了。这次研讨会还有一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就是每个与会者都发一副碗筷,在东棉花胡同的中戏食堂凭票吃饭。还必须说明,只有外地来京学者才有这个待遇,北京地区的参会人员——对不起,不发饭票也不发饭碗,您到胡同口找个小饭馆,自己解决民生问题(其中原因我记得是中央戏剧学院从来没有接待过这么大规模的客人群体。不过这也为“中国话剧文学研究会”——现改名“中国话剧理论与历史研究会”——的勤俭办会开了个好头,为研究会的朴素会风奠定了基础。从那时起,三十四年过去了,这个研究会举办的各项学术活动等从来没有铺张过)。
就在这次会上,中国话剧文学研究会正式宣告成立,田本相、黄会林、董健三位老师担任总干事,当时还属于新生代的朱栋霖、丁罗男等40岁左右的学者担任常务干事。之所以不像其他的学会那样叫理事会而叫“干事会”,就是为了向世人表明:“我们这个会是干事儿的!”(田本相老师后来常常提起这一段往事,每次都以这句话作结。)
后来,田本相老师调往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担任所长,他在那里更是如鱼得水,广交海内外话剧界的朋友,把话剧史研究和话剧批评搞得风生水起,成为同时期令人瞩目的学术事业。
2002年初夏,我完成了广播电视艺术学专业的博士论文,学校从中国艺术研究院请来田老师做我的答辩委员会主席。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初夏的下午,斜阳从南窗照入答辩现场、映在田老师脸上的景象。有答辩委员就西方的批评理论是否适合于中国的艺术作品向我发问;田老师则从正面回应了这个问题,肯定了这种研究方法,使我增添了通过答辩的信心。
我再次跟随田老师踏上了中国话剧史研究的道路。2003年,我协助田老师假北京广播学院之地组织了“中国话剧的历史与现状学术研讨会”;后来,又一直参与中国话剧理论与历史研究会的会务工作。十几年来,我时常跟随田老师左右,或是参与组织国内学术会议,或是到台湾、香港、澳门参加“华文戏剧节”等话剧主题学术活动,亲眼看到田老师巨大的人格魅力、思想火花是如何为他在学术界赢得广泛的影响力与亲和力的。在这些年里,只要出现在公共场合,田老师便是“中国话剧史”的象征;他似乎永远在积极地、热烈地规划着中国话剧史的研究框架,不断地扩大着具体的目标,积极回应学术界内外的各种意见和声音,尽可能地把与自己的趣味和意见相同或相近的人团结起来,共同做事。而在私下,他又乐意听取我的不成熟的想法,不吝惜地给予鼓励。“如坐春风”,我愿意用这个词来形容我聆听田老师教诲的感觉。我甚至与胡志毅兄有相同的感觉:相信田老师,往往会到一种“迷信”的程度;因为当任何困难汇报到田老师那里时,他都会给你一种“这是可以克服的”强烈暗示,并且常常会布置你如何一步步地克服这些困难,使你获得信心和勇气。
田本相老师原本是中国现代文学专业出身,他在南开大学读研究生时的导师是30年代就以《近二十年中国文艺思潮论》而闻名的革命家兼学者李何林先生;粉碎“四人帮”后,田老师就以研究鲁迅小说的学术论文引起了学术界的重视,担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的编委。在《曹禺剧作论》出版之后,田老师逐渐地将研究重点转移到了中国话剧史领域。虽然他在话剧研究所长的任上组织过“小剧场”现象的讨论以及对承德话剧团、沈阳话剧团等的“院团研究”,对“北京人艺演剧学派”这一概念的提出也有着不可替代的贡献,但他始终强调自己是“戏剧界的朋友”,把自己定位在与中国现代文学史密切相关的“中国话剧史”的学术领域内。在完成《曹禺剧作论》之后,他开始将研究范围扩大到整个中国现代戏剧史,对现代话剧史做出了“诗化现实主义”的概括性描述;然后又以这一论断为中心,对话剧艺术史进行一系列的“价值重估”。但在追求自己的学术目标的时候,田老师并不是凭一己之力面面俱到,而是善于发现和团结一批新生力量,将新生力量培养成学术骨干,使外围的朋友成为中坚,将分散的力量集中起来,实现仅凭一己之力难以达到的成果目标。人们会发现,在田本相老师的学术成果中,除了以《曹禺剧作论》和《曹禺传》为代表的曹禺研究系列是他个人的著述之外,其余的从《中国现代比较戏剧史》开始的“中国话剧史”著述各个系列(如辽宁教育出版社版、山西教育出版社版),晚年完成的《民国时期话剧杂志汇编》100卷,都是田老师出题目、组班子、为成果面世架桥铺路,一步步地艰难跋涉,汇聚集体的力量完成的。正是在二三十年来孜孜不倦地出题目、出思想、出主意、搭班子的过程中,田老师持续地团结和扶助了一批研究中国现代戏剧史的新生力量,使他们逐步成为学术中坚。在这一过程中,独特的田氏魅力得到了充分的展现。而且,田老师对新生力量的扶持,又不以自己的学生为限,只要有人上门求教,田老师必热心相助。在去世之前一个月,他还在病房里接待外地来京求教的晚辈学者。
2011年,华文戏剧节在澳门举行时的合影,前排中为田本相先生
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重新书写文学史成为一股潮流。坊间相继也出现过几部话剧史,虽然可以说是各有特色,但是都共同存在着挂一漏万的缺陷;专注于戏剧文学而忽略话剧史的其他方面,更是这些“话剧史”难以避开的短处。写一部完整的包括剧场艺术各个方面在内的话剧史,由此而成为田老师念兹在兹的事情。田老师先是萌生了“比较戏剧史”的观念,想在戏剧史的研究范式上有所超越。他在1986年和1992年先后发表《关于〈中国比较话剧文学史〉的构想》和《关于比较戏剧史的方法论问题的探讨》等论文,继而组织完成了《中国现代比较戏剧史》书稿,并在1993年正式出版。这本厚厚的著述既为当代树立了话剧史著的标杆,也给后人的继续研究提供了一个样板。后来,他又想到了通过多卷本的形式,将戏剧运动、戏剧理论、戏剧文学与戏剧艺术全部囊括在内,写一部“大戏剧史”。他的这个设想得到了北京某家出版社的赞同,并表示在要出版环节给予积极支持。于是,田老师便开始了他一生中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学术“工程”——“中国话剧艺术史”。定名为“艺术史”,就是要将语言艺术和舞台艺术全部纳入史著范围的意思。最初的规划是按照话剧史或现当代文学史的分期写六卷,即早期话剧、20年代、30年代、40年代、1950-70年代、改革开放以后;后来由于与香港和澳门同行合作的“香港戏剧史”和“澳门戏剧史”相继完成,田老师在台湾的朋友又答应组织台湾话剧史部分的写作,这套大型的、全方位的“话剧艺术史”的规模便扩充为九卷,以示在空间上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将全中国各个地区都包含在内的程度。
这时,田老师作为项目规划者和组织者的重要性便凸显出来了。因为田老师很少公开抱怨,所以我只能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感觉到他在什么时候遇到了什么困难。一是缺少经费,这样一个大型写作工程,却不属于任何一级的“项目”,所以田老师只能利用每一年的“中国话剧理论与历史研究会”年会的机会召集编写组的成员开会,制定下一阶段的写作任务,简单说就是“催稿”;二是人员也不固定,比如我本人,原本已经说好单独负责某一卷,但是学校给了一个去德国和英国访学的机会,田老师就得另外寻找替代的撰稿者;还有个别人的写作计划与出版社的时间表完全脱节,也不得不换人;还有,对某一历史阶段,编写组以外的学者已经有了很好的成果,放弃不用,将会降低全书的水平;这时田老师就会亲自出面,将相关学者邀请到编写队伍中来。后来,这套书的出版方从北京转移到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我估计也是经费问题造成的。因此,九卷本《中国话剧艺术史》虽说每一卷都有具体的作者和负责人,但是全书的规划、组织直至最后的定稿、修改,都是耄耋高年的田老师具体承担的;可以说,没有田老师的学术思想和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精神,就没有现在的九卷本《中国话剧艺术史》。
2015年11月28日,田本相先生在杭州举行的“第三届清末民初新潮演剧国际学术研讨会”上作主题演讲
从欧洲访学一年回来后,因为不想失去跟随田老师研究中国话剧史的宝贵机会,所以商得胡志毅兄的同意,我加入了《中国话剧艺术史》第五卷的写作,负责六七十年代的话剧史的书写。田老师鼓励我说:这段历史没人写过,所以只要写出来就有功劳。为了对这段尚无人做过完整叙述的话剧历史作尽可能真实的描写,我的研究从翻阅《人民日报》开始,尽量把10年当中每一个年代的政治和文化语境了解清楚;接下来再尽可能完全地阅读本时期的所有剧本,包括话剧和戏曲在内。在写作过程中,尽量做到从作品的具体情况出发,不对未曾谋面的作品作转述式的评论;既要准确地把握这个时期戏剧创作中千人一面、千部一腔的共性,又要理清不同题材和不同阶段的戏剧创作的差异,从而作出符合事实、经得起时间检验的历史叙述。我在内心十分感激田老师,给我提供了这样一次难得的机会。
在永远告别田本相老师的时候,我要说,在我走上学术道路的许多关键时刻,都有田老师的指导和监督,这是我人生中值得庆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