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灯照前方

2019-04-19 02:55林欣霖
美文 2019年8期
关键词:手电筒小妹祖父

林欣霖  就读于厦门大学附属实验中学。作品散见于《作文素材·时文选粹》《做人与处事》《作文与考试》《读写》等刊,曾获全国创新作文大赛复赛一等奖,第一届中国校园文学奖二等奖,小作家杯三等奖等,她的文字细腻,总能打动到读者的内心。任《闽南日报》小记者,《读者·校园版》的校园通讯员。

热爱读书,擅长书法。在第五届国际奥林匹克书画大赛中荣获铜奖,在历次厦大周年庆书画大赛中获得三等奖。自小学习古筝,自学电子板绘,拥有自己的绘画直播间。

祖父在闽北,我在闽南。

我在车上的时候,祖父站在桥头,静静地,像个老旧印章轻飘飘盖在远处能拧出水来的群山水墨画脚下。来一阵风,也许就能把他掀起、卷走,然后消失不见。

到那时,我又该去哪里寻找他呢?

祖父所拥有的那栋黏土木楼和祖父的性格一般,少言寡语地退缩到小山腰上,面前还有另一栋人家帮着遮掩视线。如果不站在高处仔细瞧瞧,是怎么也难发现它的存在,敛了声息,很是安静。但就是这种安静,却让我每次拖拉行李到门口后要停下来一会儿,对着二楼走廊垂下来的雕花门檐眨眨眼,准备着步入另一个世界——无忧而且纤尘不染。

此时我确确实实是欢喜的,这儿老木吐纳出的的每一层幽香,米糕芝麻脆米像婴孩发笑一般的糯甜,还有昏暗时悄无声息点起的日光灯悠悠飘出来的暖味儿,每一种感觉独立而混合着把我融进去,越融越深,坠入软绵绵惬意,然后弹起又坠下,弹起。就是它们,总在我并未归来时,秉着无根的执着跨越三百公里的纵横丘壑乘风划入我窗下,轻叩纱窗。

那些回忆总是纷纷扰扰细碎无痕,我不懂它们是如何在千万万岔路中准确无误地找寻到我那儿,就像六岁的我坐在溪边,不懂如何操一口不甚熟悉的闽北方言问问祖父家在何方。

后来还是祖父开着手电筒的大灯找到坐在小溪积石滩上的我,牵住我的手,在乡间浓稠的黑夜间缓缓穿行。我伸出舌头凭空舔了一口空气,是一股黑巧克力的味,那种不加糖可可达到百分百的苦涩,以至于我没有听清祖父在耳边碎叨叨什么,只有一条被手电筒照得忽明忽暗的水泥小路晃在眼前。

那条路走了十多分钟,有了祖父手掌冰冷间破开的一点温度,懵懵懂懂的我踩在水泥上的每一步终于有了一定的方向。我扯扯祖父的衣袖,问他:“祖父,手电筒能借我看看吗?”

祖父停下脚步,把那支塑料手电筒递给我,看着我拿着它到处乱照远处的重山,光线所及之处都是一团飘灰:“星,你知道哪个房子是祖父家吗?”

我把灯光对准千篇一律的淡墨色屋瓦挨个扫过,试图想从面前拥挤的房屋中找出,最后还是随便照着一间瞎猜,“这个。”

祖父摇头,弯下腰把握住我拿手电筒的手腕,往下一压,照到脚下的路,“别往上看,你要顺着这条路去照。看到前面小井了吗,你看那里有条左拐的巷子,再往里走,就是祖父家了。记得了没有?”我点点头,一抬下巴就见着祖父凹陷的双眼被灯光润上了一层朦胧。

祖父说,“要记得路呀。”

后来我是再没有忘记过路的,无论是在村头残桥,还是在山口的茶叶厂,我向脚底踩着的小路望去,蜿蜒曲折但最终都通向我心底最为挂念的那方天地。那里门前两侧漂亮地对着柴火块,门后的山坡上从地里拔高出村里唯一的红皮花生。

早晨在二楼醒过来,祖父已经搬着把矮板凳窝在大厅阴影处嗑自己种的红皮花生,那凳子貌似是很早前他自己捡木头削出来的,就这么一日一日把表面坐得光滑。

我躺在被窝里不起来,盯着被塑料膜包起的天花板,听见底下大厅里祖父拨开每一颗花生的声音,富有节奏地,穿过木板间缝隙,藏进我的右耳里。一下,掰开,一下,嚼碎,再一下,花生壳夹带碎末被抛进垃圾桶。而左耳朵里灌满母亲和舅母在后庭厨房里轻声聊天的话语。我不大懂得闽北话,只是单纯觉得那些韵调清脆明亮,它们在厨房里一层层荡开,却没有荡到祖父那儿,有一道屏障似的,把母亲她们与清晨的祖父隔开。祖父不讲话,那层屏障则越积越厚,把他从大厅挤到自己的卧室里,打开电视,哇啦哇啦不知道在看哪个频道。

我翻了个身起床,想要下去陪他吃花生米。

似乎祖父在长大后我的视线里,一直就是这么安安静静,几次我从他身旁经过用余光瞥见他张口想要说话而后悻悻转过头啃一口芝麻脆米。他想说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极少的几次一是大早上路过楼梯口看到才睡醒的我,笑着说“太晚了去吃饭”,二是夜晚大家伙儿蜷在祖父卧房里看电视时,他端来一盘杂果子让我“挑几个尝尝”。

他和我,甚至是别的什么人,深深浅浅都隔着屏障,我却特别希望他能用让我羡慕的闽北话跟我讲几句,哪怕我听不懂,我也可以装着懂一会儿,装着我知道怎么用言语去寻找通向他心里的路。他叫我要记得路时,我只记得脚下踩着的那条,他没告诉我,还有一条路是看不见的。我找不到能够照亮心路的那支手电筒,在照见小路时隔十一年之际,在那支塑料手电筒坏掉的七年后。

新的手电筒摆在大厅磨砂橱柜里,黄色的柄以及看一眼就知道沉重的体型。祖父用力掰开锈住的玻璃片拿出它时,我有一瞬恍惚,眼睛再对准焦距后母亲便让我牵住小妹的手,一整大家子系系索索走出大门,跨越残桥沿着河流散步。祖父走在后头,看着母亲、小舅他们跟许久未曾见过面的表姨母或是村头杂货铺的店主寒暄几句,稍稍退开到岸边的树下站定。我抱着小妹在被母亲拉去給介绍的间隙,挤在人声缝隙中往后窥伺祖父,他是笑着的,双手插在舅母买给他的夹克口袋中,张开嘴呵了口气,手电筒的光泄在外面把腾起的水雾照得缥缈,像远山头的凌晨降下薄雪,倏而又散了。

我像明白了什么,鼻子有点儿发酸。祖父从来不是一个爱唠嗑的人。不像我爸,动不动就要拉着我一路散步顺便灌灌鸡汤,哪怕我知道他用意是好的。他不爱言语,不怎么会表达自己,很多时候反而退在一旁看着别人热热闹闹地,自己心里似乎也就热闹起来了。

两岁的小妹在我怀里不安地扭动着,想要下地自己走。我移开视线把她放下,松松地牵住,却听到她喊了我一声。

“姐姐,你知道那是谁吗?”她指着祖父在的方向抬头看我。

“不知道哦。是谁呀?”我逗她。

“是祖父啦。”

祖父闻言,对着小妹伸出手,“要不要过来?”

小妹盯着他看了好久,挨緊了我,不怎么敢过去。

祖父无奈,蹲下身子拿出手电筒低低照着,“走过来没事的。”

手电筒的光恰好打在我们之间,照出一条斜斜的路。

祖父在路的那头,我和小妹在这头。似乎我们一走过去,那条路就会一直存在着。

回祖父家的次数确切是多少,我已记不清楚,能够肯定的是十个指头去数绝对能数得过来。母亲也常抱怨过,想要多回去几次也不是不行,但七个小时的车程实在是难受极了。那时祖父飘飘的声音经母亲漏音的手机滚到我房间里,我放下手中的笔听着,似乎在安慰着母亲。我冲着卧室房门喊了一句,想让母亲提一提那只祖父做的岚谷熏鹅,每次都说要寄下来但连影子都没见着,害我挂念了好久。

那是我作为一个不会吃辣的正统闽南人,唯一吃得进嘴里还津津有味的闽北招牌超辣菜。所以回祖父家,他每餐都会用个小碗装几块熏鹅胸肉,那种辛辣当中混着浓郁松脆的肉香气息在整个古早雕花圆桌上蔓延开,抿一口鳝鱼汤,也染上那个味儿。祖父记得每一个子女孙辈喜欢的菜式,喜欢的点心,他都记得的:打过霜的红菜心、上海青像融了雪进去似的,嫩山脊只能文炒几许就该上盘,鸭蛋窝在木桶稻草饭里一块蒸而格外清甜……他也会为了满足我们一群只顾着尝新鲜去把后山别人的地瓜窖撬开的鬼精灵,带我们找到自家窖子挑几个今收成的红心地瓜去溪边烤着吃。

从窖子出来的那段土路还都是泥巴,刚下过雨,整个鞋子都浸上红泥,黏糊糊一股腥味。我和表姐她们抱着一篮筐地瓜在祖父后头走着,一路沿小溪看过去,希望找到一处好垒石头烤地瓜的石滩。岸上比河床高出将近两米,每一段路都可以看到岸沿长出不同的草木,毛竹成簇生长在路亭之后,再过一段就长满鲜红的小浆果丛,丹顶鹤冠一样的鲜妍,然后再过去,就是一株老梅树,树下的冷冽溪水一路飘荡着白梅的贝壳样花瓣。我径直走了过去,攀下细长一支,盛开六七朵,花苞三四点。表姐说,难道你要这么拿着去烤地瓜吗,别到时又丢了没影。祖父便把梅枝接过去,攥在手心摇了摇,“我替你们拿着。”

于是祖父就这么拿着花儿站在岸边,看着我们费力寻来苇草点燃,腾腾升起呛鼻的一簇浓烟。我躲到一旁眯着眼,隐隐约约瞧见祖父微微摇花枝的动作,惬意的,像那天半晚压低手电筒的灯光让小妹过去一般。我垂下手,在隔住两者间的浓烟后面和他目光对视。祖父看着我,然后笑了。

我动了动喉头,犹豫了许久,还是把那句“你也下来一起”的话咽了回去,只是对着他也回了一个浅浅的笑。

祖父下了一个台阶,路又近了一点儿。

下山的时分在晚上,村里人家燃起的烟花点着夕霞尾巴烧成余烬,天色浓郁。

路上铺满爆竹炮屑,浸了露水堆成一团,行李箱的轮子碾下去便挤进路上小洼,怎么也踢不开。祖父家里舅母他们还在着,他也就没跟来,转个弯时,那片熟悉的破旧屋瓦便被贴满红底墨字的宣传标语栏遮没了影。母亲停下来,扫几眼上面贴着的村委照片,咕哝了句“拍得不好”让我看看上面祖父的照片。白底的,显得祖父比往常更加瘦削,脱去便帽后的头发乱蓬蓬,倒和背景融在一起,只是额头上一抹浅浅阴影昭示着那是用手机拍下来后编辑而成。再看其他人,同样是简陋的编辑技术,略显有趣。我忍不住笑出来,难得再见到这么严肃的版面上出一些可爱的瑕疵,回去之后也便看不到了。

我这么想着入神,行李箱的轮子被残桥上隆起的水泥块儿颠簸几次快要翻转过去。小石块被颠出桥面闷声砸入河床,惊起几尾游鱼在我还未能看清楚时四散而开。走在前面的小妹立马扭头问我:“什么东西?”

我说:“石头掉进去了。”

“还有吗?还有什么东西掉了吗?”

“没有了。”小妹吧眨着眼想听听别的答案,我没理她。

“花呢?”

“插在祖父家的花瓶里啦,别问了,快点走过去。”我拉住小妹的手,试图让她跟我往前走。小妹有些生气,毕竟那天烤完地瓜回来之后她从祖父手里抢过梅花玩了好个下午,临走时我倒忘记给她拿来了。

一直坐到车上时,小妹还嘟嘴囔囔要回去拿花枝,母亲烦躁极了,威胁小妹再闹就把她丢下去。我正想转头哄她,就从后厢玻璃看到祖父匆匆跑来的身影。祖父跑到残桥上停下来,冲我们喊了几句,我没听懂,母亲就下去了,回来时手里拿着花枝递给小妹,“哝,祖父给你拿过来了。”

我看着小妹手里摆弄的梅花,抬头望见祖父站在桥头插着口袋,夜风几次想吹掀他的便帽都被半百掺灰的头发绊住。汽车点亮车灯往前缓缓行驶开来,祖父的身影也越加渺小,他站在残桥路上,一动也不动。

路还在拉长,我突然转过头去窝在座椅下的阴影处不敢再去看他,母亲问我怎么了时,摇摇头没说话,眼眶里却盈着些泪水。

许久,我问母亲,“我们家里有手电筒吗?”

“有啊。”

有啊。一直都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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