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德君
逛大菜市,我被那些地瓜勾住了眼睛。这沙土地上种出来的地瓜,个头匀称,红艳鲜嫩,干瓤儿,好吃,赶紧掏钱买了一大纸箱,“呼哧呼哧”扛上楼。地瓜,学名红薯,也叫番薯,在我家乡辽南,大家都叫它地瓜,而管土豆(马铃薯)叫地蛋,在贫穷饥饿的年月,它们可是好东西,乡民们有顺口溜道:“地瓜地蛋,又顶菜又顶饭。丫头吃成一枝花,小子吃成男子汉。”我自己说是“狐死首丘”情结,是乡愁使然,妻子说我“土”,是“农民意识”,反正直至现在,我仍然喜欢吃土豆地瓜。
天渐渐冷了,阳台里温度太低,妻子打开纸箱,发现有的地瓜长出了黑斑,甚至开始腐烂了,便埋怨我道:“明知道这东西不好放还买这么多!拿屋里来吧,温度高,几天就烂了,留在阳台里还不得像往年一样冻坏了。
看着妻子无计可施,一脸的嗔怒埋怨,我笑了:“不会的,我来处理。”
我将纸箱搬进来,端来几大盆清水,把地瓜一股脑地倒进盆里泡上。妻子见状,不解,追问我要如何处理,我故意卖关子不告诉她,任她在旁边急得如猕猴抓耳挠腮。我把地瓜洗干净,上火蒸煮,不一会儿,几大盆地瓜冒着腾腾热气出锅了。妻子更急了,问我:“你把它们都弄熟了往哪儿放啊?”
我仍然不回答,一边做出吃的动作,一边拿出砧板、菜刀,将煮熟的地瓜切成薄片,然后摆放到屉帘上,送进阳台。妻子嘴一撇,揶揄我说:“我还当有啥高招呢,原来是晒地瓜干儿呀!”
对,就是晒地瓜干儿。记得小时候,秋天收获完地瓜,奶奶总要把那些被锹镐伤了的,被蛴螬、蚯蚓啃咬的,还有那些没长成的“地瓜毛儿”挑出来,洗干净煮熟,然后切成片放到窗前的大秫秸帘子上摊晒。秋高气燥,几天工夫,地瓜干儿就晒好了,装进一个大筐里挂到屋檐下,一来那地方避雨通风,地瓜干儿不能返潮变软,更不能发霉长毛。二来那地方高,又在大人们的眼皮底下,我和弟弟这样的馋猫绝不敢公然跳到窗台上去偷吃。
年景好时,地瓜丰收,储存不过来,有时候也把地瓜生切成片,拿出去晒成生地瓜干儿。这种生晒的地瓜干儿可以磨成面,和玉米面、高粱米面、豆面、小米面掺在一起贴饼子、蒸窝头、蒸发糕、烙饼,或者擀面条,虽然看上去有些发黑,但味道很好,甜甜的,好吃。
听奶奶讲,当年日本占领东北,成立伪满洲国,乡亲们没少偷着给东北抗联送过地瓜干儿。抗联也不挑剔,生的熟的都行。不少人还因为这儿进过日本人的大牢,甚至丢掉了性命呢。没想到这不起眼的地瓜干儿还为抗战出过力呢。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家仍然过着朝齑暮盐、啜菽饮水的日子。到了寒冬,生活更加清贫寡淡,粮食不足以让大人孩子果腹充饥,只好每天喝两顿稀粥。零食,对于那时的孩子们来说实在是奢侈品。就连处于哺乳期的弟弟妹妹们也没有面包、饼干等辅助食品,每当他们饿得啼哭不止时,奶奶便塞给他们一块稍微软乎一点的地瓜干儿,地瓜干儿被唾液一泡,就有了滋味,弟弟妹妹只顾咂滋味忘记了啼哭。我们这些半大孩子饿得像老鼠上蹿下跳、登高上树,四处寻摸食物,奶奶看着可怜,也会给我们分几块。尽管奶奶辞世已经几十年了,但至今奶奶那充满怜爱的幽幽目光还在我脑海里清晰可见。
坚硬如石的地瓜干儿,丑陋,黢黑,但却是好东西,一小块可以嚼上半天,香甜可口还顶饿。我们小心翼翼地装进口袋,出去找伙伴们疯玩去了。有了食物,便有了朋友,地瓜干儿竟然能叫平日里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玩的孩子主动亲近过来。只要肯施舍一两块,那他们就会成为忠实的跟班,和你形影不离,随你差遣。至于有过牴牾,闹过别扭的也会因为一两块地瓜干而冰释前嫌,一笑泯恩仇。
那时候称得上好吃的,只有我们自己栽种和收获的几棵向日葵的种籽,妈妈哪天高兴了给炒熟了,分拨开,或是牺牲玩耍时间从收割后的豆子地里捡拾来的黄豆粒,在冬夜里可以放到炉盖上烘熟,再就是冒着挨打的危险钻进仓房里偷偷敲下来的一小块儿喂猪的豆粕和花生粕了。至于水果,生产队分的几十斤苹果要留到过年时招待宾客。产于南方的水果只是听说过,连看都看不到,何况一饱口福了。说来好笑,我十八岁进城读书,还不认识香蕉、菠萝呢,柑橘还是因为当兵的姑父来省亲才吃过。所以,地瓜干儿就成了弥足珍贵的好东西。
有一次,弟弟和一群半大孩子每人口袋里装了几块地瓜干儿站在避风的墙根下晒太阳,大家挤来挤去,不知谁先发现地上有两块地瓜干儿,弟弟说是他掉的,可满林却说是他掉的,两人因此争执起来,互不相让,又有几个孩子掺进来,都声称地瓜干儿是自己的,最后动了拳脚,打得一塌糊涂,有的拳头打到眼眶上,成了乌眼青,有的挨了嘴巴子,腮帮子肿得老高,有的被抓挠成花脸猫,有的头发被薅掉一大撮,像疤瘌头。最后好几家大人都参与了殴斗,要不是大队民兵赶来平息事态,还不知会闹到啥地步呢。为此,好几个家长被村上开了批判会。
我每天放学后,要拿起耙子和草包去田野里搂柴草,为的是晚上能有一个热炕可以安放我们疯了一天精疲力竭的身体,驱赶数九隆冬难耐的夜寒。一天下半晌搂柴草回来,早晨灌进肚子里的两碗稀粥早就随着几泡尿撒出去了,加上朔风怒吼,寒气逼人,更让人感到饥寒交迫。一大包柴草扛在肩背上犹如一座山,越走越沉重。刚走到村头的苹果林,我竟然一头栽倒在积雪的沟里,把伙伴们吓坏了,大家围了过来,有人拉扯我的衣服和胳膊使劲摇晃着,有人大声地呼喊着我的名字,有人赶忙按压我的人中穴。大家见我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猜想是饿的,但荒郊野外冰天雪地,到哪找吃的,都急得直搓手,突然,不知道谁从口袋里翻出一块地瓜干儿来,可把大家乐坏了,七手八脚地把我抬出雪沟,扒开我的嘴巴,将地瓜干儿喂给我。说也怪,不一会儿,我竟慢慢地苏醒了过来。后来许久,大家一提起来都嘲笑我是馋的。
唉,这不起眼的地瓜干儿,不仅是弟弟妹妹们的“奶片”,是我们交朋结友的“礼物”,是我们消磨时光、消弭饥饿的“寶物”,有时候还是神奇无比的“救命神丹”呢。后来进了城,可以买到的小食品多起来,但土里土气的地瓜干儿却让我难以忘怀,回乡看望年迈的父母,母亲知道我好这一口儿,总会在秋天里晒好,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等我回家时,拿出来给我吃。超市里也有卖地瓜干儿的,颜色、形状都比我记忆中和母亲晒制的好看许多,而且包装精美华丽,但一放进嘴里,便会知道味道不够地道,或者说不是记忆中的味道,也不是老母亲亲手为我晒制的味道。
我放进阳台里晒的地瓜干儿,与记忆中儿时的地瓜干儿不大一样,呈现出好看的琥珀色,晶莹透亮,像一块块松香,脱水后糖分得到沉淀和浓缩,咬一口,艮艮的,韧性十足,加上红薯特有的香味充盈在齿颊之间,十分诱人,我和妻子没事的时候就吃几块,没多久,屉帘上的地瓜干儿便少了许多。
星期天女儿回家来,妻子抓了一把地瓜干儿神神秘秘地对女儿说:“想不想品尝一下你爸爸制作的‘杨记特色小食品?”女儿没反应上来,直愣愣地看着我,问道:“我爸还会制作特色小食品,什么特色?”看女儿不相信,妻子赶紧将一大块黄澄澄的地瓜干儿塞进她的嘴里。女儿吓了一跳,扯出来,看了看,才一边笑着说:“哦,原来是地瓜干儿呀”,一边放心地重又送进嘴里。然后问我怎么想起做这个了。妻子抢着说道:“你爸爸说了,那是最值得他怀念的儿时美味,带着故乡的味道,带着你太奶奶和你奶奶的乳香。”妻子满是嘲弄的神色,连说话时还故意拿腔作调。我没在意她说什么,只是直盯着女儿,本以为吃腻了各式点心和小食品的女儿会对这我所谓的美味流露出不屑,却不想她满是艳羡地说:“老爸,你们小时候可真有福气啊,能够吃到这么美味好吃的东东,还是绿色食品呢,没有化肥和农药残留,没有重金属污染。你晒了多少,一会儿我走时多带上些。”我愕然不已,嘴巴张得和扑食昆虫时的蛤蟆差不多一样大,不知说什么是好。
是啊,没想到这些土得掉渣的地瓜干儿,在女儿那里却成了最时髦、最受青睐的环保食品。小时候假如也有饼干、麻花、大白兔奶糖、巧克力、奶油面包,有火腿肠和食品店里琳琅满目、色香味俱佳的诱人零食,有水果摊上五光十色的各种水果、干果,我和我的伙伴们谁还会稀罕这灰头土脸的地瓜干儿呢,谁还会为掉到地上沾满泥土甚至牛粪的一块地瓜干儿而不惜和伙伴们打得头破血流呢?女儿之所以羡慕我们,盛赞地瓜干儿一类的食物,或许是因为她们这一代被蜜罐浸泡得太腻、太久了,正如酒店盛宴上的人们开始青睐野菜、粗粮一样,无非是寻求调剂口味、刺激味神经罢了。抑或是当下的食品安全形势太过严峻,让人提及便心生恐慌甚至恐惧,转而对原生态的、绿色的、环保东西一律怀有敬意。我惟愿是前者。
不管女儿如何,反正我喜欢这家里自制的地瓜干儿,它带着故乡泥土味道,带着祖母和母亲的乳香,我迷恋那淡淡的甜,淡淡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