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潇然
五年前,我的同事翻译家齐渭波传给了我一部他最新译作的手稿,是英国作家爱德华·伯曼写长安的作品。当时原作还没完全写完,齐渭波抽取其中已有篇章的精髓,先以《丝之路,馬之路》代为了书名。写长安,却以丝绸为中心,而且又有新的解读,所以立刻就把我吸引了过去。
西方人写长安与我们自己写长安大有不同。我们喜欢历史追忆或者回想求证,而他们则是眺望或者走近。身处历史之中,难免不受情感浸扰。只有事不关己,才能气定神闲地静观自得。而局外人的这种“自得”,既是检验我们文化形象的重要参照,也是刺激固有观念换代升级的外部推力。他的书让我也跟着换了个角度看历史,于是长安在我的眼中又有了新的色彩。
从最初的书名可知,丝绸之路一定会是书中的重点。当然,这里的丝绸之路只是狭义上的那条陆路通道。他写长安,却要讲丝绸之路,可见,在西方人的眼中,丝绸之路就是长安的一部分。实际上也是,无论是丝绸之路的起止点,还是走上丝路的原因,抑或是丝路带来的生活方式的改变,无不与长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他讲的却又不是丝路的地理,他把所有的笔墨都泼洒在了丝路的概念认知上,并用详实的数据讲述了一个不一样的丝绸之路。在他的眼里,丝绸虽是中国对外贸易的主要物品,但收入却并没有用于填充府库,而是采购大量的马匹引进国内,并不断补充进作战部队,大幅度提升了快速反应与长途奔袭的能力,而这也正是匈奴人最终被打败的主要原因。值得注意的是,我们可以从已知的世界历史发展脉络得知,匈奴人的溃败,又间接冲击了欧洲的军事格局,直至影响了罗马帝国的最终走向。因此,无论是东方视角,还是西方视角,马匹贸易才是丝绸之路上影响世界历史进程的轴心正剧。
既然东西方的命运都因丝绸之路备受影响,甚至说被其左右也未尝不可,那么历史上不断出现的丝绸之路热也就不足为怪了。尤其是近些年来,当世界经济同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困境时,再次打通这条双向交流的千年通道,就理所当然地又一次成为当今东西方谋求自我拯救的共识。新的丝绸之路经济带提出后,一批一批的文化探寻随着蓬勃兴起的商贸活动,也一同再次填满了这条传奇的古道。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西安晚报》适时组织了一次“禧福祥丝路采风”活动。这次采风就是沿着其中的一条陆行商道,去寻觅两千年的风烟往事。所谓采风,就是采集艺术之风,包括风情、风俗、风物和风尚,当然也少不了风景。其实在形式上,也就是一群有艺术追求的人一同行走的旅行。能参加这样的采风活动,无疑是走进和融入丝路,并采拾到心仪写作素材的一次极好机会。有人是去追慕曾经的大漠孤烟与长河落日,有人是去寻找远古的边塞诗情和羌笛杨柳,也有人是去感受塞外的朔风、天山的往事。但对于我来说,更看重的则是那种千年不变的异域气息,想去呼吸呼吸异域的空气,感受感受旷野下的日光。因为金戈铁马的年代已经走远,文人的情怀也大不相同,那种在沙场报国、怀远思亲心理背景下而生的诗境早已不复存在,所以即便是还有相同的风景,却已经不再会有相同的感受了,虽然荒原依旧、黄沙依旧、热浪依旧。山河形胜、自然气息是不会改变的不动产,虽然走访不能实现时光穿越,但却能够贴近历史,让我们站在历史的身旁凭吊,凭吊那些为丝路文明做出过贡献的先贤、先哲、先辈和先驱。我一直以来都有一个愿望,想用沿着他们足迹行走的方式,向那些应该铭记的历史人物致敬。如果说丝绸之路改变了世界的命题成立的话,那么他们便是改变了这个世界的力学结构中一个不可或缺的节点。用沿着他们足迹行走的方式去缅怀,才是向他们致敬的应有态度和最好方式。于是主办方邀约后,我就欣然前往了。
如今,我们可以驱车日行千里,使许多死亡之海变成旅途上的风景,而古人的那种徒步穿越,即便是对于现代人来说,尽管有着先进装备的保障,也仍然不亚于是拿生命做赌注的冒险。由此也更加让人对千年前人们那种不畏生死的精神深感敬佩。
从各地出土的文物可以看出,早在丝绸之路开通之前,就已经有人穿行于此了,只是在张骞出使西域之后,才得到了更多人的关注,也迎来了更多敢于挑战生命极限的行者。其中主要是为利益奔波的商人和弘法往来的信徒。毫无疑问,文化传导的主流也正是他们。一般来说,商人贩运多有后勤保障,是整个商队的协同作业,应对困难的能力较之个体而言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但作为文化使者的各教信徒来说,他们大多都是只身行走,除了紧随左右的孤独之外,有的只是远方的召唤这种精神的指引了。他们靠着信念的支撑,也一样跨越了生死的鸿沟,并以此完成了人性的历练与灵魂的升华,从而实现了俗性的彻底蜕变。尤其是僧侣们,穿越这一地理屏障,似乎就是他们修得正果的仪式,每一步,都是修炼层级提升的一个台阶。而又正是这些怀有坚定信仰的僧侣,促成了内陆文明的优化重生。
其实这就是丝绸之路最为重要的意义之所在——经济搭台文化唱戏。当然,丝绸之路本就是从军事目的出发,并以商业交流为主,最后意外又必然地实现了东西方文化融合的平台。
路上我一直在想,自公元前5世纪人类智慧集体迸发以后,各自的文明类型初步确立,而且都处于世界制高点的位置,令人翘首敬仰。但是其后,在几百年的时间里竟然都只在自己内部来回打转,缺少更新元素的加入,所以一直止步不前。其原因之一就是相互之间存在着一种思想壁垒与自然障碍的隔膜。及至丝绸之路开通,这种隔膜迅疾被捅破,使得东西方文明的交流成为可能,并最终实现了两种文化的握手。但是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佛教可以向东,却没有向西?我想最主要的原因,应该是这两大文化板块,在思想意识上一定是存在着一种强大的排斥与抗拒的阻力。
我们知道,人类文化大多源自原始的祭祀。祭祀是人类有组织的一种社会活动,主要反应为敬天地、自然、鬼神和祖先的仪式。对天地的崇拜是哲学的前身,对自然的崇拜发展为科技的启蒙,对鬼神的崇拜演化成宗教的开端,而对祖先的崇拜,则是社会管理学的早期思考。正是因为祭祀包含了如此多的文化内涵,所以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文明”的主要标志之一。同时,又由于祭祀方式的差异,导致了文化发展方向的不同。西方哲人主要关注的是有关人与神的关系,以及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所以宗教情节与科技意识根深蒂固。而东方先贤关注的则是有关人与人关系的思考,所以社会管理学的方法论俯拾皆是。于是,在世界早期的文明版图上,出现了一种两翼齐飞的发展奇观。丝绸之路开通的时代,恰好是世界史上西有罗马、东有长安的双峰并峙时期,而佛教的发源地印度,正处于这两大文明阵营的中间区域。一方面,它要受到来自两方面的文化侵扰,同时又会感受到各自文化的磁场引力。于是会向哪里去,该向哪里去,能向哪里去,就成为佛教于诞生五百年之后不得不面对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