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珂
男,1945年出生,河南省南阳市新野县五星镇闽营村人,初中学历。1962—1965年于闽营耕读小学任教,1965—1984年在王各庄任民办教师,期间担任全科教师。1984年考上公办教师,担任毕业班数学老师。1994年被评为“小学高级教师”,1991年之后陆续兼任乡小会计、教导主任和校长职务。2005年退休。43年奉献在乡村教育的第一线,把教师看作平凡而又受人尊敬的身份。
一、成长经历
我家祖辈都在河南省新野县闽营村,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家里以前有很多地,总共20亩,每年农忙的时候都雇小工、短工来干活儿,家里还开着粉坊、豆腐坊,有两亩多闲地专门种高粱酿酒供自家喝。后来划成分的时候我家划成了中农,1956年家里的地都上交给国家了。
我7岁上学,前4年在王各庄村小上的,5、6年级到隔壁村土佛寺小学上学,学国语和算术。高小毕业我被保送上中学,但是“反右运动”的时候,凡是中农以上成分家庭的学生都不让考公办中学。最后我只能去上五龙庙乡①民办中学。民办中学不交学费,学的课程也和八中(公办中学)一样,就是学校性质不一样。两所学校老师的情况差不多,有公办教师也有民办教师,但公办教师少,有很多老师是在县里办的速成班里学两三个月就来当老师了。
我学习好,在全乡统考、竞赛中总是第一名。原本民办中学的学生也能考高中、考大学,可到了毕业那年,6月功课学完,民中和八中都被取消了,我就没机会再上学了,我们营里跟我一样岁数的学生没有一个上成学的。
毕业后赶上生产队成立集体食堂,我在家待了半年,给生产队割草喂牛。后来去了台庄村我姐家学木匠,她的公公会这门手艺。我学木匠学得也还行。有一回在黄楼店,刚上了梁,下雨了,房子挂了一半能藏下人,我们就在屋下避雨。这时我发现一根中柱像是弯的,我对木匠师父说,他还不信。有两个年轻的仔细一看,柱子确实裂缝了,那柱子使的是坏料子,承受不住重量,下雨一洼就得折断。大伙儿慌了,赶紧去找檩条顶着把柱子换下来,刚一换下来柱子就断成了两截。亏是我瞅见了,不然我们几个都要被砸里面了。原来的木匠们不懂数学,他们算椽子是多大的尺寸都是估摸着来,钉上以后再锯掉多余的,浪费材料。而我是按着勾股定理算出来的,我说多大的椽子够用就刚好够用。
二、教师经历
1.初为人师的辛劳(1962—1965年)
1962年闽营办耕读小学,农村识字的人少,他们知道我上过学就找了我很多回让我教耕小。当时一个自然村一所学校,都只有一个老师。教室一开始是民用房,垒的土凳子,后来村里给盖了墙上搭茅草的草屋子。刚开始的时候只有十几个学生,我怕耽搁他们干活儿,就只在晌午教。学生们挎着草筐来上学,一放学就去割草了。我也得割草挣工分,有时能在课堂上面批改作业,有时得带着作业回去加班改。现在的老师们肯定受不住,太累了。但我喜欢教学,想教学,高兴了就不觉得累。
学生们年纪不一,刚开始是复式教学,给一个年级布置完作业赶紧教另一个年级,一晌轮一遍就结束了。后来学生多了,我们6个生产队合盖了一间房,又找了一个高小毕业的人来做老师。可他连拼音都不会,还是我教他,他再教给学生。我教3个队的学生,他教3个队的学生,到最后每个班能有二三十个学生。那时候只教认字、简单的数学,国家免费发课本,也不交学费。就这样还得去家里动员,有的学生特别想学习,学得也不错,但家长还是不让上学,觉得上学影响干活儿。耕小的教学是扫盲的性质,也解决家里兄弟姊妹多、上不起学的情况。耕小的教学还是很有用的,那些娃儿们都没上过学,我就先教他们写自己的名字、家长的名字、家里地址这些实用的东西。但耕小的学生们没有上成学的,主要是学生岁数都大了,只算是教他们认认字。
我在耕小三年,一个月工资只有2块钱。那时一个壮劳力干一天活儿记10个工分,我教一天记12个工分。年底分红的时候,2个工分没法儿分东西,我就跟管仓库的说我不要钱,让我拿一点绿豆什么的粮食就行。也就我特殊些,大家对老师都很尊敬,不管去哪个队里都是挑好东西给我。
2.工作步入正轨(1965—1984年)
1965年我去王各莊村小学当民办老师,全天都上课,工作逐渐步入正轨。第一年还挣工分,一个月4块钱,第二年涨到6块钱。1965—1969年,我当了四年全科老师,从二年级到五年级都是包班教学,一个人教所有科还兼任教研组组长,晚上住在学校,只有吃饭的时候回家。学校统一订教材排课表,每门课我都教,音乐课教歌儿,体育课领着上操,还有手工劳动课。虽然课一下子比耕小多了很多,但那时候年轻,自己又喜欢干,倒也不觉得累。刚去的时候,学校只有4名民办老师、2名公办老师,只有一年级到四年级,老师都是啥都教。后来陆续来了代课老师、民办老师,1969年之后才分科。1968年开办了五年级,再后来又办初一和初二。1969年开始我教了两年初中,还干班主任,教语文、政治,教《毛泽东语录》。
学校地方小,我们4个老师住在一间屋里,有个老师实在没地方住,就用绳子把床系在墙上,底下是办公桌。有时候遇到难解决的教学问题,老师们就在一起商量,也会聊怎么管不听话的学生。1968年,要求我们集体办公,我被分在语文教研组,刚开始每周两次一起学习业务,后来改成每周一次。业务研究活动有试讲、检查作业等。每年暑假,乡里的教改组还组织各个公社进行十天八天的教师培训,主要是学业务、学备课、学讲课,有时候也派有经验的老师来讲理论,一直持续到1975年。
农村学校条件都很艰苦。70年代在水台子村,我领着学生们去捡红薯,卖了钱买桌子,虽然知道不合理但也是被逼得没办法。早年教室里桌子凳子都不全,学校没钱,国家也不给,学校开支都是村里负担,只能和村里商量,今年置办一个班的桌椅,明年再置办一个班,慢慢才能置办齐。80年代的时候好一点,大队里每年给学校两三千元,再给些面粉,不够的话就自己创收。学校带着学生们拾麦捡糠、勤工俭学,布置任务每个人放假回来交几斤麦。有的学生回家一粒麦子都不捡,走的时候还非得拿20斤,群众有意见,学校就不搞勤工俭学了。
1983年的时候我还在教复式班,包班教一年级和三年级,工作起来不停歇,改作业也是不停歇,没有办公室就拿回家改。我在王各庄村从耕小算起教了21年,21年才转正,转正前工资涨到了15块。1984年转正后不让在本大队,就调去孙楼小学了。
3.辛劳又满足的教师生活(1984—2005年)
1984年3月初,国家出台政策,凡是参加工作十年以上的教师都可以参加转公办教师考试。考试内容是语文和数学,没有面试。县里总共60个名额,参加考试的有好几百人,我排第34名。我们乡里才考上6个。3月中旬放榜,4月公办教师证就发下来了。
1985年,过头一个教师节,乡里给我们每个教师都做了一套衣裳,还给了几十块钱。一转正家里条件就好些了,头一年按工作年限定的工资是42块钱,到年底还有降温费、烤火费。供应联社发了粮食卡,每个月给29斤面,一直领到粮食全国开放,烧煤也给供应证。公办教师待遇上样样都有,就是没有地了(爱人和孩子们还有)。转正后调出去工作,我是觉得轻松不少,可地里的活儿全仗我爱人一个人干,很辛苦。她支持我工作,倒也不埋怨什么。
1987年,学校开始实行聘任制,聘任证三年一换。从做民办教师起,年年都有培训,包括教材教法培训、业务培训、继续教育培训等,教师必须参加,如果没有继续教育证书,教师资格年审就过不了。
我的教学成绩一直不错,教毕业班的时候每次全乡统考,我教的班总是考前几名,第一名得的最多,第二、三名也有,我的学生年年升乡中也是最多。教学成绩好全仗自己钻研,我没有上过师范,没学过怎么教学,就是琢磨怎么生法儿①让学生学会,没事就琢磨,还向别人学习,在教师培训时候看别人讲课有优点我就记下来,回来借鉴。关键就是生法儿让学生们喜欢学,学得快,比如给他们编个歌儿、顺口溜,学生们又高兴还好记。我也爱钻研,我把课本上、练习册上所有的题都放在一起歸类,然后自己根据出题的类型再添一些题目,考试基本上都跑不出这个范围,教一遍练一遍再做一遍,所以学生们都会。每年观摩课都是我讲,有的一年还不止一次,各校的毕业班老师都来听课,听完了统一评课。这样的观摩课我讲了不止十几回。
1988年、1989年时因为我成绩好,上级几次想把我调走,校长都拦着不让我调走。有一次教办室已经宣布把我调到王各庄,校长叫着五星大队几个干部,书记、会计、村长,在教办室里坐了一天,不收回调令就不走,最后人家没办法了只好依了校长。好老师校长就是不让走,最后我当校长的时候才调走。
1992年起,我在五星乡小当了一年会计,一年教导主任,还教毕业班的课。本来校长说让我教门副科,我自己主动要求教主科,主要是自己喜欢,觉得离不开。我1993年被评为小学高级教师,评职称是看教学年限、证书、文凭、教学成绩,成绩好、教龄长的先评上。实际上我1988年第一批就该评上了,但当时送审前我把名额让给了校长,所以评上得晚了。
1994—1997年,我干了三年校长,因为岁数超过50就不当了。后来,我又去了水田小学当教导主任,还是教毕业班的数学。1996年拿到教师资格证,1998年再次调动去了黄营小学当主任,临退休还教了一年一年级。一直到2005年退休,总共教了43年学。
三、对教师职业的看法
我觉得当教师行,我的教学成绩一直还不错,从小学到中学我都教得好,校长重视我,家长也尊重我。本身我也爱当老师,喜欢跟学生们打交道,如果一个老师不爱这一行,又怎么爱学生、爱老师、爱岗敬业?
年轻的时候,村里的人们家里有事都喜欢叫我去帮忙,比如谁家里老人去世了做个花圈、写个字,或者画个画、写个礼单的。有时候这家叫、那家喊的,忙得都顾不上回家吃饭。他们爱找我一是因为别人没时间,二是除了我,别人也不会。这三个大队的大多数人我都教过,所以认识的人多,来找我帮忙的也多。过年的时候,我就支个摊子给人们写对联,能写上半天。我不收钱,人们也不用给我送什么,送了我也不要,顶多有人敬盒烟给我,老师就是受人尊敬些。
我教过我的儿女,我挺愿意让他们做老师的,新闻上也说教师工资越来越高,待遇越来越好。儿子高考时,我原本想让他上信阳师院,毕业以后回来当老师。所以商量好让他先报其他志愿,如果没被录取,就请我以前教过的、后来在信阳师院工作的学生把他录到信阳师院。但后来他被南阳理工学院录取,就不再提做老师的事情了。前些年,县里有政策,高级教师子女考县城小学的带编教师能照顾20分,但我儿子不是师范毕业,女儿那时候不上学,都没沾上光。
虽然我上班的时候工资确实不高,但我喜欢教学,也受人尊敬。我教的那些学生们,不管后来去了哪里,再见了面都特别亲热。我在乡小教了七八年,往乡中送了至少200个学生,他们上大学、出去工作的很多,有许多我都不记得了,但他们还记得我。当时要帮我儿子上信阳师院的校长就曾是我的学生。群众也都尊敬老师,特别是自己的学生格外尊敬自己,我觉得很值得。
访谈后记
王顺友老师是笔者的舅爷,是笔者奶奶唯一健在的兄弟。小时候逢年过节,总见这位在小学做校长的舅爷从乡下赶来城里看望奶奶。他们姐弟情深,奶奶聊起舅爷的时候总是一脸骄傲。访谈时碍于长辈和后辈的顾虑,无法提更为深入的问题,但此次访谈让我大致了解了我县农村学校几十年的发展变迁,以及农村教育逐步正规化的过程,也看到一位爱岗敬业、尽心尽责的农村教师一生的努力与奉献。
在此我想感谢爸爸、哥哥春节期间不辞劳苦地冒雪接送我去远在乡下的舅爷家,帮助我完成访谈,也感谢奶奶最后做出的补充。还要感谢胡艳老师,因为学习教师教育史和教师口述史这两门课程,才有了今天这份口述史材料,更要感谢胡老师对我的稿件的详细批改。经胡老师提示,我才理解这份口述史对于了解农村学校发展、农村教师教学工作和生活以反映农村教育和教师发展的意义。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师口述史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胡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