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克
一人高的教堂
碎石头垒砌的小屋
半截身子陷在索菲亚城的低凹处
露上来的墙肩和屋顶低于奥斯曼士兵
五百年里的保加利亚生灵
卑下着,度过命关
世上最小的这间东正教堂
在都市的精装本中隐忍如一个分隔点
覆盖着征服者重叠的零乱的鞋印
被现世的花草树木柔化
金盏花、三色堇尽兴地舒张花姿
剑兰、长春藤和松柏菩提树的神情葱绿
墙根下的菊苣草蓝得让人心软
而她的苦味藏在根子里……
地下室亮着凄凄弱光
有位姑娘坐在里面画了好些圣像
逼仄的侧间仅够坐两个人
老神父正在听年轻的忏悔者倾诉
仇无所谓大,恩无所谓小
无需感官的高大奢华
一人高的教堂诚实而久远
容得下上帝、神父和万众信仰
细雨中的有轨电车
索菲亚,吮吸仲夏的低温
两对铁轨抹着雨水在街区间穿插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车头的侧玻璃中弹跃着一蓬卷发
女司机的衬衫领子浅蓝
车厢红车厢白车厢黄……水分子里闪过
色雷斯人、斯拉夫人和保加利亚人
栖居在椿树白杨树菩提树上
高大的七叶树悬垂着青青的刺球
一一轻晃着,嗒嗒嗒
嗒嗒嗒嗒嗒轻晃着乘车人
全市仅有一所清真寺做礼拜
下午一点半从单塔上传出长调的唱祷
听上去语义沉郁
小于伊斯坦布尔的喊魂声两到三倍
红白黄的有轨电车方方正正
对称着近百年的街区志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又弹跃着一蓬卷发
开车的又一美人儿领子浅蓝
像当时的紫红樱桃
像快熟的青绿胡桃
四世纪六世纪的教堂
眨巴着伊斯克尔河的凹眼睛
打量着驾驶有轨电车的酷美人儿
将满城的花语稀释成雨意
蓬松,恬润,流利,心照不宣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扛着你走过来的
色雷斯,红砖的居点
白石头的城镇,被一个帝国吞进去
吐出来,又被另一个帝国
吞进去再吐出来
郁闷中……
被好几个帝国吞吐着
消化不掉
积攒六千年的自尊心
藏没在地下,衬垫在行人脚底
举起一座都市普罗夫迪夫
安逸中……
外墙支着斜拱的民楼坐在古城腿上
千人剧场上演流行音乐
万人竞技场扛着商业步行街
我经过这里,触摸这里,看在眼里
红砖拱门内幽居哪一尊罗马?
存在中……
城门外的野草莓长得旺
城墙内的忘忧草开着鲜嫩黄花
普罗夫迪夫不愠不火
椴树、栾树、五针松老幼平等
含着十九摄氏度的舒适感
古老乘以三的普罗夫迪夫
用红砖和白石头
扛着你走过来的是隐忍的饥饿感
大雨中访古
阅世精深的扬特拉河
从容地环绕着查雷威兹山丘
中世纪古堡以一片残墙废墟高立在上
内含着王宫的彩釉和壁画
外延着玫瑰香精瓶碎了又碎的芳艳
弩弓搭箭待发,对准冲进城门的假想敌
演示着反复出现过的危情
峰顶的主教大教堂俯视整个山城
大特尔沃诺,活跃着灵敏的审美细节
混着泥浆的河水湍湍西流
关口处站着一只狮子: 1186—1393
前爪扶着刻有王冠的盾徽
逼视上行的脸庞,目送离去的背影
沿着河岸骑马巡察的阿森兄弟
被大雨淋成旧王国的铜人
纪念碑剑戮天幕,五分钟内乌云破开
……保加利亚母亲手持三色旗
单膝下跪,祈求上苍保佑邦土和平
雨水冲洗着每一块路石
把叠加在表层的脚印一层层剥离
从新城老城的坡道淌下来
经过大学、车轮、手工艺街
浸入槭树的根茎,融入扬特拉河谷
酒店里,世界杯足球踢得正热
法兰西离大力神近了一步
大特尔沃诺的两位姑娘请我喝冰啤酒
明天的古堡和市区一定祥光普照
广场、大道和大厦
一柄尖碑破茧而上
淋血犹鲜……那个用来挥手的楼台
沦为空了二十九年的幻景
名字彤红的广场、大道放弃本意
听凭各种鞋子和鸽子徜徉
一位八旬老人来到旧城区
鼻翼翕动,闻吸酒吧街悬吊的红玫瑰
站到十字路口拉提琴卖艺
用多瑙河的旋律赢得一些硬币
多瑙河岸颜色变了
多瑙河水肤色依旧
多瑙河之波的底下连着黑海潜流
最大的一个广场走动着拍照的游人
那座宏伟的大厦破落有年
出租车闲转,停下车来用手机自拍
布加勒斯特大学没有围墙
大学生们对广场、大道和大厦视若无物
我一个无关于此的异国中年人
为什么还在心中固化着那些幻景之茧
老也破解不出
在森林里过夜
喀尔巴阡山脈
气候凉爽的特兰西瓦尼亚高原
我的驻脚处落日轻缓
山廓被勾勒了毛边的彩线
布拉索夫的森林里的客栈
被花斑皮的白桦、针叶成串的松
被高过楼顶四倍的云杉合围
庭院中嫣然着红黄粉三色的天竺葵
上下极静,周围极静
没遇到一鸟叫,没听见一声虫鸣
极静中有了幻听。摇一摇脑袋
再听,呼吸和心跳均匀
夜间的树影——是黑色大教堂
胸腔产生管风琴的嗡响怎么会是幻听
渐睡渐熟……有天使团在哼唱
清亮的絮状的日光
温暖的,抓得到手的触觉——
是燕子,十几只燕子在飞旋翻转
有一只向坐在阳台的我
飞来,掠过发梢,钻进一处泥巢
两分钟后再飞出来飞进森林
……再飞回来
再飞出去……褐色的泥巢
吸附阳台内的顶角处
想必有雏燕待在巢中需要哺食
不声不响仿佛不在
布拉索夫的森林里的客栈
庭院极静空气清亮
极静、清亮,既为风景也为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