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马一杆枪

田忠青

雪越下越大。今冬本没有什么雪，颇让东北人在专程来看雪的外地人面前抬不起頭来，每逢有人来都要说快下了快下了，或者说山里尤其是雪乡的雪还是很大的。

常顺带着全套行头到二道沟村的时候，雪下得已经很像样子了，脚踩在上面能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雪花落在脸上，凉丝丝的，融化成水，感觉空气都是甜的。常顺围着自己开了快十年的二手普桑转圈看，后悔没听老伴儿小铁梅的劝告，从刚入冬，小铁梅就督促他快点换上雪地胎，但他觉得不落雪的道路对雪地胎磨损太大，就想让这副已经用了三年的四季胎再发挥下余热，反正这次换下来就得扔了。他长长地哈出一口气，只吐出一道一尺多长的白气，冲向村支部村委会办公室喊：“羊肚儿，羊肚儿，出来帮我卸东西。”话音刚落，从办公室冲出村委会主任老何，老何明显新理的头发、新买的羽绒服，几步走到后备箱处，边往出拿那两个大盒子边说：“别老喊外号，平时喊行，现在就要换届了，在外的党员和群众代表都回来了，你得注意我的形象。”常顺坏笑说：“不喊羊肚儿别人就不知道你是羊肚儿了？再说，选党支部书记跟你有半毛钱关系。”老何愁眉苦脸说：“怎么说没有关系都没用，现在硬是被人说成有关系了。”常顺没再接他的话，进屋后挨个试试跟了他三十年的二胡、手风琴和笛子，手抚在上面像抚在年轻时候小铁梅的手上一样，光滑温润，眼睛渐渐柔和下来。老何似乎感受到什么似的说：“三十年不容易。”

全乡十五个行政村老幼妇孺没有不知道常顺的，三十年来一直如此，乡里领导走马灯似的换，有的走了不长时间就被人忘了，个别不太爱到村入户的干部在任的时候人们也大多不认识，唯有文化站当年的小常，现在的老常，全乡没有不认识的，他平均一个月把十五个村都要去一遍，一年是十二遍，三十年就是三百六十遍，别说全乡一万八千人都认识他，连全乡几千上万只狗猫甚至流浪狗、流浪猫都不向他吠叫。

四十多年前，常顺八岁的时候，也不知是自己流浪过来的，还是被人遗弃在二道沟大队的。当时大队有三个生产队，其中一队在屯子东头，生产队部在东头第一个房子，是一溜五间泥坯房，前边泥墙围起来两万多平方米的场院，东西厢房是粉房、豆腐房、仓库，再往外就是生产队的马号、羊圈什么的。一队队长李大脑袋摸黑敲完上工的铁钟，进生产队部要暖和暖和，被什么东西绊倒了，生产队打更的老张头拉亮电灯，两人发现了常顺，头上的狗皮帽子都没摘，靠在外屋过道的柴堆上正睡得香。两人把这孩子弄醒，在灶坑里烤了个苞米面大饼子给他吃下去，然后开始问，这种问就持续了很多年。这个孩子只知道自己八岁，叫常顺，家是哪里的、爹妈是谁一概不知道，还知道妈带他走到这儿让他进屋睡一觉，妈没了，再也看不见了，怎么问也没用，就是这些。李大脑袋和生产队会计一起到大队部报告，又报告公社公安特派员，层层报上去，层层帮着查找，又层层说下来没有消息。李大脑袋和会计一合计，这是孩子妈知道二道沟一队生产日值高，能吃饱饭，才把常顺有意丢在这里的，那时候也真是，别的生产队劳动日值三毛五毛算不错了，二道沟一队能核到一块二，在全县也是排前三名。李大脑袋当时两句话：一是这孩子和咱们二道沟有缘，二是共产党不兴饿死人。在全队学习“老三篇”的会上就说收留这个孩子，让他住在生产队部，陪老张头打更，上大队的小学上学，队里管他到小学毕业，社员们没有一个反对的。从此，常顺在队部住下来，白天上学，晚上在队部听大人念报纸念书学习，还看大人们排练革命样板戏，都散了的时候，他和老张头在炕上打开各自的行李卷睡觉，老张头挺疼他，这老头一辈子没成家，无儿无女性格怪，但他对常顺好，生产队每年给常顺三百斤口粮根本不够，他把自己的口粮搭到常顺的肚子里不少。

生产队经常排练的节目有《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唱段什么的，李大脑袋九岁的女儿有演戏天赋，擅长唱李铁梅，人送绰号“小铁梅”。常顺每晚坐在自己的行李卷上，看在炕梢上排练的人们装扮得红红绿绿，地上观看品评的社员们抽烟打闹。他不知不觉爱上了唱戏，没事的时候找学校教音乐美术的那个老师学手风琴。小学毕业在生产队干了几年“半拉子”。整劳力一天十分，半拉子只有五分，所以他自己的口粮能挣出来。小铁梅经常给他送吃的用的，也不知道李大脑袋看出来没有，送常顺参军是他坚持的，小铁梅后来逗他说：“你就是要拆散我们俩。”李大脑袋一摇头说：“男人一定要到解放军大学校里受教育。”私下里他向别人夸自己的女婿：“看看多标准，别人给他安排活儿，从来不说行，只回答‘是。”

常顺从部队复员回来之前已经和小铁梅订了婚，李大脑袋凭着老劳模和老底子，找到公社党委书记，将常顺留在公社当临时工、干通讯员、食堂勤杂、给各办公室早上点炉子生火，后来发现他在文艺方面有特长，让他配合文化站长抓文化工作。不到两年文化站长退休，常顺当上了文化站长，之后进事业编成为正式公社干部，不久公社变回为乡，他就是乡干部。小铁梅用一年的民办教师工资去市里给常顺买回一架手风琴、一把二胡和一支长笛。常顺抱着三件乐器和小铁梅眼泪就下来了。李大脑袋在后来不当生产队长的岁月里，仍受到常顺无比的尊敬，每每和常顺说点工作和家常事时，常顺毕恭毕敬点头，标准回答“是”，与乡里领导所得到的待遇一样。

一个人的文化演出一点也不隆重，也不正规。一开始是骑一辆二八大自行车背着三件乐器走村入户，后来骑摩托车，直到十年前才买了这台二手的普桑，当时这辆车跑了快十万公里了，咬咬牙花两万块买了下来，其实小铁梅民办早转为公办老师，也是挣工资的人。她很心疼丈夫，当即就拿出钱直接交给丈夫。他们的演出不太容易正规，时值实施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各家各户都忙乎着自己的小日子，梦想是先吃饱肚子，最好再当上万元户。从那时村里不再开各种大会，人也聚不齐。没过多久，常顺想到一个办法，就是利用每个村逢庄户办喜事之际他去演出祝贺。进入屋内头句话总是讨人欢喜，他招手致意说：“常顺祝贺常顺常顺长长顺！”同时他和全乡人约定俗成两条规矩：一是不送财物当贺礼，二是只献乐曲三首。他演奏的曲目基本是《谁不说咱家乡好》《我的祖国》《大海航行靠舵手》《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等，后来逐渐增添《走进新时代》《好日子》《好运来》等，演奏的每一首乐曲都深受欢迎。

常顺演出就需要一个凳子，酒席正式开始时，常顺最先亮出长笛，稳稳地坐在地中央的凳子上，像极了将军骑在战马上舞一杆长枪，也不知是谁总结说：“常顺出马一杆枪。”以后全乡便都知道，“出马一杆枪”是常顺要演出的代名词。往往演出开头都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谁不说咱家乡好》，之后，手风琴和二胡轮番演奏，极投入，虽然每支曲子都演奏过几百上千遍，但常顺还是闭目独自陶醉，眼角经常是湿润的，甚至滴下泪来。人们也都听过多少遍，还是很受感染，每一次掌声都热烈。演出结束他盛情难却象征性吃点喝点就向主人告辞，主人和村干部都热情相送。

他的身份是文化站长，任务是送文化下乡，但他还稍带去孤寡老人家里瞅一眼，帮助收拾屋里、院子，有时还会带些降压药、消化药、眼药水什么的。在这方面花些钱小铁梅很支持。仍然健在的岳父李大脑袋告诉女儿：“常顺身上不能缺钱，隔三岔五你看看，主动放进去百儿八十的。”

乡政府最热闹的办公室就是民政办和文化站，民政办天天开门办理婚姻登记、五保低保、救济救灾什么的，文化站常顺这屋里是各村干部和老百姓家里有什么大事和矛盾来找他参谋。常顺供茶供不起，但开水却供应很足。常顺是朋友，是家人，再有常顺当过兵，现在是干部，有见识有主意，最主要的是有亲和力，他总是静静地倾听，无论多晚多久都要听完，之后静思默想一会儿，设身处地分析研究，最后给出一个办法，让人满意而归。常顺帮人拿的主意，主要是你这么做法律上行不行，政策上符不符，道理上通不通，情感上顺不顺，抽丝剥茧似的说：“我们占住这主要的一条，再占住点别的，于情于理是不是都好？”对方郑重点头，满意而去。后来乡里成立信访办，书记乡长意见一致，常顺文化站长兼信访办主任，不久，信访办升格为调处中心。常顺在50岁时破格提拔为副科级调处中心主任，还兼职乡政府司法助理、民政助理、秘书、宣传委员等，没有一人和他明争暗夺的。组织部和他谈完话，当晚他和老岳父李大脑袋喝了点酒，端起酒杯，他的眼泪成串地下来了，小铁梅抹着眼睛去了外边。

常顺回二道沟就是回从小生长的老家，他和村委会主任老何是光腚娃娃，一起抓蝈蝈，一起进瓜地偷瓜。早上老何打电话说二道沟村党支部村委会开换届动员大会，你这杆枪要出马啊！党支部村委会三年换届一次，这次国家在十九大提出乡村振兴战略，村级组织责任重大，所以省市县乡都很重视这次换届，没办法，村里没有好带头人什么都干不好，必须选出一个村民信得过的带头人。

老何搬完乐器，自己坐在那里抽闷烟，常顺看看他说：“你到底怎么想的？”二道沟村地处山区适宜种植药材，党员赵大龙出去学习两年，回来就注册成立一个中药材种植合作社，有上百户农民加入合作社，种植药材两千亩，年药材销售一千万元，很多党员和群众推荐他当支部书记，老支书今年六十多岁，顺势退了下来。现在能和他竞争的只有村委會主任老何。老何是连续四届的支部委员，当了十年村委会主任，虽然能力一般，但人品好，群众基础厚实，按常理他应该担当村支书一职。老何对外却说不想干。其真实想法是顺水推舟，顺势而为，选上就干选不上拉倒。常顺提前来这里两个小时就是想和老何好好聊聊，他认为老何守中有余，创新不足，不适应乡村振兴的时代要求。接下来他就帮老何分析成破利害，有的话说得也直白，一针见血。俩人最终达成两点共识：一是选上支部委员是肯定的，二是选上之后，能不能选上支书是未知数，如果选上了没的说，继续发挥余热;如果选不上，丢人就丢大了，四届支委十年村委会主任没胜出？常顺建议老何：退出支委选举，到时候赵大龙和他的合作社所有人肯定会选举你继续担任村委会主任。老何深深点头。这时前来开会的村民陆陆续续到了。

二十多名党员和二十多名村民代表来得很齐。常顺说，“国家要实施乡村振兴计划。今天我要演奏的是《走进新时代》《好日子》，然后是《团结就是力量》。”话音刚落，响起一阵掌声。他闭上眼睛深情演奏……

责任编辑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