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峰
那天,我突然又很想知道,史家村为什么叫史家村?而不是叫李家村或枣花村?我忘记问那些老人们了,而现在,我回不去了。
史家村有史、李两大姓氏,在我所知的史家村近代史上,村长的人选从来都是今年是史家的,过几年肯定换成李家的,再过几年又是史家的了,如此循环,从无例外。
东头史姓家族我有十个爷爷,亲的,前五个是老爷爷去世的前妻生的,后五个是老爷爷又续弦娶进门的老奶奶生的,我的爷爷排行老大,因此,父亲在他这辈堂兄弟里也是老大。
而西头李姓家族我同样也有十个姥爷,虽然不是同父,但聚在一起同樣也很是壮观。我的姥爷排行第三,但是,姥姥比姥爷大了几岁,结婚生孩子都比大姥姥早,因此,母亲也是这一辈里的老大。
而父亲母亲由发小到同学,以至后来成为夫妻和同事,最终导致我成为了东头和西头这一辈里名副其实的大姐大。
老爷爷去世时,我印象最深的颜色就是白色,这当然不只是指白色的布、白色的纸钱,而是指白色的头发,十个爷爷跪在最前面,加上数不过来的那些岁数大的本家族的老爷爷和爷爷们,以及西头来吊唁的十个姥爷和那些数不过来的岁数大的本家老姥爷和姥爷们,那简直就是白色的海洋了。
写到此,想到我的十个爷爷和十个姥爷,他们在史家村各居一隅,并驾齐驱,实力相当,我突然还是很想知道,史家村为什么叫史家村?而不是叫李家村?
爷爷曾就任过史家村的一任村长,在任期间正是那个困难的年代,但即使是在那样的年代,爷爷的口碑也是最好的,而且是唯一一个任期未满就主动请辞的村长。
北方的土地一如北方的汉子,结实、粗犷,且勤劳务实,她永远也无法达到南方水乡那样的韵味悠然、柔美婉约,但她的怀抱里孕育的是最实在的作物,哺育着一代代北方人民,他们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耕耘生息,将红红的高粱和红红的地瓜宠爱到了极致,只因为那是他们的天,民以食为天的天。
那一年,二老奶奶病了,是病,也是饿,最终挺不过去了,她在临死前对着她的儿子恒子爷说,想饱饱地吃一块热乎地瓜。恒子爷那么坚硬的汉子哭了,他向娘保证,一定会让她吃上热乎地瓜,然后他跑了出去。等他回来时,怀里鼓鼓的,揣着一块红红的地瓜和一口小铁锅,接下来跑去饭屋里生火、加水、煮地瓜。而后面跟来的爷爷看到这一切,二话不说,帮着他将饭屋的门窗用破床单遮了个严严实实。
当二老奶奶吃了几口热乎乎的煮地瓜含笑抚摸着恒子爷的头慢慢闭上眼睛时,大门口响起了一片嘈杂声,恒子爷擦干眼泪,工工整整地给二老奶奶磕了三个响头,又对着爷爷工工整整地也磕了仨头,然后转身出了屋门。
恒子爷是在几年后回来的,回来的时候穿的不是那种统一的犯人服,但确是光头,从此,人们视线里的恒子爷一直都是光头,那个样子直到去世都没变。
爷爷在恒子爷被抓走后,主动请辞村长一职,并当众深刻检讨了自己的包庇错误,然后默默地为二老奶奶披麻送丧。
我出生在这件事发生八年后的那个中秋节的晚上,奶奶说,这孩子可真会赶时候,玉米、高粱、地瓜,都下来了,秋天本来就不缺吃喝,还是在晚上,啥都忙完了,就剩赏月喝酒了,她倒算计得好,这会儿来凑热闹了,不用说就是个会享福的,连名字也给自己算计好了,既然这样,那就叫月儿吧。
三岁以前我是跟着奶奶生活在东头的,后来随着弟弟和堂弟妹们的出生,奶奶无暇顾及我,我便去了西头跟着姥姥生活。当然,再后来能跑能跳的我也无所谓东头西头了,就那么大点村子,玩到哪儿算哪儿,除了晚上得回姥姥家睡觉。
奶奶家的胡同里斜对门是四老奶奶家,四老奶奶家的英子老姑是个痴傻儿,有时还疯癫,天生的,治不了。乱蓬蓬纠结在一起的头发和常年不洗的脸早已看不出英子老姑十九岁的相貌,她见人就嘿嘿地■人地笑着,黄黄的牙让人恶心,伸出脏得不能再脏的手挥舞着,像是马上就能挣开绳索扑过来一样。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奶奶依然会和四老奶奶面不改色地东拉西扯,而且手里也不闲着,或纳着鞋底,或做着鞋帮,而此时的我一定是被放在“懒老婆”(用藤条编织的一种婴儿椅)里乖乖坐着,两条小短腿被分别从两个窟窿里揪出来,搭在外面,屁股底下也凉凉地有个大窟窿,无奈地坐着看着她们各自做着自己的活儿,让岁月慢慢流淌。
和英子老姑真正的交流是在我会跑之后,据奶奶说那年快过年时,奶奶终于打开精心腌制了好几个月的酒枣坛子,分了每人几个,其他的就等过年时装盘子摆桌上候客了。
我攥着分到的俩酒枣,一路歪斜地慢慢挪出了院子,习惯性地去了四老奶奶家,路过那个有刺鼻味道的屋子时,英子老姑朝我■人地笑着,长长的指甲里是黑黑的泥,张牙舞爪的,我走上前毫不吝啬地慢慢朝她伸过小手去,手心里躺着一个红红的酒枣,英子老姑紧紧盯着我,目光由狂躁到柔和,由迷茫到渐渐聚起光亮,居然伸手慢慢接了过去,然后慢慢地吃了,再然后,居然从屁股底下拿出不知何时啃的脏兮兮的半块烂地瓜递给我,据说,我当时没接,不知是嫌脏还是别的,总之,生子爷看到这一幕时很是惊讶,同时也吓得不行,就怕英子老姑伤到我,赶紧把我抱走了。
但是,我和英子老姑的交流却没有由此被中断,反而让我觉得好像找到了一个很好玩的游戏似的,总是趁奶奶不注意一个人摇摇晃晃地挪出去往四老奶奶家跑,然后去找英子老姑,虽然每次的交流都是大眼瞪小眼地不说话,但总起来说还是很友好的,英子老姑从没对我做什么伤害到我的事,即使这样,也每次被不同的奶奶爷爷们看到后强行抱走,然后是不厌其烦地叮嘱,让我不要去接近英子老姑,而我从没把这些叮嘱当回事,依然故我地去交流,去给英子老姑送我能拿得动的所有的所谓好东西。而每次都会得到些许回报,都是英子老姑从屁股底下拿出来的,臭烘烘的,或半块啃过的脏兮兮的烂地瓜,或一小块几乎快攥碎的已发霉的地瓜面窝窝头。而每次的交流到这个环节时我们都会对峙很久,静静的,她递着,我不接,直到她渐渐不耐烦,然后发出一声■人的怪叫,再然后就是从各个屋里跑出来的爷爷奶奶们的脚步声、咋呼声、责怪声和叮咛声,而此时我的耳朵里对这些声音已习以为常,觉得他们小题大做,所以不管被哪个爷爷奶奶抱起,我的视线都没离开过英子老姑,她亦如此,被强行拉扯着回到她的臭烘烘的窝里并缩短拴住她的绳子时,视线也是紧紧盯着我,直到我们谁也看不见谁。
史家村家家户户、村里村外都种有枣树,尤其东头,一进村就是那一大片枣林,这片枣林在我稍微长大后便成了我和小叔叔小姑姑们的根据地。
我一直认为,史家村应该叫枣花村的,我曾多次在姥姥那广博的神话故事里印证过确实是有枣花仙子的,春天来临的时候,枣花仙子醒了,枣林中吹过的柔软的风是她的腰肢,被太阳光照射过来而逐渐飘散的雾是她的美丽长发,终于从那些姑姑们各色花样的美丽方巾中披散开来,露出娇美的脸,如枣花那青青的萼、淡黄的瓣、绿绿的蕊。
而在我心里,更愿意把这一朵朵枣花雕刻成姥姥饰品盒里收藏着的那枚簪,然后把她们插在我那些美丽姑姑们的发间,就这样,一朵朵不张扬的淡青或淡绿便会开满整个春天。
枣树开花的时节,还有一件事很开心,那就是村里每年都会引来养蜂人,飞舞的蜜蜂与枣花,还有我们这群孩子构成一幅最美的画,挂在东头的枣林里好久好久。之后各家各户都会去打上几两枣花蜜,那甜甜的清香萦绕在我长大后的每一个梦里。
一个人如果在童年时没有吃过蜜或没有喝过蜜水,那他根本体会不到甜的滋味,那醇醇的清甜会抵御许多困苦和无助,会让人很快忘记那涩涩的苦,给人以希望,那希望是一团火,悄无声息地存在心底最深处,只待再添些必要的燃料便会熊熊燃烧。
奶奶家在东头的第二个胡同里,胡同南口是主街道,胡同北口有一棵很高很大的枣树,据说是老爷爷的爷爷当年种下的,而现在,它的枝丫下的树荫里铺着爷爷和我的亲叔叔编织的厚厚的草垫子,这些草垫子就是我和相继出生的我的弟弟妹妹们的战场,每天每天,奶奶都会把草垫子鋪在这里,我和弟弟以及叔叔家的堂弟妹们就开始了每天上演的争抢、哭闹,然后再和好等若干千年不变的戏码,只等大人们上坡收工回来,聚到草垫子旁,对着自家娃或呵斥或表扬、或笑或恼地咋呼教育一通,然后各抱各家娃,回家。
秋天是打枣的季节,红的青的或是半红半青的枣子在大人们的竹竿下纷纷落地,我们这些孩子在这样的日子里的主要任务就是吃,拾起来能装到筐子里的很少,大多都进了肚子里,无论是生的枣子还是中午奶奶在蒸笼上蒸熟的枣子,当然还不忘吃着碗里的期盼着奶奶腌制在坛子里的酒枣。
奶奶腌制的酒枣在当时是那么馋人,更何况是在万物凋零的冬天,经过几个月的腌制,秋天里那些或红或青的枣子被奶奶仔细挑拣出来,去除有虫眼的,去除破皮损坏的,在大盆里清洗干净,晾干,然后在盛酒的大碗里打个滚儿,让枣子充分沾满酒,仔细放在坛子里,最后将碗里剩下的酒也均匀洒进去,用泥巴密封后放在奶奶屋里的床头底下,新年前再打开来就可以吃了。那红红的,带着酒香的酒枣,诱惑着我们这些孩子时不常地想做点偷盗的事,但是,却最终谁也没去做,因为我们都是好孩子,反正到过年也没几天了,到时候就又可以吃了。
不过,有一点一直很遗憾,就是每年的酒枣里总有不少烂了的,心疼得奶奶不行,念叨着挑出来再不得已地扔掉。
这件事我一直记着,后来的后来,在许多年后,家里添置了电脑,我上网查了查,其他都好,只有一点,那就是腌制酒枣的酒最好是50度以上的,这样腌制出来的酒枣味道更醇一些,而且不容易烂。
知道了这一点,我真是遗憾,因为我想告诉奶奶这件事,但是,现在,我回不去了。
西头姥爷家的大院里住着姥爷和他的亲弟弟两家,老姥爷老姥姥去世后,姥爷和二姥爷分家时,族里大姥爷主持的这事,他分别写了俩纸团,让两家以抓阄的形式定下来房屋的归属。等大姥爷把俩纸团抛出去的时候恰巧落在了舅舅和二姥爷的脚边各一个,舅舅辈分小,就让二姥爷先挑,于是,二姥爷一家分到了西边的北屋和那一溜西屋。姥爷一家分到了东边的北屋和那一溜东屋。
当然,两家也有共有的东西,那就是两棵石榴树、一架葡萄架,还有一条与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狗。
石榴树当年被老姥姥种在了东边和西边的北屋中间,成了两边的分水岭,石榴树南边不远处是一个葡萄架,葡萄架的上方探出几条很粗壮枝丫的是一棵枣树的分枝,在这些分枝上,四周是舅舅用绳子密密编结的网,除了得爬进去必须留出来的门儿,其他地方只要不是树枝断了是摔不下去的,这是舅舅为我编的树窝,还细心地在树干较高处接近树杈的地方用钉子使劲砸定了几块木板,方便小小的我爬树,就怕看不见我时爬上去再摔下来,岂不知这更促使我爬树的次数多了许多,有恃无恐嘛。
或坐或躺在树窝里,听着下面葡萄架下姥姥和二姥姥以及大姨和二姨纳着鞋底说着话,是我那时最享受的事。有时姥姥她们也故意逗我,虽然知道我就在葡萄架上面的树上,还是笑着问另一个:月呢,咋没见她?而另一个总是千篇一律地答:准是去东头了。然后默契地相视一笑。
这句问答也总是同样出现在奶奶家,只不过答案变化了下,变成,准是去西头了。
于是不管东头还是西头,都有我固定的窝,而且都是在枣树上,与在东头不同的是我的身边多了一条狗,玩的地点多了西头南边的那条小河。
狗是我满月那天姑姥姥抱来的,同样也是刚满月,狗的名字是我间接起的,叫“贼形”,这是我刚学说话时听大人们斥骂狗时学来的,于是“贼形贼形”地叫,久而久之,它以为这就是它的名字了,于是,谁也没反对,就这么着了。
那条小河,老人们习惯叫它小清河,河面不宽,河水也不大,大人们的大长腿一大步一使劲就可迈过去,潺潺的河水流淌着,没有浪花,偶尔被水里高出的水草或石头什么的绊一下才会激起一点不同的水花。白天太阳光照射过来,能看到水底水草的根,水草边开着各色小花,花瓣上不时凝聚着点点水珠,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
夜晚的小清河,月光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流水声似乎更清楚一些,伴着此起彼伏的蛙鸣,给这小村庄似乎增添了些许说不出的惬意和安宁。
小河,是村里的叔叔姑姑舅舅和姨们最好的朋友,白天收工回来,他们会在这里把农具冲洗干净,甚至直接洗脸洗脚,省了回家后的麻烦,而当夜晚来临时,他们又会来到这里,等待他们心中的恋人,或本村的,或邻村的,他们一对对地羞涩地聚在小河边的某个不起眼的树旁或柴堆旁依偎着,对着河水诉说和憧憬着他们美好的未来,演绎着千古不变的爱情。
我一直认为水是神奇的,就像姥姥神话故事里的天河里的水,没有水哪里来的那么多美好的故事?天上有天河,人间当然也得有小河,河是所有故事和美好的事情聚焦的地方,河水滋润了这片土地和人们,让人们的心灵和目光清澈如水,即使岁月风干了许多的人和事,但是,由河水引发的那些回忆依然会随着岁月的河床在人们内心积累、沉淀,变成他们的一部分,陪伴他们直至永远。
舅舅喜欢文绉绉地说,没有河床的河只能算作渠。
姥姥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这河水可不是别的,是百脉泉的泉水呢,不信,你在百脉泉里撒一把麦糠试试,保准会在咱小清河里看到。
我不管舅舅的河床和渠水论,此时的我好纠结,因为我想去百脉泉里撒麦糠,然后随着河水跑,看看究竟是不是会流到史家村的小清河里。
但是,怎么去呢?牛车?不行,太慢,回来时赶不上河水跑;驴车?不行,驴太累太可怜了,还得拉磨呢;那就只有马车了,可是,谁愿意赶马车陪一个只有四岁的孩子去六十里外的百脉泉呢?而且还是只去撒一把麦糠?我纠结得不行。
说到驴,我是无意中与它对视的,我曾无数次在奶奶和姥姥磨玉米和高粱时在一旁玩儿,从没注意过它,但是有一次我看到了刚解下眼罩的驴的眼睛,很是惊讶,于是,久久与之对视。
驴的眼睛是可以用美这个字眼来形容的,它完全符合姥姥嘴里的双眼皮大眼睛的品味,虽然美这个形容词是那时的我唯一能表达出来的美好词汇,但是,真的,此时回忆起驴的那双眼睛来,我依然认为那双眼睛中所散发出来的眼神是最美的、最动人的、最温柔的,光润中含有一丝忧郁,忧郁中含有一丝理解,理解中含有一丝无奈,无奈中含有一丝释然……
而当最后我挪开目光转身要走时,不期然地看到了驴眼睛里那活泼调皮的眼神,随后是一声可以称之为幽默的诙谐叫声,再然后,我笑了,我想,我和驴成为好朋友了,因为我懂它,它也知道我懂它,只是,跟一种被人类称之为“蠢驴”的东西做朋友,有点滑稽,但我依然很开心。
而就在我纠结怎么去百脉泉撒麦糠的时候,终于有件事转移了我的注意力,而且影响了我很长一段时间,也可以说影响了我的一生。
那是夏末的一个晚上,白天时天就有点阴沉沉的,终于在晚饭后滴答了几个雨点儿。这时,十三岁的二姨的玩伴来喊她出去玩,姥姥怕再下雨,为了不让我出去疯,在北屋里的床上给我讲故事,内容当然还是离不了那些仙女们,我迷糊地听着,几乎快睡着的时候,大门响了一下,我动了动眼皮继续迷糊,心想是二姨回来了吧。
然而,这次却不同,门闩响过后没有听到二姨吆喝是否插门,接下来的却是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惊惧叫声,我瞬间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看向门口,心口扑通扑通的,而那凄厉惊悚的叫声持续着并没有停止,且伴随着跌倒的扑通声和什么东西被撞倒的声音以及杂乱的脚步声、咋呼声和疯狂的狗叫声等各种声音。
在我愣神的工夫,姥姥冲出了门,缠了小脚的脚后跟咚咚地撞击着地面,迅速地跑了出去。我躺不住了,也爬起来费力地穿上鞋摇摇晃晃地急急追出了门。
夏末的夜晚,即使不是月光铺地繁星满天,但还是能看到一些的,再借着舅舅跑出来拿着的手电筒灯光,我看清了那惊悚的一幕:我的二姨的脖子上盘缠着一条黑乎乎的蛇,足有我的手腕粗,长长地盘在她的脖子上,一圈又一圈,她尖叫着,睁大着眼睛,直至被圈得越来越紧地叫不出声,双手乱舞着,想去抓脖子上的蛇,但又害怕地不敢去抓,就那么乱舞着,二姥姥扑过去死命地用手去掰那蛇,但却不起什么作用,大姨在一旁尖叫着不知所措,旁边是光着脚丫的呆傻了的三姨,西屋子里小舅舅的哭声声嘶力竭,二姥爷当即回屋拿了菜刀,躲着二姨的脸,在蛇身上一刀一刀地划着,舅舅将手电筒丢给了姥姥,冲进饭屋也拿了菜刀,同二姥爷一起在蛇的另一面身上划着,他们的身上脸上都溅上了血,二姨更是成了一个血人,已经叫不出声,二姥爷和舅舅急得手里的菜刀更是不停地在盘得死紧的蛇身上划着划着……
我不知道最终是怎么让二姨解脱出来的,是不是像人们说的那样先打蛇的七寸才行,在那一刻,在那个方形的大院子里,虽然那一幕就在眼前,但是,倏地,我觉得我离着那一幕那么遥远,远得以至于我的耳朵里听不到任何声音,那些拉扯,那些挣扎,那些挥舞,那些蠕动,那些红红的血和黑夜里手电筒发出的那束扎眼的光,以及陆陆续续跑来的邻居们,还有疯狂摇着尾巴狂叫的“贼形”,像长大后在电影里看到的慢镜头一般,就那么真实地上演着,我就那么看着,看着这个没有声音的世界渐渐成为一片黑暗。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但我病了,姥姥说我晚上受了凉,可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姥姥也知道,据说还在半夜里给我叫魂儿,只是都心照不宣地不提二姨的事罢了。
从此,我多了一个毛病,就是特别厌恶那种看上去没有腿的爬行类动物,无论它多小,都厌恶得不行,没办法,就是那种生理性的厌恶,每次见到都控制不住,简直厌恶到了极点。
以至于多年后,在我住的院子里从不栽树,就是院门口也不行,就怕有这类讨厌的爬行类东西出现,甚至在一年又一年的冬天里,我利用整个冬天的时间跟传达室的老大爷和保安同志打游击,终于在每个春天万物复苏时将我门前的两棵梧桐树悄无声息地用开水烫死而没发芽,纳闷得老大爷不得了,抚摸着每年都枯死的梧桐枝干唉声叹氣,然后再进行新一轮的申请补种树苗,而我则又得在冬天树叶落光时开始一次又一次地游击性烧水烫树。
我尚且如此,二姨就更不用说了,自从那晚后,我憨憨的二姨,一笑总是露出两颗小虎牙的漂亮二姨,成了“草木皆蛇”的二姨,尤其对于大门和各个屋门,还有头上方的树木都产生了恐惧心理,就怕走过去时从上面再掉下条蛇来,她每天都生活在这种恐惧中,以至于我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见到过二姨的笑脸,即使是姥姥和二姥姥请了邻村有名的神婆来烧香拜了蛇娘娘还是不起作用。
许多年后,我在外求学时,听到了二姨去世的消息,死因是因为怀孕七个月时发现胎儿早已死在腹中而引产时造成的大出血,知道后,我唏嘘难过不已。也因此,在多年后我抚摸着腹中的女儿时,从不去想那些惊恐的事,等女儿出生后也从不在她面前表现出对于可怕事物的那种惊惧,以致于培养出了一个女汉子,当她成为一名刑警时,我才终于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是不是过于谨慎了。
我的姥爺是一名老公安,他老人家十七岁时便考上了天津市公安局,并在那里工作了四十五个年头,而在他考上的第五十二个年头时,他的长孙,我的表弟考上了济南的公安院校,毕业后毫无悬念地去了公安系统,继而,在第六十五个年头时,他的曾外孙女,我的女儿也考进了公安院校,之后做了一名刑警。这让姥爷一次次高兴不已,同时感到无比的欣慰和自豪,总有一种后继有人的感觉。他老人家一辈子的时间都献给了公安事业,他的话题里永远离不开的就是工作,也常常对着表弟和女儿大说特说,以至于每次都使得他们善意地找个借口快速溜走。
姥爷是名老党员,当之无愧,是真正的人民公仆,这一点让舅舅从内心里佩服了几十年,在他老人家的字典里,党员就应该处处严格要求自己,对人就应该一视同仁,对事就应该秉公而断;在他的思想里,人人都该是活雷锋,即使是面对了那么些年的犯人,他也认为这世上都是好人,坏人也会变好;在他的生活里,他永远闲不住,发誓要为自己的国家和人民发光发热,即使是退休后回到老家。
比如在村里修环村路的那段时间,姥爷便义务去做车辆指挥员,去义务看管各种工具,去打扫垃圾,去协调移走阻碍修路的各家堆放的柴火和各类东西,去做他认为该去做的任何事,每天都忙得不行。
关于这一点,舅舅无数次向施工人员保证,保证不会给他们添麻烦,保证他们绝对用对了人,因为没有谁比姥爷更合适,并由此讲了一件往事,这件往事一直让舅舅服气得不得了。
有一年,舅舅去天津陪姥爷过年,那时的办公室里还没有暖气,都是生炉子,所以炉子旁边都会有煤炭、木头块和斧子。姥爷办公室的那把斧子是一个手艺很好的犯人制作的,每个办公室都配了一把,舅舅每天生炉子劈柴用着很是顺手喜欢,知道跟姥爷明着要肯定不给,就在春节结束回老家时放在包里拿回了山东老家。之后又过了两年,姥爷在回老家探亲时发现了这把斧头,很是熟悉,忽然想起这就是自己办公室丢失的那把,于是,姥爷叫过舅舅来好一顿的说教,用舅舅的话说,那简直就是痛心疾首,最终,在姥爷回天津时,居然又把那把斧头背回了天津。
于是,施工队所有人员都被舅舅讲的这一往事打动,随即将那些谁都不愿去干的活儿交给了姥爷。那一年史家村的环村路修得格外顺利,并提前完工,我认为姥爷功不可没。
时光就这么慢慢流淌着,像小清河里的水,流去不再回来,我也马上五岁了,可就在我马上五岁的那年秋天,远在新疆部队的父亲回来了,并带回了让母亲跟我和弟弟随军的消息,而且过几天就得走。
秋天的葡萄架上一串串的葡萄很是喜人,在碧绿的叶子间安静地长着,微风吹过,会随风轻轻摇摆几下,像一群听话的孩子依偎在母亲怀里,一切都那么静谧美好。可是,此时的我很不开心。
姥姥说葡萄都开始灌浆了,再过一个月就可以吃了。我不懂这些,也不是因为葡萄还没熟没法吃到而不高兴,反正就是不开心。我手脚并用地顺着舅舅在枣树干上钉好的那些木板块爬上了那棵枣树的树窝,坐在里面俯视着整个熟悉的院子,那两棵石榴树就在枣树下不远的地方,我看着它们,此时的它们多像舅舅说过的大海里的珊瑚树,它们上面的葡萄架上的叶子就在我的脚下,一阵风吹过,碧绿的叶子此起彼伏,像是大海的浪花,架子下姥姥和二姥姥还有大姨们边纺棉做活儿边说话的声音就像来自海底的声音,那是我梦中的声音,就从舅舅描述的大海深处传来,成为我一生的催眠曲。
多少年后,当我又踏上这片土地时,这个院子已成为一座老园子,姥姥和二姥姥两家早已在新村各自盖起了新房子,我从二姥姥家的小舅舅那里拿了老园子的钥匙,打开那个已破损不堪的青砖青瓦的门楼子下的大门,迈步走进了院子。
老园子里依旧如故,除了空空的屋子外,那些枣树、石榴树和葡萄架还是那么郁郁葱葱,只是在西屋北墙上多了一张钉在那儿的完整的狗皮,那是我的“贼形”,它活了十四年,在我上中学的那年冬天死了,据说死时嘴里叼着一只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我儿时穿过的红条绒鞋子,是舅舅和二姥姥一起保留了它的皮,并把它钉在了那面墙上。姥姥和二姥姥家都没有再养狗,甚至在姥爷和姥姥七十周年婚庆时,姑姥姥又抱来一只小奶狗送给姥姥家时,姥姥也婉转谢绝让转送给了别家,以至于都六十多岁说话还总是不着调的舅舅在看到专门聘请的摄影师拍摄的四十多人的巨幅全家福后遗憾地说,旁边还应该有一条狗,惹得九十多高龄的姥姥都忍不住翻白眼儿。
我脱下了宝蓝色的风衣和黑色的高跟皮鞋,轻松地爬上了那棵枣树,站在那个如今光秃秃已没有绳网的树窝上俯视整个院子,空寂的院子像一条古老的小船,被岁月的河流一波波地追逐着,此时黯然地泊在时光里,继续着它已然了然的命运结局。
脚下的葡萄架在这初夏时节已初现串串嫩小的葡萄,嫩绿的葡萄叶上铺了一层凋落的淡黄色枣花,这淡黄色的小花朵在这个季节里覆盖了整个村庄,密密匝匝,清香怡人,随着春风纷纷洒洒。
目光撩过破败的院墙,直看向整个村庄,从西头看过去,枣树掩映下的那条通往村外的街道上,那些来来往往的各品牌的轿车、货车和电动自行车,倏忽间换作了几十年前的牛车、驴车和马车;
那条早已干涸的小河里水声潺潺,年轻的叔叔舅舅和美丽的姑姑姨们在洗涮铁锨上的泥土,欢笑声打闹声与水声连成一片;
东头那片枣林里,一群孩子在枣树下奔跑着,腮帮子被塞得鼓鼓的,手里的枣子红红的,攥在胖胖的小手里;
女娃子们羊角辫上的红头绳在头顶上晃着晃着,脸上的稚嫩笑容灿烂了那段岁月;
在那条胡同里,那间早已不存在的黑暗屋子里,似乎又传来英子老姑嘿嘿的怪叫声……
我一直想知道史家村为什么叫史家村?而不是叫李家村?或枣花村?我忘记问那些老人们了,而现在,我回不去了……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