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江
关于爱恨,永无真相。
——题记
一、 大 师
那天是诸岱宗教授一个相当重要的日子。晚上,他正在国学馆开馆仪式上演讲,题目是《做一个柔的女人但同样可以坚强》。诸教授作为当地最富于名望的学者,国学大师,听者甚众,不少是从其他县市慕名而来,台下一双双渴求的眼睛像闪闪星星。就在这时,他裤兜里的手机突突突震动了。
不知道各位有没有这种唯心的感觉:如果碰到特别急的事,手机就会震动得特别厉害。诸岱宗现在就是这种感觉,手机不断拍打其大腿,有不接誓不罢休之感。
宁城是朱熹讲学过的地方,留下不少学问和传说。诸岱宗演讲的内容,大概是以传承朱熹的女学思想,女人当以柔为核心,方可以在男人与家庭中起到最大的作用。国学馆以学生和女人为生源,这场演讲做到学术与市场的平衡,诸岱宗筹备多时,不可能因一个手机来电就打断了。他忍着无休止的震动,不动声色,把自己的演讲继续下去。
他在热烈的掌声中走下讲台,到了走廊,刚想看手机,听众冲过来要求合影。教授举止温文尔雅,不可能拒绝,面露微笑合影完毕,进入卫生间,他才有时间把手机回过去。来电显示是他的妻子兰一梅。
兰一梅已经知道他今晚的活动,如果不是急事,不可能来电打扰,而且一打就不停。想到此处,他心中一凛,颇有一种寒意。
手机是一个男人接的。对方得知是诸岱宗后,也不说原因,只说自己是警察,叫他赶紧过来。
诸岱宗想到很多种可能,其中一种可能是诈骗活动。不管如何,妻子一定处于险境。诸岱宗想,越是危险的时候越不能慌乱,否则有可能被对方利用。他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大风大浪也不是没有见过,他坚持强调,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才能过来。
“是一起强奸案件。”警察冷冷道,似乎对他的质疑不满。
诸岱宗的心好像被锤子敲了一把,咚地一声响,回声在整个胸腔嗡嗡回荡。
兰一梅在报社工作。当地的最大报纸,党报,工作还蛮自由,就是有一点,时间不确定,特别是党政新闻,每天必须“盯住”领导,不能有一丝差错,这是一份看似轻松实则很重的差事。大概八点多,把版面处理完毕,主编签字后,兰一梅跟着值班同事告别,乘电梯下来。和一个同事闺蜜吃了饭,逛了街,天黑的时候,闺蜜把她送到鹤峰路口。从路口要走一小段僻静的水泥路,才到达他们山脚下的小别墅。那段水泥路没有路灯,两边是庄稼地,种植四季瓜果。在诸教授家里喝茶的文人墨客,曾对此处的田园风光赞叹不已。兰一梅就是走到这里,僻静之处,被一个伏击者强奸了。
兰一梅做完笔录满脸泪水,近乎虚脱状态,斜躺在蕉南派出所的椅子上。诸岱宗进来后脸色铁青,非常生气,叫道:“这样子了还做笔录,还不送医院,你们警察有没有人性?!”
诸岱宗是当地的文化名人,居然连警察都认识。负责笔录的警察小刘道:“诸先生你别生气,笔录是正常程序,我们建议她进医院观察的,她坚决不去。”
看着妻子半死不活的样子,诸岱宗的心都要碎了。他的眼里饱含疼爱与心痛,抚下身去,在她耳边轻轻唤道:“去医院吧。”
“不,你带我去死吧。”兰一梅用仅有的力气叫道。
诸岱宗拉着兰一梅出去,兰一梅几乎处于半瘫痪状态,像行尸走肉被拖走。小刘看不过去,上前帮着扶住兰一梅的另一只胳膊,道:“要不然叫个救护车?”
诸岱宗看着小刘的手,突然恼羞成怒,道:“你走开,强奸犯抓不到,这儿装什么好人。”
小刘似乎被他锐利的眼光一灼,手从兰一梅胳膊上跳开,解释道:“嫌疑犯已经抓了,你不知道呀。”
诸岱宗的胸口又被一撞,是那种愤怒夹杂着痛心的莫名的难受,他脱口而出:“在哪里,我他妈的撞死他。”
小刘道:“你别激动,刑侦支队的李安全干警接去了,正在审讯,你需要了解什么明天跟李队长了解去。”
诸岱宗在小刘的劝说下,喘着粗气,拖着娇妻上了一辆出租车。
强奸嫌疑犯叫许石城,二十六岁,家在石后村,在城里开电动黄包车。头发遮到眼皮上,似乎想掩盖自己的表情。实际上,他有一张十分白皙而刚毅的脸,眼睛不像其他犯人一样左顾右盼,而是流露出一种专注。现在他的眼睛不看警察,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对于受审,完全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刑侦队长李安全坐在审问席上,除了质问案情,他心中还有一个疑惑。
“对于强奸受害人女士的事情,你还有异议吗?”李安全问道。
由于嫌疑人回答问题时心不在焉,或许是心智上有点问题,在供述完今晚的整个作案过程后,李安全想以最简明的方式审讯完毕。
许石城突然抬起头,无比认真道:“我认为不是强奸。”
“你如果还想否认的话,就是无理取闹。法医已经提取了受害人体液,这个证据你是抵赖不掉的。”李安全施加物证压力,瞪视着他。
“精液是我的,但我认为她是喜欢我的,所以不算强奸。”许石城眼里露出痴痴的神色,好像在述说一件回味无穷的恋爱。
李安全心中一凛,感觉案件没有这么简单。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受害人喜欢你?”李安全问。
“我昨晚强奸她的时候,她并没有反抗,还比较配合。”许石城愣愣道。
“你是说昨天曾经强奸过一次?”李安全问的时候呼吸都屏住了,这种情况是他警察生涯中从未有过的。
“是的,她相当配合,我觉得她是自愿的,所以不算强奸。”
原来案中有案。
事发前一晚,受害人兰女士就是坐着他的电动黄包车回家。在途经水泥路时,嫌疑人见路黑無人,兰女士手无缚鸡之力,色心顿起,停下来把受害人拉到路边坎上强奸过一次,并无多大阻碍,得手之后骑车掉头跑掉。回家后,回味这次的强奸活动,感觉受害人的反抗并不强烈,相反,在强奸的后半部分,受害人明显放弃了抵抗,伴随着不明的呻吟声,有配合的嫌疑。而且,次日也没有听闻受害人报案的消息。想到此处,嫌疑人心中痒痒,倒是生了奇怪而变态的念想:要么受害人很享受强奸,要么对自己并不讨厌。这么一想,色心大动,第二天,他又埋伏在受害人必经的水泥路旁,天赐良机,受害人又是独身徒步经过,他便毫不犹豫实施了第二次。这一次没有那么幸运,受害者终于敢于反抗,并愤而叫喊,以致被擒获。
李安全看着痴人说梦般的嫌疑人,表情严肃,心中却暗暗发笑:这样翻供的强奸犯还是第一次见到。
强奸案近些年很少,旧城区里有很传统的红灯区,价格也很平民,是那些进城务工人员、贩夫走卒的发泄天堂。脑子没毛病的话,谁也不会冒着坐牢的危险去干这一险事的。这个叫许石城的嫌疑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当然,激情犯罪的人,心态是不能用常理揣度的。
当然,无论他怎么狡辩,笔录相当完整,强奸这个罪行是不可否认的。
李安全和小刘一起特意步行到诸岱宗的别墅。他们途经水泥路一个小转弯时,小刘道:“这个就是案发地点。”李安全观察了一下,确实,这个一百二十度的转弯,被一个小土包挡住,躲开了鹤峰路上行人的视线,路的上边是菜园和果园,种着玉米、茄子、柑橘等,下边是菜地与荷塘,一个作案的绝好场所。当然,白天的时候,这条路,包括不远处诸岱宗的别墅,是一个迷人的所在。迷人而危险,这是悖论。
由于预先有约,摁了门铃,诸岱宗很快就迎了出来。李安全环顾客厅,装饰得古朴而不失现代感,多宝阁上排列的寿山石雕,显出几分豪门特色。这块地是诸岱宗父亲当局长的时候买的,白菜价,现在,到了诸岱宗手上,变成造型雅致的别墅,已经价值不菲。
“兰女士情绪如何?”李安全问道。
“一粒米未进,叫了个医生朋友给她输液。”诸岱宗道。
“如果可以的话,我必须和她交流一下,对个口供。”
“其实关于案情,你现在可以跟我讲。”诸岱宗道。
“不,我先跟她对个口供,确认事实后,可以把案情给你交代清楚,这是我们必须执行的程序。”
李安全进入兰一梅的房间,兰一梅目光呆滞,沉浸在噩梦之中。对于此类案件,李安全见怪不怪,心理承受能力好的女人,几个月之内就可以平复,主动去忘却;观念传统特别是贞操感强的女人,一辈子都会生活在阴影下。像兰一梅这样的知识女性,年轻,接受的是新思想,在李安全看来,应该是承受能力较强的。
李安全把许石城的口供说了一遍,問兰一梅是不是这样。兰一梅怔怔的,似乎在思考,踌躇。犹豫片刻,眼睛一红,点了点头。
“当天没有报案?”李安全问。
兰一梅摇了摇头。
考虑到受害者的状况,李安全没有深问下去,比如说为何选择不报案——强奸案里有很多受害者是不选择报案的。数据显示,在中国,百分之九十的女性被强奸,都选择不报警,因为报警带来的伤害,比不报警要大得多。
李安全出来,又来到诸岱宗的家,把整个案情,对他详略得当的说了一遍。诸岱宗正在泡功夫茶,公道杯的杯盖突然掉落在地,摔成大小不一两瓣。
“你确定之前还有过一次?”诸岱宗为此震惊。
“两人的笔录是吻合的,难道她没有告诉你?”
诸岱宗满脸肃然,沉吟片刻,道:“我对你们有一个要求,关于案件,你们必须替我保密,如果有风言风语传出去,到时候我可要怪你们了。”
“替受害人保密是我们的职责,但是有些东西是由不得我们控制的,比如说当时帮助捉拿疑犯的路人,这个渠道我们未必能把控得了,你也知道,这个城市太小,你家又是盛名在外,所以……”李安全解释道,以避免将来不必要的麻烦。
诸岱宗突然把公道杯一扔,打断李安全的解释,道:“传出去就是你们的责任,不论是谁,都他妈的把嘴巴封住。”
公道杯摔在木地板上,安静地裂成几片。
李安全看到诸岱宗失态的样子,知道这个男人身负的压力。一个儒雅的教授能这么粗鲁,娇妻的身体和名声都令他堪忧。
“我们会尽力而为。”李安全道,“这种事最重要的还是家人的理解安抚,主动权还在你的手上。”
“她一口一个想去死,这日子还怎么过?”诸岱宗愤愤道。
李安全出门的时候,明显感觉到给这个家庭造成的不可平复的创伤,作为对此案一定进行心理研究的警察,李安全道:“如果需要帮助,可以找我——我见过受害人的各种情况,对这种受害后出现的各种异常,我了解的比你们多。说出来,也许对你们有些参考作用。”
案情并不复杂,审理过程没有什么阻碍,许石城单身青年,父母已经过世,因认罪态度较好,属于冲动型犯罪,过程没有暴力行为,被判有期徒刑四年。
对于诸岱宗来说,这个判决不可接受。诸岱宗在看守所见过许石城,第一感觉是一种诧异,因为许石城根本不像一个强奸犯,至少不像自己印象中该剁成肉酱的强奸犯,随之而来的是愤怒,一种遏制不住的愤怒,自己一辈子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愤怒。具体而言,就是想把这个人置之于死地的冲动,而平时他是一个连一只蚂蚁也不忍踩死的人。诸岱宗认为,至少应该判十年,甚至十年以上,两次蹂躏自己的妻子,就是死刑也不过分。
虽然如此,作为一个隐忍的人,他也没有上诉,只是把那一份愤怒隐藏起来。投鼠忌器,他不想再惹出风声。虽然他觉得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但能感觉到有同僚还是在背后议论。
他觉得不能再有一点点风声让妻子受到伤害了。
兰一梅也有同样的感觉。她恢复上班后,虽然同事们跟没事一样,她还是能感觉到异样的目光。原来她是多么受人羡慕,诸岱宗和她的婚礼,喜宴摆了六十四桌,轰动全城。宾客以参加这场婚宴为荣,外人也想不到这是男方二婚的婚礼——本地的习俗,二婚的婚礼应该是极其低调的。但兰一梅根本不在乎二婚,与诸岱宗的结合,是她梦想已久的事。甚至在诸岱宗的第一次婚姻还完好的时候,她已经有过这样的臆想了。在梦想成真的这一个晚上,她抚摸着诸岱宗脸上完美的皱纹,还在想这是不是现实——当她还是诸岱宗学生的时候,在课堂上为诸教授的风度深深吸引。诸岱宗与前妻没有生子,这对于兰一梅来说,再好不过。在她的计划中,与诸教授结婚、生子,天衣无缝。但是婚后,她突然改变了想法,她感觉女性只有自立,才会获得长久的爱,不能以生孩子为己任。于是,她跟诸岱宗约定,让自己的工作稳定、能够有个基础后再生孩子。诸岱宗原来只以为她是个温存的女子,自己的仰慕者,百依百顺,婚后才看出她的峥嵘——有一颗隐而不露的自我之心。
“我感觉整个报社的人都盯着我。”兰一梅洗了个长长的澡,大概一个小时吧,然后走出浴室,用浴巾揉着长发。
诸岱宗正在沙发上看一份报纸。除了本职工作,现在国学院办得风风火火,他正沉浸在传播的快乐中。“你这是心病。”诸岱宗抬起头,“你应该忘了这件事,就跟没有发生过一样。”
“你觉得我还适合当你的妻子吗?”兰一梅道。
“在我心中并无两样。”诸岱宗道。
“我不相信这是你的真话。”兰一梅睁着眼睛道。
“何以见得?”
“看你说话漫不经心的样子——当然,我现在是个受过玷污的女人,不是你心目中冰清玉洁的少女,你的一切反应我都能理解。”兰一梅语气有点自虐与挑衅。
“漫不经心?我已经很累了,难道我要像课堂上一样一本正经地说你才相信?我承认这件事给我带来过不快,但这不是你的错,我能忘掉它。”
“你记得我第一次躺在你怀里,也就是初次表白的时候,你对我说的那句话吗?”
“我记得说了很多,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句?”
“在操场上,我靠在你怀里,你抚摸我的头发,说:‘你知道最爱你什么吗?纯洁,像一块没有污染过的处女地,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染指你。可是,现在你也知道,我不再是你的处女地了,我知道你肯定失望了。”兰一梅固执道。
“那只是一种文学的说辞,不用跟现实一一对照吧?”
“文学的,才是最真实的,这可是你说过一万遍的话。”
“你现在有点偏执,我不想争论这个话题,我只想对你说,我还是一样爱你。”
“你怎么证明现在还跟以前一样爱我?”
“我们生个孩子,忘掉过去,就像啥事也没发生一样。”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可不是,我很早就想要一个孩子了。”
“从我身体里出来的孩子,你是不会爱他的,我知道你有道德洁癖,你会说,这会不会是那个强奸犯的孩子。”
“你能不能别无理取闹?”
“你看,本性暴露了吧,将来你对孩子也会这个态度的。我承认,我是个不洁的人,在第一次被强奸之后,对所有人隐瞒,包括你,想把这个秘密死在心里。只有这样,我才能维持住我想要的生活。但是,这个人得寸进尺,我知道我有罪,你不会饶恕,我能理解。”
“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
“我不相信你,因为我比你更了解你,你是个完美主义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别不承认。”兰一梅黯然道。
诸岱宗无奈地垂下头。这样的争论,已是每天都在发生。“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呢?”一贯喜怒不行于色的诸岱宗面露愠色,他觉得日子好像过到头了。
兰一梅泪水涌了出来:“我想,我想,我想回到过去。”
诸岱宗心一软,拥抱住她,“宝贝,什么都不要想,把脑子腾空。”
诸岱宗决定用自己的激情,把兰一梅身上的不快一扫而光。她很少见他如此勇猛,兰一梅说道:“你怎么跟强奸一样?呜呜……”她哭了。
“你喜欢被强奸?”诸岱宗突然莫名的兴奋,觉得这句话给自己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解脱。
“我……喜欢。”兰一梅语无伦次。
这样的对话就像一支兴奋剂,兰一梅很快怀孕了。这超出了她事先对事业的计划。兰一梅是个外表柔弱实则有雄心有企划的女人,从小她就好强,有一次全班考试她落到了第二十六名,也就是中下游水平,被班主任恶语批评了一顿,说她再这样下去有可能变成差等生,她半夜从宿舍楼爬出去在操场上哭了半宿。期末时,终于回到班上十名之内,她跑到班主任家里,直到班主任认可了她依然是一个优等生,这口气才消掉。她分不清楚自己的这种个性到底是什么,执着,有报复心?可以为了别人的一句气话而一意孤行。
而诸岱宗则开心得不得了,一是老来得子,将是人生一喜,二是一个新的生命也可以让噩梦结束。
在和兰一梅去医院检查回来之后,他决定庆祝一下,饭局在唐城御宴,邀请的人都是诸岱宗的文化圈朋友、国学院同僚,真正的往来无白丁。席间,大伙向诸教授祝贺,诸教授因为情绪高涨,意气风发,敬酒来者不拒。席间,他又到隔壁打了个通关,回来时步子都趔趄了。
结束时,怕酒驾,大家都不开车。他的学生齐月红叫了个出租车,把诸岱宗夫妇送回家。到了鹤峰路口,兰一梅一定要下车,说诸教授自己走几步,醒醒酒。齐月红也许感觉到了兰一梅的敌意,在路边放他们下来,辞别而去。
诸岱宗在水泥路上走了几步,到了拐角处,不胜醉意,在路边菜地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月亮高挂天上,几朵云安静而缓慢地游走,菜地里的虫鸣忽长忽短,山水的惬意妙不可言。
诸教授见兰一梅站立不语,叫道:“你也坐下來嘛,听听,这虫子的叫声,像不像一个崭新的生命在呼唤?”
兰一梅恼怒道:“为什么要坐在这个地方,你是不是给我难看!”
诸教授一愣,这才意识到这是强奸案的发生地。
“不能因为发生了这事,我们这条路就不走了。”诸教授道,“就当一切都不曾发生。”
“恐怕这不是你的心里话。”兰一梅道,“如果你觉得我对不住你,就提出来,我知道你是个完美主义者。”
“这是你的臆想,我已经说过一万遍了。”饶是诸教授的涵养之高,也是趁着酒意忍不住面露愠色。
兰一梅似乎在没事找事,又似乎在给诸教授挖坑,“你看,你生气了,露出本来面目了。我就知道,我会重蹈你前妻的覆辙,但凡我有一点不完美,就是我出局的时候,现在报应到了。”
兰一梅跟诸教授好上的时候,诸教授还有妻子,她得了乳腺癌,正在化疗,其后不久,突然从病房顶楼跳楼自杀了。兰一梅算后补,她有隐忧。
诸岱宗被提到痛处,突然恼羞成怒,道:“你有完没完?难不成还把强奸犯的罪算到我头上?”
“你跟齐月红好多久了?是不是特别想代替我,刚才要不是我拦着,她就直接上我们家了,是不是?”兰一梅终于把心事呼啦啦地倒了出来。
“你都扯哪里去了,齐月红现在是我的得力助手,国学院的运作全靠她,你别把什么烂账都算她的身上。”
“就是呀,谈情工作两不误,这是你一贯的作风。”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肯罢休?”诸岱宗无奈道。
“你不要转移话题,你跟齐月红到底到啥状态了。”兰一梅得理不饶人。
诸教授站起身来,趔趔趄趄往家走,兰一梅跟在后面,叫嚣道:“怎么样,被我说中痛处,怕了吧?”
诸教授叹了口气。“我明儿带你去看病,好吗?”诸教授虽然愤怒不已,说话依然能保持风度。
“我有病?”兰一梅问道。
“是呀,你所说的一切都是臆想,知道吗,吃点药,把孩子生下来,你就会成为从前的你,完美的你。”
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别墅门口,廊灯的照射下,兰一梅表情苍白。“我不是从前的我了,是吗?”
“对!”
诸岱宗是国学派,也相信一些中医养生说。他觉得生孩子是女人脱胎换骨的最好机会,孕妇身上的一些顽疾,可以在分娩中治愈,包括身体的和精神的。孕育是女人产生母爱的过程,这种爱可以去除妒忌、乖张、喜怒无常等毛病。基于此,他希望忍耐住怀孕的过程,在瓜熟蒂落之后,收获为人父的喜悦。
在两个多月的时候,兰一梅突然告诉诸岱宗,她把孩子打掉了。
诸岱宗的震怒可想而知,他把一个德化薄胎瓷杯活生生摔在地上,裂成无数瓣。兰一梅倒有心理准备,她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看了你和齐月红的聊天了。”
诸岱宗哀叹一声,赤裸着双脚踩在瓷片上,让血从脚板下渗出来——疼痛似乎可以减轻内心的狂躁。他和齐月红的聊天,并无过分之处,但不免提到家里的现状,以及互相宽慰的话。虽然有关心与暧昧,但作为裁定私情的证据,还是有些过当。
离婚,速战速决,离开兰一梅。
他们离婚了。
离婚后的诸岱宗,跟齐月红走得很近,若是不这样,岂不是白白吃了舆论的亏。但也没有亲近到婚姻的地步,对于婚姻,特别是学生主动的师生恋,诸教授现在心有余悸。
强奸犯许石城,三年后出狱,由于表现良好,他减刑了。宁川监狱毗邻水库,是全城环境最好的地方。监狱里篮球场、游泳池、草坪在全城的机构中排名第二的话,没地方敢排第一,吸引许多有关系的市民常入狱健身。那天有一场犯人的篮球赛,报社的副刊部主任“邱裤裆”到场执行裁判,刚到监狱差点亮瞎了眼睛:许石城刚好出狱,来接他的却是兰一梅。
邱裤裆擦了擦眼睛,确定没有错。两人像是久别重逢,虽然不过分亲密,却也不陌生,更不像是仇人。
交代一下邱裤裆与诸岱宗的关系。他和诸岱宗是交好,茶友,他约诸岱宗在自己的版面上开专栏。兰一梅进报社时,是邱裤裆牵线搭桥,关系非同寻常。当天他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了诸岱宗。诸岱宗眼睛一动不动,嘴边的肉却在抖,半晌才道:“这事儿恐怕要大了。”
邱裤裆忙问究竟,诸岱宗冷笑道:“你别看兰一梅弱不禁风的,她心里想的事儿,决绝得很,她会无缘无故去迎接一个强奸犯?!”
邱裤裆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又疑问道:“肯定有阴谋?”
诸岱宗呼出一口气,道:“不小的阴谋,你等着瞧。”
“你不去阻止她?”邱裤裆问道。
“实在没这个能力。”诸岱宗叹道。
诸岱宗本来要参加一个诸氏宗亲大会,得知这个消息后,他以身体不适为由缺席了。他困在自己的寓所,踌躇不定。邱裤裆要告辞,他却不让邱裤裆走,一定要他留下来陪他。可见其内心也是极为凌乱的。邱裤裆没有办法,继续喝残茶。
“你觉得我现在是又可怜又可笑对吗?”诸岱宗突然问道,语气咄咄逼人。
邱裤裆一阵慌张,像被诸岱宗点了穴道:自己不惜穿过半个城市,亲自登门告知丧事,名是关心,潜意识中,可不是来看笑话的吗?诸岱宗是名人,大名人,自己也暗含嫉妒之心吧。
“不不不,千万别这么认为,我是觉得这么重要的事,一定要来亲自告诉你,目的只有一个,不要让他们玷污了你的名声。”邱裤裆道。
这个答案令诸岱宗情绪有所缓解。“我想锻炼身体,在院子里建个游泳池,你有什么想法?”诸岱宗指着前院的一块地,岔开了话题。
那块地有个六十多平方米,建个私人游泳池绰绰有余,山上的溪水可以自然引入池里,再妙不过。
“那是太好了,又实用又因地制宜呀。”邱裤裆道。
“我是说,在池子周边,总得布置点什么,才有意思。”看来诸岱宗为这个已经思考良久了。
“弄个雕塑什么的。”邱裤裆道,“这样可以显示出你的品味。”
“孔子的塑像怎么样,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很搭配呀。”诸岱宗道。
“高,教授的眼光就是不一样。”
关于这个游泳池,他们谈论了许久,把不快的话题完全冲淡,邱裤裆才得以溜之大吉。
一周之后,兰一梅和许石城结婚的消息传了出来。这么仓促的婚礼,有可能在其未出狱时,就策划好了。这种风传的消息,自然不用邱裤裆再送到诸岱宗耳朵里。小城很小,街头巷尾,市民们闻之,都被惊呆了。
很多人都想看到诸岱宗的反应。遗憾的是,这期间,诸岱宗以文化交流的身份,去了一趟日本,躲开了流言蜚语,去了很长时间。
对于一直关注此案的李安全来说,这种情形也是前所未有。他对当年自己办理的强奸案产生了怀疑,那只是简单的强奸吗?不过无论有多少疑惑,他现在也没有精力和权力去重新调查此事,刚刚破获的一起蛇毒杀人案,就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但是,直觉让李安全预感,这个违背常理的大团圆,并非最后的结局。
果不其然,七个月后,兰一梅来报案:許石城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李安全心里咯噔一声:似乎这个结局才是水落石出。这时候,他的手头其他案子也结了,正是空闲时,也有好奇心。他决定走访诸岱宗。“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李安全道,“兰一梅为什么会跟许石城结婚?”
这句话似乎刺痛了诸岱宗,他脸上表情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李安全有所觉察,慌忙解释道:“实在是跟案件有关,否则真不应该再提起。”
两人对坐,泡的是手工烤的正山小种。诸教授不急着回答,饮了一口褐色的茶,情绪缓和下来。他反问道:“从你的角度来看,应该是什么原因?”
“理论上说,有一种叫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被强奸者会屈服顺从强奸者的意志而追随,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案发过程可要复杂得多了。”李安全道。
“你这纯属照本宣科。”诸教授摇摇头,“兰一梅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她的意志坚强,独立性、自主性在女性中首屈一指。自从她跟我离婚那一刻,我就预感后面会有一系列行动。”
“难道,离婚,和许石城结婚,许石城消失,是她的一系列复仇行动?”
“我可没这么说,我也不敢有什么论断来影响你们的侦破,只不过你询问了,我如实告知我的感觉。”
“对,如果从兰一梅的性格入手,这件事的逻辑可能会更合情理。”李安全若有所悟,他站起来,“能让我参观一下你家吗?”李安全问道。
“请便。”诸教授道,“一个人住空荡荡的,都落灰了。”
一楼是中式客厅,仿古家具,有一个储物间,一扇门通往了外面。别墅的庭院一直在施工,游泳池也刚刚建完。诸教授爱干净,游泳池的水极为清冽,上面漂著几片落叶,旁边,竖着一挺旗杆,金属的。架在一人多高的水泥桩上,非常突兀。
“为什么要树国旗呢?”李安全问。
“祖国在心中,做什么都能淡定。”诸教授认真道,“有空可以过来游泳,水质特好,我每次游完之后,脑子都特别清醒,有助于你破案呢。”
李安全看着诸教授的表情,似乎在挑衅。过多的询问和纠缠,也许让诸教授生气和不耐烦了。
二、 女 人
八项规定之后,饭局少了一半。但是有些接待是必须的,兰一梅作为报社的门面,又追求进步,经常在场面上做贡献。那一天,兰一梅结束一个省里交流的饭局,打包了一盒糖醋排骨回家。虽说有时候打包的东西回去后根本没吃,但兰一梅素有勤俭之风,打包也是习惯。
在北站附近的唐城食府,她叫了一辆三轮黄包车。她喝了两瓶德拉克黑啤,脑子有点晕乎乎,神经也有点兴奋。黄包车正穿过马路,她听到脚下传来一声狗叫,她吓了一跳,四下张望,车夫回过头,一道远光,打在车夫的脸上,兰一梅见到一张浓眉大眼的脸,亮着一口整齐而洁白的牙,她的直觉是,这不像个车夫。
车夫笑道:“那是我的狗,就在车子底下。”
一只褐色的吉娃娃,在一个布袋里,露出半个身子。布袋子系在车轴上,放在乘客的脚踏板上。因为是晚上了,兰一梅没有看到自己脚边还有一只狗。
“你养的?”兰一梅也喜欢宠物,害怕变成了饶有兴致。
“在路上捡的,一直跟着我,就养车上了。”
“它叫得厉害。”
“没事,不咬人,就是饿了。”车夫道。
兰一梅打开打包盒,捡了一块糖醋排骨。吉娃娃张嘴咬住,津津有味地咀嚼。
“不放在家里养?”
“家里没人,跟着车好歹也陪我。”车夫道。
“你也没吃饭吧。”兰一梅关切问道,“你要是不嫌弃,我这打包的两份菜你拿着,一份是糖醋排骨,一份是煎带鱼,客人都没怎么动,一会儿你打份饭就可以和吉娃娃一块吃了。”
“那就多谢了。”
车夫又回过头来笑了一次,同时也看了她一眼。从104国道,穿过南际路,再到鹤峰路,兰一梅兴致勃勃地跟车夫说着话,得知车夫是父母双亡,一个人在单石碑租了间房间踩三轮车。现在三轮车运营抓得紧,一般等交警下班了才敢出来。兰一梅作为一个记者的敏感,对底层人的困境充满了同情,引得车夫频频回首。他以前绝对没有拉过一个这样有同情心的乘客。
就要快到家时,车夫把车停下来,再一次回头看了看她。她正疑惑,车夫突然下了车,煞有介事地让她下车。她第一感觉是车可能坏了,关切地问:“怎么啦,我走回去吧?”
车夫像变了个人,喘着气,一把兜住她的腰,低声喝道:“别动,强奸!”
兰一梅瞬间火冒三丈,也许她不相信眼前突发的事件是真实的,叫道:“放开我,你他妈的疯了吧!”
她的腰间突然一冷,感觉到被利器抵住。车夫闷声叫道:“真的,别逼我用刀子。”
周围突然很安静,安静是诸岱宗修建别墅的原因之一,现在也成了施暴的天然庇护所。三十米外的鹤峰路,一辆空载的大货车风驰电掣,轰鸣遮过,更显出此处的寂寥。
车夫把兰一梅拖了五六米,就到了庄稼地。不可否认,这是个强奸胜地。他轻易地褪下她的裙子,她想按理应该是反抗,但无法动弹——身体在此刻彻底背叛了她。想要尖叫,喉咙只是发出喘息声。那些只在新闻里发生的强奸,此刻,是如此天壤之别。
强奸顺利地实施了。她呜咽道:“我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还这样对我?”
车夫愣了一下,说:“就是因为你对我太好了。”
她不确定强奸持续了多长时间,因为有一段大脑完全空白了。直到她睁开眼睛,发现人不见了,吉娃娃也不见了。
她能感觉到身体恢复了知觉,脑子也恢复了知觉。先前可怕的感觉渐渐淡去,她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现在脑袋是自己的,身体也是自己的,完美的生活没有被捅碎——她这么想着,同时查看身子上下,最后麻木的脚也恢复了知觉。
回到家,诸岱宗还在书房伏案,他听见外面的声音,问了一句:“回来了?”
兰一梅迟疑了一下,低声应道:“嗯。”
诸岱宗是个敏感的人,他大概听出声音的异常,走出来一瞥:“怎么,头发那么乱?”
“刚才喝了酒,门口摔了一跤。”兰一梅轻声道。
诸岱宗狐疑地扫了一眼,道:“以后那些乱糟糟的饭局就不要参加了,世风日下,素质越来越低,吃豆腐的人很多。”
“好的。”兰一梅低应一声,便去洗澡。
她洗了很长时间,期间流了很多泪水,连同热水一起淋着。她借故有酒意,洗完早早上床,决定睡一觉把一切都忘了。
第二天依旧上班,她没有想到自己既脆弱又如此坚强。每个女人都是变形金刚。胸口虽然有一团想要呕吐的东西,但只要忙起来,就忘了呕吐的感觉。她忙里忙外,没事也与同事聊天,避免独处时呕吐感呼之欲出。
诸岱宗如果不是有备课或者还文债,一般都在外面喝茶,很晚才归。兰一梅不想早回,于是约了闺蜜逛街,扛到九点多,才由闺蜜开车送回。到了鹤峰路口,她鬼使神差地下了车,希望用这一小段的步行,使得自己心绪平静——她知道诸岱宗讲座去了,不会这么早回家,但家总是令她紧张。
走到转角的坡地,她的心跳陡然加速,昨夜一幕险象,难免涌上心头。接着,就像电影里的突发镜头一样,那个车夫不知从哪个黑暗角落闪出,再一次把她稻草人一样拖走,动作与昨日一模一样。有一瞬间,兰一梅以为是梦,但随之而来的是愤怒。
“救命。”她尖叫起来。这是第二次被侵犯,她有了勇气。
那把该死的尖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一种浸透到心的恐惧又涌了上来,且来得熟门熟路。
“你等我弄完了再叫。”车夫恐吓道。
似乎是上课复习,昨晚的一套重来。开始她被恐惧笼罩,习惯性地僵硬,然后,再然后,一切顺利。直到车夫穿好自己,转身离去,还突然回头问了一句:“你昨天是不是很舒服?”
屈辱从天而降,随之化为勇气,兰一梅尖叫起来:“救命,救命,抓住他!”
车夫没有一丁点儿慌张,还朝她笑了笑,继续朝前走。四五个喝高了酒从鹤峰路上经过的人,正想找点什么事做,听见呼喊,都很兴奋,轻而易举就抓住了强奸犯。
兰一梅就是这时候开始崩溃的。她知道,完美的生活,完结了。
“案犯口供说,第一次你很享受?”诸岱宗语速放慢,尽量把意思说得明确。
这是案件发生的第六天了。兰一梅以为事情已经过去,被诸岱宗这样一问,心中一阵颤栗。
“你——你怎么这样说?”兰一梅几乎是哆嗦着嘴唇,穿着睡衣瘫在床上。
“不是我说,是他说的。”诸岱宗冷静道。
这几天他都在书房睡觉。他郁闷的时候,经常在书房睡觉,与书同眠,就相当于与智者同眠,心中烦怨,不能开悟,也可释然。在蘭一梅看来,这是对自己的嫌弃与冷战。这世上,对诸岱宗的了解,她觉得除了自己没有第二个人。那个千刀万剐的东西,居然说她很享受。她知道这把尖刀插在诸岱宗心里,一时半会儿是拔不出来了。
兰一梅一会儿想想自己的处境,一会儿想想摇摇欲坠的婚姻,眼泪流一阵又干掉,把自己哭虚脱了,才能睡去。但兰一梅是个不屈服的女人,她希望这只是她完美生活中的一次小挫折,会过去。
临下班前,办公室金主任过来问晚上有个接待任务能不能参加。兰一梅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推脱了。金主任不勉强,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笑容。这个笑容让兰一梅极为难受。以往有接待任务,倘若兰一梅拒绝,金主任就会软磨硬泡,直到答应为止——兰一梅是接待主力阵容中最重要的一员,不能没有她。而现在,这种善解人意,让她难过。
兰一梅提前走了,她到国学馆,径直进入诸岱宗办公室,诸岱宗正在悬腕练书法——他的办公桌一半用来办公,一半铺上毡子练习书法。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一怔。兰一梅很少不声不响地过来。
“有事吗?”诸岱宗感觉有些异常。
兰一梅一脸淡定,摇摇头:“没啥事,就是好久没有一起下班了。”
诸岱宗心中一凛。兰一梅要是表现得越是若无其事,则越是有事。
齐月红低着头,手在包里翻着什么,正要进诸岱宗的办公室,却瞥见兰一梅也在办公室,收住身子,只把头探进,道:“师母好——诸老师,我先撤了。”诸岱宗道:“你走吧,我来锁门。”
兰一梅朝齐月红点了下头,觉得齐月红的某些表情,特别是对老师恭敬的态度,特别像以前的自己,不由莫名生出一丝怅惘。
诸岱宗把毛笔洗了,砚台盖上,剩下的墨次日成为宿墨,挥毫别有韵味。两人无语,坐上院子里诸岱宗的座驾,发动机启动,才打破了两人的沉默。
“回家吗?”诸岱宗问道。
“要不,先上南岸公园走走吧。”
南岸公园正在涨潮,恋爱的时候他们经常登临此处,一个赤脸汉子正在钓鱼,几十秒就钓上一只,仿佛在钓鱼表演。“什么鱼这么容易上钩!”诸教授搭讪道。
“罗非鱼,居然适应了咸淡水,整个东湖都被占领了。”赤脸汉子叹道。虽然钓得多,但这个鱼很贱,卖不了多少钱,他不免遗憾。
罗非鱼是外来品种,本来是淡水鱼,在本地很难过冬。但是繁育几年之后,居然适应了东湖的咸水、温度,把其他鱼逐得无影无踪。
“真是不得了的鱼。”兰一梅赞叹道。
他们又来到观景台的另一头,看波光粼粼的湖面,诸岱宗曾喻此处风景为“一塔湖图”。兰一梅说,“你记得我们恋爱的时候,常在这里看‘一塔湖图吗,回想起那时候,真是甜蜜极了。”兰一梅道,“这样的情景,还能继续吗?”
诸岱宗明白其意,道:“不知道,你一直没回答我的问题。”
兰一梅看着湖面,说:“我也很好奇我自己的表现,为什么不反抗,但是我后来查了一些资料,很多被强暴者的反应都是因恐惧而僵硬,给施暴者造成一种错觉,这样的解释你满意吗?”
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兰一梅因为心痛而紧闭眼睛。这是她不愿开口的,但这一关她又必须过去,可见她是下定了决心的,表面上看像在说别人的事。
诸教授愣了半天。虽然他学识渊博,但对强奸的学问并无了解。在兰一梅的逼问下,诸教授点了点头。兰一梅顿时释然,叫道:“我们回去吧,我做拿手菜给你吃。”
兰一梅中午已经买好菜了。今天她的计划就是弥补生活的裂痕,美食是不可或缺的。回到家里,兰一梅手脚麻利地从冰箱取出食材,做菜是她的绝技,在他们还是地下情时,诸岱宗就称赞她——真是下得了厨房、上得了厅堂的可人儿。
从蒸锅里取出章鱼炖参汤,兰一梅瞥了一眼客厅,从身上取下瓶药水,滴了几滴。这是她费尽心思从网上购来的。
自从强奸案发生以来,两个人分床多时。对兰一梅而言,这个夜晚具有破釜沉舟的意義。破镜重圆,让身体重新连接。饭桌上诸教授喝下最有营养的章鱼参汤,汤里有酒,诸教授喝得满脸通红,兴致锐不可当,上床后,勇猛精进,让兰一梅想起了新婚。“怎么跟强奸犯似的?”这一问让诸教授眼睛发亮,他回问道:“喜欢被强奸吗?”
这是一句以毒攻毒的话,貌似疗伤,兰一梅竟大胆迎合:“嗯!”
得知怀孕,诸岱宗不动声色。在产检之后,兰一梅一要请一桌向朋友们报喜。这一招民间叫“冲喜”,让喜事冲掉霉运。当然,更重要的是,兰一梅要向外界宣布他们的新生。——人生之舟颠簸了一下,又在自己的把握之下,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进。
庆祝怀孕的宴会在唐城御宴,来的朋友都为诸教授与兰一梅由衷庆祝,从他们的敬酒祝词上可见真心。除了齐月红,整个宴席还是让兰一梅感到满意。回到家,兰一梅颇为放松——暴雨之后,新的生活即将开始。她为诸岱宗泡了一壶红茶,“你去睡觉吧。”兰一梅说,“我把厨房收拾一下。”
“你别走。”诸岱宗道。
“你就喜欢让我丢很大的脸,是不是?”
“什么意思?”兰一梅愕然。
“你想庆祝什么,你想让人知道什么?你想让大家知道一个知名的教授,有一个被人强奸了两次的妻子,他戴着一顶很大的绿帽子。现在他们即将有孩子了。那些人回去之后,讨论那个孩子是教授的还是强奸犯的?等这孩子生出来,再看看长得像谁,像看一部真人连续剧,没完没了!”
“你真的这么想?”兰一梅惊呆了。她以为一波浪去,迎来了宁静时刻,没想到这宁静,乃是孕育一波更猛的巨浪。
“不是我这么想,是所有的朋友,甚至这个城市的每个市民,都会这么想。我诸岱宗代表的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整个诸家。”
“你不相信这孩子是你的?”兰一梅问。
“这话你别问我,现在技术很发达,将来可以做基因检测。”
兰一梅的心一下子掉进了无底的深渊。就在几分钟前,她的心还是踏实的,子宫里的小东西,是她的定心丸。而此时,诸岱宗的脸,让她恍如做了一场噩梦,她希望快点醒来。
“我也是受害者,你不能这样对我。”她因无助而哭了起来。
“你是身子被强奸了,而我是心被强奸了!我们诸家的荣誉,以后就变成了笑料。”
“你要我怎么办?”兰一梅突然像狗一样跪下去,抱住诸岱宗的双膝。
诸岱宗厌恶地站起身,面无表情道:“我怎么知道呢,解铃还须系铃人吧。”
冷战持续了一周时间。冷战也是思考,也是积蓄能量的过程。诸岱宗有一天和颜悦色,他坐在椅子上,翻着报纸,嘴里习惯性地发出感叹:“哎哟,不得了,这个新闻不得了。一个当小姐的女人被歹徒劫色,奋起反抗,虽然胳膊被砍了一刀,还是把歹徒吓跑了,保住了贞洁,做人呀,真的是不论出身,不论职业。”
兰一梅停下手中的动作,没有说话,脑袋很清晰地一声响,似乎听到了天花板上掉下的另一只鞋子的声音。
告知诸岱宗自己已经做过刮宫手术时,兰一梅相当冷静,就像扔掉一个小小的包袱。诸岱宗脸上的表情相当复杂,终归还是被兰一梅的冷静震惊了。他有点恼怒,道:“你也不跟我商量商量?”
“好像不需要了吧。”兰一梅漫不经心道。
这一脸无所谓让诸岱宗愤怒:“只要你还是我的女人,这种事就必须我来做决定。”
诸岱宗一脸凛然,以前只要他这么严肃起来,兰一梅就会惊慌,甚至认错——他们的婚姻关系,永远是导师与学生的关系。
“我想好了,我们离婚吧!”兰一梅疲倦道。
“放肆!”诸岱宗怒火中烧。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你所谓的绿帽子,不就可以彻底脱掉了吗?你整个家族的耻辱,也可以清洗掉了。”
“要离婚,也该我先提出来!”诸岱宗说。
“还是我提出来比较合适吧。”兰一梅淡淡道,“我看过你和小齐的对话记录。”
离婚手续很快就办了。协议中,兰一梅决定不分诸岱宗的财产,这让诸岱宗松了一口气,也是离婚顺利办理的原因。
毕竟是层次高的人,好聚好散。从民政局出来,诸岱宗推心置腹地说了一句话:“我们诸家谢谢你。”
兰一梅道:“你们诸家的声誉以后会越来越好。”
强奸案,是一把利刃,把她的人生砍成两段。
对于工作,她倒是越发专注。有一次,她来宁德监狱做了一个行业文明建设的采访,结束后,灵机一动,提出一个要求,要会见一个犯人叫许石城的。狱警随即带她去了会客室。
许石城穿着号服,似乎比蹬三轮车时白净了些,气色也好。而兰一梅剪掉头发,飒爽风格,与之前长发飘飘判若两人,一见面,许石城并没有认出她来。
“你是?”许石城问道。
兰一梅没有回答。她觉得这个场面实在太荒诞,于是她笑了一下。
许石城道:“我知道了。”
“为什么?”
“你笑的时候我印象很深,一直在我脑海里。”许石城憨厚道。
接着是沉默,兰一梅一时也想不起要问什么。时间过去已久,往事也消化得差不多了,以前对他的恨意,现在面对的时候,居然很淡很淡。
“你可以打我,解解恨。”许石城道。
兰一梅摇了摇头,问道:“我记得当时我叫人的时候,你是有机会逃走的,为什么不跑?”
“两次够了。”许石城道,“如果我逃走的话,还会来的。”
“你早就想过要坐牢?”兰一梅问。
“那当然,犯罪坐牢,天经地义。”许石城眨着眼睛。
“你不像一个坏人,为什么做这种事?”兰一梅问道。
“不这样做,也没有其他办法呀。”许石城说话还透着孩子气,让兰一梅感觉强奸并非那么残酷的事。
副刊部主任邱裤裆是个好事者,还是个性欲极强的家伙,遇见漂亮女人手就不由自主地去拉裤裆,还有一次报社照集体照的时候忘了裤裆拉链,留下永恒的瞬间,因此得名。邱裤裆给兰一梅牵线,告知市委办有个副处级的主任,丧偶不久,是门当户对的对象。兰一梅婉言拒绝了。邱裤裆觉得这是一门极好的亲事,以为自己工作的力度不够,便道:“诸教授虽然没有结婚,但已经跟齐月红好得不得了,你也要齐头并进呀。”兰一梅像炸药被点燃,突然发作,把邱裤裆骂了出去。
邱裤裆不甘心,又进来质问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为什么这样对我呢?”邱裤裆混在文人圈子里,对诸教授的事情特别了解。
兰一梅哭道:“我是我,我为什么要跟他们一样,狗男女。他们真的好上了吗?”
邱裤裆表白道:“你不信呀,我告诉你,要不是诸教授谨慎,他们该结婚了,诸教授考虑的是门户问题,毕竟是个大家族。”
“狗屁门户。”兰一梅骂道。
兰一梅第二次去监狱的时候,心情倒是平静了不少。已然发生的事实,只能接受。她问许石城那只吉娃娃去哪了?许石城说自己车和吉娃娃都在原来房东那里。
鬼使神差地,兰一梅按照许石城的指示,来到环岛附近的花圃找到那栋民房,那是一个平房小院子,房东自住,许石城租了一个院子里的一间,只是一间卧室,卫生间都在院里,是公用的。房东是个瘦瘦的大嫂,像一只鹭鸶。她道:“房间我要另外租人了,我把他车子放在院子里,万一他出来还要做这一行呢。”兰一梅问道:“那只小狗呢?”鹭鸶大嫂叫了一声“噜噜”,吉娃娃便从角落的草丛里摇着尾巴出来了。也许是主人不见了,它现在恹恹的。兰一梅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只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温馨,便要求大嫂把这只小狗送给她。大嫂恨不得甩了这个小包袱,又问兰一梅是许石城的什么人。兰一梅犹豫了一下,道:“是朋友。”大嫂感叹道:“有这么好的朋友,又何必去干那种事呢。”
邱裤裆又给兰一梅介绍了一个做水产批发的老板,深度介绍了该老板的家底、人品以及对文化女性的倾慕,乃至婚后能抵达的幸福指数。兰一梅感觉到,如果没有一盆冰凉冷水,是很难扑灭邱裤裆的热情的。
“我已经有对象了。”兰一梅冷静道。
“哦。”邱裤裆倒吸一口失望的凉气,揶揄道,“那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许石城。”兰一梅道,“他一出狱我们就结婚。”
“你是说气话吧?”
“不说气话。他减刑一年,下个月就出来了。对了,有件事情要麻烦你一下。”兰一梅道。
“哦?”邱裤裆懵了。
“你不是跟诸岱宗关系很好嘛,麻烦帮我送下请柬。”
“你肯定是疯了。”邱裤裆摆着手道,“上下五千年,没你这么干的。”
邱裤裆还是不能相信这事是真的,只当兰一梅心理扭曲的说辞。但事实一步步地抹去他的疑心。许石城如期出来,婚讯传遍了整个报社,宴席酒店也订好了,不是玩笑。婚纱照都提前发到了同事们的手机上,强奸犯与受害者,相得益彰。温馨的画面把人们的三观都震碎了,这座城市,不,整个国家,历史上没有比这更逆天的新闻了。
邱裤裆比谁都紧张,给诸岱宗的请柬在自己手上呀,不过后来他松了口气,因为他得知诸岱宗去日本了,和齐月心一起去了。他卸下了千斤担子。
兰一梅给报社的有交情的同事都发了帖子,特别是中层以上,亲自给人送去,并且嘱咐到时候一定要来。同事们互相说真的不敢去,太尴尬了,到时候把红包送到就得了。事实上,婚礼那天,居然齐齐到席——临了,大伙还是禁不住好奇心的。强奸犯与受害者的婚礼,五千年不遇的,谁也不想错过。要是再出一些闹剧,比如说诸岱宗到场之类,再好不过。遗憾的是,诸岱宗身在日本,无法亲身感受盛况。但是婚庆主持人事先得到指使,介绍女主人时,一定要隆重指出,这是诸岱宗教授的前妻。
众人多数没见过许石城,想象一个强奸犯能长得什么样,肯定是凶神恶煞的。不过亲眼目睹了,居然收拾得干干净净,光看样貌,是郎才貌女的画风。众人都觉得那强奸案实在是蹊跷。
婚礼没有众人期待的什么高潮,按部就班,敬酒的时候众人得以一窥强奸犯阵容,随后男人们议论“强奸能否出爱情”这样的话题,女人们纷纷呸呸以示抗议。
与诸岱宗离婚后,刚好报社的老周搬去东侨的新居,兰一梅便搬到老周的宿舍,一套两居室的旧房,拾掇拾掇也还温馨,重新装修的时候隔壁的邱裤裆帮了不少忙。婚礼结束,回到这边婚房,兰一梅高昂的情绪一下子冷了下来,当然,也是累了,颓然坐着,闭上眼睛,进入冥想状态。婚礼没有亲朋好友,沾亲带故的唯恐避之不及,来的基本上是看热闹的,这一点大伙心知肚明。
“如果你后悔了,现在也来得及。”许石城看着沉默的兰一梅,一脸茫然,不知道下一步该咋样。
从出狱到现在,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特别是,与兰一梅结婚这事,意味著什么,他不清楚,他知道自己也想不清楚,所以不想。这个世界不是他所能想清楚的。他所能想到的,一个自己喜欢得不得了的女人,虽然被自己强奸过,但是愿意和自己一起过,就像天上掉下的馅饼,比自己所有的选择都好。对他而言,做比想重要得多。
但毕竟心中还是有一团疑窦,他也想知道兰一梅葫芦里究竟是什么药。
兰一梅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好像看到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
“你想要我就要我,不想要我就可以随便不要。我父亲早走了,你就欺负我。知道我没有安全感,就欺负一个没有爸爸的女孩。爸爸呀,你活过来吧,哪怕你只要来到我梦中,告诉我,你一直在守护着我,我就不会这么傻乎乎地期待别人的保护了。”
兰一梅痴痴的,说着许石城听不懂的话,说着说着,眼泪就出来了。新娘子是化了妆的,妆就花了,看上去有点可怕。许石城怯生生问道:“你要是不高兴,我就走吧。”
“滚蛋,你他妈的还以为自己的命真的那么好?!”兰一梅突然咆哮起来。
许石城大概也知道,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有诈。他恋恋不舍地走到门口,穿上崭新的皮鞋,决定结束他的新郎梦。
兰一梅越加放肆地哭了起来。
这是超过二十年的老房子,墙体质量不好,邱裤裆在隔壁偷听。眉头紧锁,谜团依然难解。老婆敲卫生间的门:“怎么进去就不出来了?”邱裤裆没好气道:“没见过便秘!”
许石城看兰一梅鬼哭狼嚎不能自抑的样子,又多了一份担心,万一想不开,也是有可能的。虽然不懂她复杂的情绪,但崩溃总是能觉察的。他在门口转过头来,问道:“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想跟我结婚,不过,现在我可以帮你做点什么吗?”
此刻,她最激烈的情绪已经过去,呼吸也顺畅了许多。她的眼睛从散乱的长发间看过来,道:“回来吧,我们好好过日子。”
“你是真的和我结婚?”
“当然,我决不让婚姻崩盘,我绝不会让人再看笑话。你快点过来,你犹豫什么,你有什么好怕的,我决定做个坏女人,不要脸的女人,好好活下去的女人!”
许石城无法理解她的话,只是把皮鞋再一次脱掉,换上喜气的布拖鞋。
“你确定要跟我过日子?”
“是的,我的日子就是过给全世界人看的!”
婚后,许石城闲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开起三轮车,终归是以他那样的文化程度,没有更合适的事情可做。车就停在宿舍下面的白玉兰树下,邱裤裆时不时摸一把,希望能摸到蛛丝马迹。那只吉娃娃,有时候陪着他出车,有时在家里,人一回来就叫。
邱裤裆长时间观察,疑问很大,他对兰一梅说:“其实不瞒你说,你房间动静要是大一点,我那边都听得见,有时候我能听见你的哭声。”邱裤裆道,“但是请别误会,我只是想,万一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会尽力帮忙。”
“没有呀,我有哭声?”兰一梅否认道。
“是呀,我明明听得清,一次是夜里十点多,还有一次是早晨。”
“你可能听错了,也许是我唱歌呢。”兰一梅道,“再说了,咱们这楼道隔音差,楼上的也有可能。”
兰一梅最后一次去诸岱宗的别墅的时候,稍微打扮了一下,特意扑了淡淡的腮红,涂了唇膏,她皮肤白皙,这样一来,气色更好。诸岱宗正在家里打坐,吓了一跳。他现在很少出去应酬,除非跟几个交心的朋友喝喝茶,业余都在家中修炼一种心法,要不然他觉得自己会疯掉。他没有想到兰一梅会突然造访。
“一个人?”兰一梅似乎一切都释然了,漫不经心问道。
诸岱宗全身隐隐颤抖,但依然保持了风度,若无其事反问:“难道还有谁?”
兰一梅微微笑道:“还有谁我就管不着了——你老了很多,看来那谁照顾得不是很好。”
诸岱宗摇了摇牙根,冷静回道:“你气色倒是好,看来日子过得不错,真是物以类聚了。”
兰一梅笑道:“是呀,像我这种草根出身的女人,只要男欢女爱,平平常常的日子就够了,不像你,过日子跟拔河似的,多累呀。”
诸岱宗冷冷道:“你有事?”
“有张相片,我十六岁那年的,我记得忘在卧室了,我想拿走。”兰一梅道。
“卧室里重新整过了,谁知道到哪去了。”
“什么,都有相框的,不可能你看不见。”
“我真不知道。”
兰一梅奔上楼去,卧室里全然变样,原来放在梳妆台上的那幅树脂框架的照片,已然不见踪影。她气急败坏地下楼,冲着诸岱宗道:“你自己说过,那幅照片虽然青涩,确是你梦中女神的影子,是你心中的维纳斯,你藏哪儿去了?”
“我藏它干吗!”诸岱宗舒了一口气,轻松道,“房间也是我叫卫生阿姨收拾的,我让她把你用过的东西全部扔掉,要不你去垃圾堆找一找。”
兰一梅脸更红了,是那种急火攻心的紅。
“你说过的那些话,全是假的?”
“此一时彼一时,此之蜜糖,彼之砒霜。”诸岱宗道,“你现在,不过是想置我于死地的一个女人,这一点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好一个此一时彼一时。”兰一梅道,“想置你于死地的不是我,是你的心魔。”
“如果没什么事,你可以走了。”诸岱宗吓了逐客令。
兰一梅试着踏出一步,尚能慢慢行走。她一步又一步走出客厅,清晰的有次序的脚步声,似乎是自己走过的人生的一种回响。
“我对你做的,还远远不够。”兰一梅在门口回过头来,一字一句道,“没有你以后,我要过得更幸福。”
“当然,我知道,你什么样的性格我还不知道吗?”诸岱宗胸有成竹道,“我不会让你继续羞辱我的。”
诸岱宗看着兰一梅越走越远,在门口时还是一个咄咄逼人的女人,慢慢像一只狗一样大小,最后像一只兔子,慢慢独行。诸岱宗把手里的烟头,狠狠摁在烟灰缸里,似乎要揉得稀巴烂。
很多人不相信兰一梅和许石城的婚姻会长久,这个推测绝对是科学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不说门当户对,至少文化层次与价值观,也是风马牛不相及。下一步,大伙儿等着他们什么时候拆伙,闪婚闪离,也是现代男女关系的一种游戏,见怪不怪。但是,兰一梅似乎在维护着婚姻,不出现一点缝隙。这使得好事群众极其不耐烦。
这样风平浪静过了七个月,终于,兰一梅报案,许石城失踪了。
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失踪,按照常理,应该从他的最亲近的人入手。凭着直觉,李安全调查了兰一梅,又调查了诸岱宗,调查了兰一梅之后,嫌疑的重心又转向诸岱宗。两个人的叙述迥乎不同,其中必然有一个人在撒谎,或者两个人离真相都有偏颇,李安全更倾向于相信兰一梅。
诸岱宗与兰一梅的情感并未在离婚之后淡忘或消失,相反,是更加炽热,只是方式发生了变化。也许由爱转恨,原来有多爱,后来就有多恨。这一点,李安全从兰一梅决绝的表情中可以看到。甚至,都能看出她与许石城结婚的一种决心,它决计不只是一桩荒唐的婚姻,那是向从前的生活竖起中指。
三、 奸 犯
“假设许石城已经被害,现在应该身在何处?”刑侦一队队长周幸福边吃盒饭边跟李安全讨论案情。
“被害的可能性很大,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如果是绑架的话,也早该联系主家了。”李安全啃了一块鸡腿,两片油腻的嘴唇有节奏地翕动,“凶手分明是有意藏尸了。”
“那地点应该是?”
“就本地来说,沉尸水底,最适合的是附近的金溪水库,我已经让警员在水库四周查看痕迹,没有收获;其次是抛尸外市,这个查起来会比较麻烦。其实,最怕的另一种情况,凶手是有预谋的,永远的藏尸,让你无法破案。”
李安全是刑侦队里知识最多的,脑洞丰富,周队长虽然经验相当了得,但很喜欢像记者一样,装作很无知地对李安全脑洞进行挖掘。
“说说永远的藏尸。”
“比如说有预谋的碎尸,这在美国发生过,可以让死者人间蒸发。”李安全分析道,“而在日本发生过一伙少年杀人案,将被害的女子放在油罐里,用水泥浇筑。这两起案件,如果不是偶然的线索而告破,则是完美的藏尸案。”
两人聊了一会儿假设的情况,然后回到现实。不论有怎样的假设,最终还要回到许石城身上。
“关于许石城这个人,从其本身出发,可以找到嫌疑的人选。”周幸福说道。
李安全点了点头,其实从强奸案开始审讯此人,到失踪后的调查,李安全觉得他是最了解此人的。
许石城早年丧父,由母亲一手拉扯大,生活贫困,常由邻里乡党救助。穷家富养,他没受过什么苦。渐渐长大,倒是一表人才。十七岁那年,他母亲上山砍柴,被蛇咬伤,毒发不治,他过上孤家寡人的生活。先前还有近亲叔伯们救急,后来大伙见他长成一条響当当的汉子,白白壮壮,就是不自食其力,借的钱不还,借不上了就任自己饿上三天三夜,觉得不可救药,都疏远了他。
在村里混不上吃的了,后来被几个混社会的带到城里。城里五光十色的生活倒是吸引了他,有一年团伙作案盗窃,他被抓到看守所过了一个月,竟然过得兴高采烈。他说这里有朋友,有吃有喝,日子好过,回老家一个人孤零零,着实难受。
出来后,得到一个乡党指点,你既懒又呆,倒是有一件活儿适合,弄个黄包车,你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就自己在车上歇着,谁也管不着你。果然,对于许石城来说,这再合适不过。他不勤快,拉几趟车一天管够饭就行,或者到树下看人打牌,或者自己在车上打瞌睡,过得倒是自在。后来实在无聊,刚好捡了一只小狗,放在车上养了,吃快餐的时候扒拉一点给狗吃,偶尔跟狗说说话,那吉娃娃也通人性,凑得像一家子。当然,也没那么轻松,有时候会遇见流氓坐车不给钱,你要钱他就给你拳脚。许石城虽然是混过社会的,但是对付真正的流氓还是处于下风的,又不甘心白拉活,后来身上也备了把匕首,给自己壮胆。
那天他在建新路小吃店花了四十块钱,点了一盘小炒肉,喝了两瓶啤酒,把口袋里的钱全部花光,心情相当愉快,也觉得过上了体面的生活。兴致勃勃,决定再拉一单,把明天的早饭赚够,从建新路拐出来,碰上拦车的兰一梅,她看到一个干练而不失妩媚的女人,心情大好,恍惚中有开着小车载着美女的幻觉。夜里的万家灯火,小城市的浮华闹腾,都让他心醉神迷。路上吉娃娃叫起来,把兰一梅吓了一跳。他心里乐开了花:这个女人真是胆小。这么胆小的女人,随便吓唬一下就能出乐子。兰一梅拿一块糖醋排骨喂吉娃娃,吉娃娃停止了叫声,发出满足的咕咕声。许石城想,这个女人这么爱我的狗,如果我是狗就好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兰一梅居然开始问他身世,他便一股脑地倾诉了。这么多年来,他在这个城市里,多是被人鄙夷的,他怀疑自己的某些方面吸引了兰一梅。要不然,这个女人为什么这么爱他?
“为什么不放在家里养?”兰一梅问道。
“家里没人,跟着车好歹也陪我。”许石城道。
“你也没吃饭吧?”兰一梅很关切。
“那是,我要是吃了它也能吃一口。”许石城道。
“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这打包的两份菜你拿着,一份是糖醋排骨,一份是煎带鱼,客人都没怎么动,一会儿你打份饭就可以和吉娃娃一块吃了。”
兰一梅的声音像是在跟自己的孩子或丈夫交待,那一瞬间,许石城觉得胸口有一腔热血要涌出来。是的,除了多年前的妈妈,便无人再这样对自己说话了。
“那就多谢了。”许石城压抑住激动,故作平静地回答。
他觉得自己的某个方面吸引了这个女人。是的,这个女人一定喜欢自己,才会这么关心自己。母亲在世的时候,就有亲戚夸自己长得好,细皮嫩肉,眉清目秀,不像农村的孩子,并开玩笑说是不是城里抱回来的呀。是的,一定是自己有魅力了,这种魅力被尘蒙许久,现在终于遇到慧眼识珠的人。难怪今天一天这么顺利,运气好得不得了。
过了鹤峰路,到了转弯的地方,能看到她要去的别墅了。许石城明白,只要她进了那个门,就跟所有的乘客一样,在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这份温暖永生绝缘。他一脚踩住了刹车,下车,愣愣地看着兰一梅,喘着粗气。从上车开始,他就有一种与兰一梅亲密的冲动,随着血液上下奔腾,酒精加大了疯狂的力度。他抱住了兰一梅,兰一梅不相信刚才还在关切的人会有不轨之心。
“你疯了吗?”兰一梅还是以亲和的口吻问他,她以为这个人中了魔障。
许石城既尴尬,又恼火。混社会的时候,他一直是扶不上墙的阿斗,没有真正干成一件坏事。他狠狠地熊抱起来,叫道:“别动,我要强奸了。”
见兰一梅似乎还不相信是事实,他拔出了刀子,终于把她控制住了。她处于恐惧与顺从状态,使得许石城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像个男人了,也像个混过社会的人了,这种满足感冲淡了他的慌乱。此时他感觉到了喝酒的好处,浑身的能量在成倍增强。
房东家里,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儿,在读高中。许石城每次收工,经过她的房间,她在台灯下做作业,从窗户可见其发育成熟的凹凸身段,他陡然生起邪念。有一次实在忍不住,他冲进了房间,少女转身立起道:“你回来啦,我爸找你要房租呢,爸爸,叔叔回来了。”他爸爸在另一个房间应声作答,这一场罪恶胎死腹中。
拖到庄稼地,强奸顺利实施。他把多年来积蓄的兽欲一股脑发泄出来了,似乎干了所有想干的女人。
“我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还这样?”兰一梅质问道,她是个讲究道理和逻辑的女人。
“就是因为你对我太好了。”他脱口而出,丝毫不觉得羞愧。不论用什么手段,能够在城市里得到一丝满足,他都认为是天经地义的,城市就是让穷人投机取巧乃至巧取豪夺的地方。
脑子里精虫散去,他才回到现实。慌慌张张回到车上,当然,地点偏僻加上兰一梅的放弃抵抗,他还有心思看了看狗在没在车上,然后才落荒而逃。
次日醒来,恐惧散去,脑子里充满甜蜜。他灵犀一闪,突然相信,那个女人爱上了自己。他回想种种细节,她对他的亲切对话,对他的关心,对小狗的喜爱,对强奸的享受,更加确定了这个想法:这不是强奸,这纯粹是一场爱情。
一整天他的心都在跳。不是恐惧的跳,而是一种充满希望的跳。
踌躇了一天之后,他决定次日如法炮制。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这个女人将与自己擦身而过,这一次,他必须抓住她,必须让爱的关系水落石出。
他潜伏在那里,有备而来,果然得手,这次的强奸更加顺利。强奸完之后,他很轻松地走了,显得训练有素,对于这个女人的痛点他已经掌握了。不过他还是觉得意犹未尽,像有什么任务没有完成,对了,爱情。他问道:“你昨天是不是很舒服?”
兰一梅竟开始大喊救命。
许石城心想:她还是不承认,她不承认爱上了自己。女人,真是口是心非的东西。
一群小伙子从鹤峰里跑上来的时候,许石城心里不觉得害怕,也没有逃走的意思。也可能是他知道逃也逃不掉。他想,爱情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对于坐牢,许石城也不是没想过,也不太陌生,毕竟他进过看守所。他对牢房的感觉就是一个字:家。
在十几个走访人中,邱裤裆是重要的一个,作为邻居,他几乎是兰一梅婚后生活的见证者。李安全从邱裤裆那里得到一个消息,兰一梅似乎受到过许石城的虐待。
“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李安全问道。
“我听见过多次她的哭声,但是兰一梅不承认。”邱裤裆气呼呼道,毕竟热脸贴了冷屁股。
“兰一梅不承认情有可原,毕竟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不想自己打脸。”李安全道,“你的消息确切吗?”
“如果不确切,我就是王八蛋。”邱裤裆以手作乌龟装趴在桌上,发誓道,“我们楼道隔音特别差,她家里什么事我都能听得清楚。”
李安全想笑但没笑出来,又要跟人家调查细节又要嘲笑人家,也太不地道。不过像邱裤裆这样把偷听说得理直气壮,也实在少见。
“你具体说一下,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有什么迹象证明事件的缘起。”
“有一次,我拉肚子嘛,在卫生间一直拉,先是听见他们的笑声,你知道,是那种笑,特别淫荡的,然后吵架声,许石城,你别看他一副老实的样子,凶起来不得了,可能是动手了,兰一梅就哭了,是那種很压抑的哭声,但我能感受到她痛苦极了。”
“你听力不错呀。”
“一般一般,托拉肚子的福。”
“许石城这个人你了解吗?”
“有一次我下班回来,他也拉车回来,在楼下碰见了,你知道,我这人是三教九流一律平等,就拉他一块儿去喝小酒。我说你这人桃花运不错,娶了这么个大美人。他傻呵呵地笑。我也就直说了,问他:‘你原来侵犯过人家,人家怎么会肯嫁给你呢?他居然说,就是因为侵犯过,她尝到甜头,才嫁给的我。我操,我一口老血都要吐出来了。你说这人奇怪不?”“邱裤裆”一边说着,一边十分愤慨。
“他说的可是事实?”
“我是不相信的,兰一梅绝不是那种淫荡的女人,但是为什么要嫁给他,我也是一头雾水。”
“但是可以肯定,许石城对兰一梅不是很珍惜?”
“我觉得是,他的口气好像兰一梅就是顺手捡来的一样。哎,他没文化,也认识不到兰一梅的妙处,只是当成一个粗女人看待,我觉得就是如此。”
“当初是兰一梅主动提出结婚吗?”
“那当然。许石城说兰一梅提出跟他结婚,他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他说她早就知道兰一梅爱他。”
“可他有什么好爱呢?”
“哎,女人的脑子,一生中总会抽那么几次疯。”
“邱裤裆”的信息让李安全得出一个这样的假设:兰一梅很有可能受不了这个婚姻,让许石城人间蒸发。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就是结婚的目的,就是接近许石城,实施人间蒸发的计划。
不管如何,这都是一桩预谋已久的完美谋杀案。
即便许石城失踪,兰一梅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办公室,她对工作的态度可见一斑。特别是离婚之后,工作已经成了她的生命。报社深知她的状况,几乎没有派发采访任务,她成天在窗口望呆。
李安全推门而进,她吓了一跳。她的神色,一丝绝望后的惊慌,虽然只有一瞥,但被李安全抓住了。
“许石城有没有什么仇人。”李安全与兰一梅隔着办公桌对坐,反客为主。
“没怎么听说。要是说仇人的话,诸岱宗可以算吧。”兰一梅坦然道。
李安全明白兰一梅的意思。
“你跟许石城婚后的关系如何?”李安全再次问起这个问题。
“还不错。”
“我了解,你跟许石城婚后的冲突还是比较严重的。”
“每家都有一点小矛盾呀,要不然怎么叫家。”
“据我了解,你是个心气很高的人,但是你在家居然要忍受许石城的虐待,我看这个不正常吧。”李安全单刀直入。
“虐待?不算吧。”
“一个女人在家被老公打哭,想哭又不敢大声哭,这不算虐待也算家暴吧。”
兰一梅看着李安全,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噙满眼眶。她的情感防线崩溃,哽咽道:“为什么你们当警察的,什么隐私都知道。”
李安全静静地看着,能感觉到兰一梅心里埋藏了太多秘密。
婚后的许石城,在初期的甜蜜和谐之后,逐渐露出原来的面目。他喜欢整天呆在家里,吃饭、喝酒、睡觉、看电视、大门不出,这似乎是他终极的理想生活。最大的活动就是遛狗,那狗就认他最亲,一见面就往他脚上蹭,许石城也乐得叫:“爸爸身上有什么味儿,你那么喜欢!”兰一梅可不愿意一个男人在家发霉,房间里充斥着酒精味。她提出种种可能的工作,比如说保安、园丁、仓管员,都被许石城以自己低能拒绝。
兰一梅说:“要不,你还是干老本行,拉黄包车。”
许石城死活不肯。结婚了,相当于他找到饭票,岂肯再自食其力。
兰一梅说:“我养了一只吉娃娃了,不想再养你,你什么都不干,那就离婚吧。”
兰一梅以离婚相要挟,许石城这才就范,乖乖地把黄包车的活儿捡起来,但脾性也见长了。喝了酒,他会在床上疯狂折磨兰一梅,颐指气使骂道:“你以前跟那个教授,他肯定阳痿,是我把你从水深火热中救出来,明明你是喜欢的,却还害我去坐牢。坐牢了,你又帮我跑关系,让我减刑,死皮赖脸地跟我结婚。我现在让你这么舒服,你还非要我干活賺钱,你恩将仇报。”
诸如此类,时时有之,不免让兰一梅心塞。
“这是你结婚之前能料到的情况吗?”李安全问道。
“想不到。”
“你后悔跟许石城结婚吗?”
兰一梅红着眼睛,默默地凝视,不作回答。过了片刻,她可怜的眼神似乎变得坚定,又充满了怨恨。她突然斩钉截铁道:“不后悔!”
“别不说实话。”
“就是实话,我能忍。”兰一梅道,“实不相瞒,许石城说的,也并非都是歪理,诸岱宗那方面确实能力有限。”
“那么,你为什么会跟一个强奸犯结婚呢?这个,我看全世界都没有女人能接受。”
兰一梅愣愣地看着天花板,许久,咬着嘴唇道:“我就是想大逆不道,为什么这世界的规矩,都由你们男人说了算!”
“不是因为许石城?”
“不,他只是一个道具而已。”
李安全以为兰一梅的缺口已经攻破,却发现依然攻守自如。倘若兰一梅是被许石城缠上,脱身不得而意欲除掉,那么,以她的智商,绝对有个天衣无缝的谋杀。
但是,只有动机也是不成立的。事发那天,兰一梅有不在场证据,也就是说,她都在报社开会。也许,这种显而易见的不在场证据,当然很有可能是有意为之。这样的话,就很有可能借用他人作案,而由兰一梅提供的信息来看,当务之急是查询和兰一梅有关系的人。
李安全出门,边走边想。手机响了,是技术科的小胡来电话:有情况。
李安全赶到局里。小胡拿出检验报告,道:“你带来的土壤样品,有一份跟事发地的样品一致,属于腐殖质黏土,颗粒级配相当。另外,车轮痕迹也吻合。”
在事发现场,现场的路边草丛有急刹车的车辙,草皮和松土被摩擦的痕迹清晰可见。一种情况可能是路过的车辆在路边停过。但是,如果这辆车跟失踪案有关的话,那么急刹车这个动作可能与失踪人有关。
李安全到诸岱宗家,在院子里溜了一圈,将其越野车胎纹的土壤取了三份,又拍下轮胎的型号和牌子。现在的技术比对似乎可以确认,诸岱宗的车有停留过案发现场。
李安全迅速脑补:撞人……急刹……运离现场。假设这一切成立的话,关键必须是车。
专案组当晚开会,李安全建议立刻逮捕预审诸岱宗,周幸福不同意,认为证据还不足,有打草惊蛇之嫌。
“调查的时候,诸岱宗说他那天在院子里装修旗墩子,没有出门。可是,如果我们能证明他的车子确实出来过,他的谎言就不攻自破,我认为有必要逮捕受审。”李安全分析道。
“如果他的车子是借给别人呢——况且,土壤与胎纹并不能直接证明他的车子一定到过现场。腐殖质黏土到处都有,胎纹雷同的车也多的是。”周幸福显然考虑得更缜密。
“你以为如何?”
“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疑点,但必须搜集更有力的证据。”
会议室在三楼,是比较老的办公室。开会讨论到十一点,玻璃突然哐啷啷作响,顶灯摇晃,桌子晃动,不知谁放在立架顶上的一盘万年青掉了下来。
李安全叫道:“地震,快跑!”
“会还没开完,跑什么跑。”周幸福大喝一声,把大伙刚抬起的屁股压了下来,“我把烟盒竖在桌上,烟盒倒下来,你们就跑。”
宁德地处台湾海峡西岸,历史上倒没有过地震的记录,但是余震不少,都是台湾地震带传递的余震,并无毁坏性的记录。周幸福是本地人,见怪不怪了。
第一波余震过后,房间里安静下来。窗外可以看见操场上闹哄哄的,一些市民都跑到开阔地了。周幸福正要继续探讨案情,第二波余震又来了,不过这次小了很多,只是玻璃作响,香烟壳始终没有倒下。
地震算是一个插曲。会议之后,大伙分头行动,到了上午,就拿出另一个有力证据:事发当晚七点十二分,诸岱宗的车经过鹤峰路的两个摄像头。这两个摄像头的位置,正是羊尾村到达别墅的必经之地。从录像上可以看出,是诸岱宗一个人在开车。
上午八点半,取证完毕,对诸岱宗实施逮捕。周幸福带队,干警们到了别墅大门,按门铃,没人响应。从铜门下面的门缝里可以看见诸岱宗的车还在院子里。打诸岱宗的手机,无人接听。李安全建议翻墙进入,查看动静。周幸福沉思片刻,命令信息部门再次对诸岱宗的手机进行定位。很快得到回复:手机的位置就在别墅之中。
李安全率先翻墙进去,打开大门。别墅里安安静静,敲门,还是不见回应。拨打诸岱宗的手机,这时候可以听见手机的声音从二楼传来。李安全直觉情况复杂,申请强行进入。周幸福也觉得气氛有异,种种迹象表明诸岱宗应该是在家,可是为什么不回应?一种是得知警方的消息,制造在家的假象,争取逃跑时间。另外一种情况,是诸岱宗遇害了,而他只是谋杀案中的一个环节。
诸岱宗安静地躺在床上,脚蜷曲,仰面稍微往左侧,一动不动。枕头边散落着几本大部头,是从头顶书架上砸下来的。那些硬装封面,分量十足,都是“传世藏书”系列,有《资治通鉴》《修真十书》《太上感应篇》等。
周幸福把手放在诸岱宗的鼻孔下,果断下令:马上叫120。
李安全看着卧室里险峻的书架,沮丧地摇了摇头。一个靠兜售古人思想谋生的人,被书砸昏,也是死得其所。
诸岱宗被送走以后,他们继续查找许石城的藏尸之处,甚至连草皮都一一查过,不得线索。李安全突然看着比人还高的旗墩,水泥浇筑,崭新落成,问道:“这个旗墩为什么要做这么高,很突兀呀。”
周幸福看了看,道:“谁知道一个教授心里有什么古怪的想法。”
李安全道:“你还记得一个日本的案子吗,一伙少年杀人藏尸案,最后把尸体浇筑在油罐里。”
周幸福看了李安全一眼,为这家伙的想象力惊诧,同时觉得他的猜测不无道理。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有点意思,但国旗是爱国的标志,轻易不能动的。”
大概一个月后,兰一梅带着吉娃娃出来,那吉娃娃一路前行,一直带着兰一梅走到诸岱宗的别墅。吉娃娃先在诸岱宗的车子旁边嗅来嗅去,接着走到游泳池边的国旗下,在旗墩下扬起前腿,似乎要往上爬,吸着鼻子,急促地叫着。
这时齐月红从屋子里走出来。两人默默地对视着,都想从对方的眼神里,看清对方来意。
“你知道许石城在哪里吗?”兰一梅问道。
齐月红摇了摇头。
“你想保护他吗?我告诉你,真不值得!”兰一梅真切地劝道。
齐月红抬头看了看兰一梅,眼里似乎有点愤怒。
“警察在诸岱宗越野车的后备厢里发现许石城的血迹,是在螺丝扳手上,他一定是被诸岱宗害死的。”兰一梅进一步质问,“他以前说过要把许石城投进地狱,他是能做出来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自己问他吧。”
齐月红往一个房间里指了指。诸岱宗睡在一张床上,面色安详。自从他被“传世藏书”砸昏以后,就再也没有醒来。
他现在是个植物人了。所有的真相,都在等待他醒来。
责任编辑 曹明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