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庄市北马路19号,对于一般人说来,也许只是一个城市普通的地理位置,但对于我,却是一个想起来就动情的所在。20世纪70年代,那里曾经是河北省文联的所在地,当时不大的小院里有五排平房,红砖铺成的甬路和花墙,我们的办公室和宿舍都在这个小院。白天安静,晚上喧闹,充满着人气和活力。应该说,我在那里体味到了人生能够感受的所有温情、亲情和暖意,更重要的是,在那里我结识了一些后来被人们称为大师的作家和编辑,成为了他们的同事。很多年后,当我想起他们,想起了他们的往事甚至是一些琐事,忽然觉得我前面的那些影子是那么高大,成了我内心一道永远不能磨掉的带有温度的刻痕。直到今天,想起他们我依然动情,那是我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一批人,是他们给了我最初的积淀和生活经验,让我懂得了生存与写作的价值和意义。这一切对于我,几乎是这些年来经历和感动的总和,成为我一生恪守的理念和理想,成为我后来作为一个诗人写作的尺度和高度。
北马路19号的繁花和落叶,很久很久了,在我内心,挥之不去。
田间:诗不可说
说起20世纪70年代的河北省文联,首先会想到田间先生。以田间先生为代表的抗战诗歌,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座高峰。在我的眼里他是诗人,也是民族英雄。矮小的个子,在我心中形象特别高大。我们应该重温田间的名篇《假使我们不去打仗》:“假使我们不去打仗,∕敵人用刺刀∕杀死了我们,∕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说:‘看,这是奴隶!”这首诗,成为当时中国人一种内在的精神力量,它的热度持续至今。
即使田间先生是一位大师级的前辈,但在我的印象中,他也是一位常人,一位老人,是一位有个性的、让人尊重的长者,他是我见到的能称得上“大师”的人中最具诗人品质和性格的老人。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我调到河北省文联,那时我刚刚二十一岁,和田间先生住邻居(田间先生家在北京,所以在石家庄也是“单身”)。当时他住在北马路19号省文联(20世纪70年代初时叫“省文艺组”)的一间十五平米的平房里,办公室兼宿舍。他对诗歌的激情、执着、敏锐、创造力,一直到他的晚年都没有消退。那几年,他几乎隔不了多长时间就出一部诗集,诗集出版后,他裁一些白纸条,用小楷毛笔在上面署上名字,用糨糊粘贴在书的扉页上送给同事和诗人们。记得当时我为他贴过许多这样的纸条。
在我的记忆中,很少有什么世俗芜杂的事情能够干扰他的创作。他生活得很有规律,很少参加什么社交活动,他的生活简单得让人难以置信。每天,早晨到食堂买一盆粥,喝一半,留到晚上再把另一半热一热,买个食堂的菜和馒头,就算一顿饭了。中午也是,食堂有什么,他就吃什么,除了参加会议,我甚至不记得他出去和别人到饭店里吃过一次饭。所以以后我做了几十年的诗歌刊物编辑和主编,也从没有让作者请我吃过饭,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我总想,像田间先生这样的大师都没有做过的事,我凭什么去做?
有人问我“在写诗上,谁对你的影响最大?”,我回答首先就是田间。不只是在艺术上,还有做人上。田间先生身上有一种独有的诗人气质,刚毅内涵,特立独行,即使是在20世纪70年代那样的环境下,他也把大量的时间用于写诗。当时他担任河北省文联主席、《河北文艺》主编,但他不善于处理琐务,经常听到有同事在会上与他吵闹。我见到过他的苦恼,有一天吃过晚饭,我问他下午是不是又开会了?他茫然而天真地问我:“小李(我的原名叫李立丛),他们怎么总是和我吵?”对于俗常的人际关系,他处理起来很不顺畅。太书生气。
在我的记忆里,每天他基本上就是在自己的房子里读书、写诗、写字。前些天跟旭宇先生电话里聊天,旭宇谈到了一段旧事:上世纪70年代的时候,他随田间到保定出差,当时的省委常委、保定地委书记来看田间先生,送走书记后田间问旭宇:“刚才来的这个人是谁?”现在的诗坛,充斥着世俗气、市侩气、江湖气,而缺少的,恰恰就是田间先生的这种文人气、超然气、诗人气!
田间先生生活中有很多别人不理解的习惯,比如,他每天喝的茶叶要留下,第二天早晨在炉子上煮一煮,然后把剩茶叶吃掉;有一次我熬了一小锅玉米面粥,给田间先生喝了一碗,他说好喝,一定要我去给他买玉米面自己熬粥。第二天早晨我还在睡懒觉,田间先生就在门外喊:“小李,快起来。”我赶紧起床跑到他的屋里,原来他把满满的一大碗玉米面一下子倒进了煮开的沸水里,怎么也搅不开了。后来我还问他:“您在解放区是怎么待的,就没有看到过老乡们熬粥?”田间先生木然的摇了摇头。我的启蒙老师王洪涛(当时的《河北文艺》诗歌组组长)也对我讲过与田间交往的旧事,他说:“田间(当时的省文联,无论职务多高,无论名气多大,无论年龄有多少差异,都是直呼其名)人真是太好了,就是不明白那些俗气的人情世故。”
田间先生回北京或者去外地时,总是把他房间的钥匙留给我,替他接收报刊、信函和稿费,替他打扫卫生。而且出去时,他爱给我留一些便条(都是用小楷毛笔写的),我记得有:“小李,窗台上的饼干快要坏了,你把它吃掉。”“刊物不要少了,放好。”“小李,去给我买一个腌100个鸡蛋的小缸,买100个鸡蛋腌上。”等等,那是由于我母亲来看我时,带来了一些咸鸡蛋,我送给了田间先生几个,他吃了之后连连说“好吃”。我和妻子就到土产商店给田间先生买了一个小缸,并且按照我母亲教的方法,把浓盐水揉进胶泥(一种很有黏性的黄土),再把胶泥裹在鸡蛋外面,给他腌了一缸鸡蛋。有一次铁凝对我说:“郁葱,那些小条你可该留着,都是文物。”我听了后心痛不已,后悔怎么当时就没有把它们保存下来。诸如此类的关于田间先生的故事有很多,有的是真实的,有的是演绎的,无论真假,都说明了田间先生是一位单纯、善良,性格独特的老人。
老人平日里话不多,基本上就是没话,每天晚上,田间先生都写诗到很晚,有时他半夜叫我:“小李,来看看我的诗。”他在写作诗集《清明》的时候,晚上经常熬到三四点,我那时也爱熬夜,省文联小院里一老一少,窗口的灯光总是亮着。有一次我与他谈起“街头诗”运动,老人话突然多了起来,他对我说,他的诗歌“最有价值的时期就是那个时期,那时候把自己写的诗篇写在墙壁上,写在岩石和大树上,鼓舞军队和人民的斗志。”那时创作的许多作品成为了抗战文学的经典。我问他,闻一多先生是怎么称他为“擂鼓诗人”的,田间先生用浓重的家乡口音说,闻一多的话是这样的:“一声声的鼓点,不只鼓的声律,还有鼓的情绪。”后来我查了查资料,一个字不差。实际上,我们现在谈“抗战文学”,有一个现象或者说现实被忽略了:真正写作于当时的、直接作用于那场战争、后来成为经典的文学作品,在冀中一带,田间等诗人创作的诗歌应该具有极其重要的价值。那时我写了诗向他请教,他看后认为还可以的,就把那一页折一下,说:“去交给洪涛吧。”不满意的,他就直接说“这个不行”。从没有听他说过那些诗为什么“行”,为什么“不行”,他也从来没有对我讲过应该怎样写、不应该怎样写。这对我后来的影响极大,使我悟出了四个字:诗不可说。
我主持刊物几十年,对自己有很多约束,比如不开作品讨论会,不去应酬,尽量不去讲课尤其不去“讲诗”,不与作者有作品之外的往来等等。这些不仅仅是空口说说,还需要持久的定力和自我节制,我知道,这源于田间等前辈的精神涵盖和影响。我总想,也许田间先生想告诉我,诗可“悟”而不可“教”;也许田间先生想告诉我,诗可“异”而不可“同”,所以,他对我说过许多话,唯独没有对我说过最应该说的诗歌。我曾经对一位诗友说:与大师交往,感觉不一样,他们身上那种超出常人的状态,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我的性情和诗情,好像,也从他的身上获得了某种才情。
他们那一代人的坚韧、真诚和善良是天生的。2015年春节前夕,我专程到北京去看望田间先生的夫人、作家葛文阿姨。快到北京的时候临近中午,我给葛文阿姨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一会儿就到。没想到路上堵车,一直到将近下午一点才赶到后海北沿葛文先生的家。没进胡同,远远就看见老人在胡同口站着,见到我就说:“放下电话我就出来等,等着你来。”当时我眼泪就掉下来了,老人当时94岁了,天那么冷,竟然为了等我们在胡同口站了一个多小时。回石家庄的路上我一直懊悔,责怪自己为什么要提前给老人打那个电话。在葛文先生的家中,老人一直拉着我的手,说起了田间先生和省文联、省作协的一些往事,说起了她在意的事和她惦记的事,有的让我感慨,有的让我惭愧和动情。
最近翻看旧笔记本,里面记载着的一段往事,依然是20世纪70年代的一个晚上,我与田间先生罕见地聊起诗歌,田间先生拿出一个16开本的油印册子说:“你拿去看看,看看我过去的东西。”回到房间,我打开那本书,上面有田间先生发表在1942年2月4日的《晋察冀日报》上的文章,《文学上的一次战斗》,当时我把其中的一些话抄在了笔记本上,其中有一段说:“作家要用自己的血来写作。我看我们好些同志并没这样,好些作品用淡水写成,而不是用血……对生活有热情有爱,对战斗有热情,有爱,作品才可能表现出这种热情来。”那段话很长,我在笔记本上抄了几页,之所以引用其中的一节,是恍悟如果年轻的时候能认真领悟田间先生的论述,在写作上,或许比现在要更长进一些。
至今,想起田间先生,我都觉得,一个诗人,当他离去的时候,仅仅有两点能夠留下,那就是品格和文字。还有,一个人厚重的,永恒的背影。
李满天:“白毛女”之父
作家林漫笔名叫李满天。有一些天,脑子里总是在回忆林漫,实际上,是在回忆他们那一代人。说到一个人的风范,是在说他们那一代人的风范。坦率地说,我性格的形成与他们那一代人有直接的关系,他们都有形无形的影响了我。现在想,那一代人资历都很老,都有着很丰厚的经历,都吃了很多的苦;他们的文学成就都很大;性格坚韧纯真,有着可信的人格魅力;他们都对自己很苛刻,写作上生活上对自己约束很严格;他们内心都很善良、宽容,有气度,他们都有着近乎相同的精神气场。
我把话题引申得远一点儿:河北为什么被称为文学大省?我们河北文学大省的称谓是怎么来的?我想,起码有这么几个原因:一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我们省集中出现了一大批大师和经典作品,其中包括田间、孙犁、徐光耀等,经典作品如邢野的《平原游击队》、李英儒的《野火春风斗古城》、刘流的《烈火金刚》、冯志的《敌后武工队》、沈重的《狼牙山五壮士》、任旭东的《地道战》、陈模的《少年英雄王二小》、李晓明、韩安庆的《平原枪声》、李满天的《水向东流》、张庆田的《老坚决外传》等等,还有一些祖籍是河北或者在河北生活过的作家的作品,像获得斯大林文学奖的丁玲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郭小川的长诗和叙事诗,像《将军三部曲》等。无论他们当时的作品怎样受着政治的影响,但有几点是别人所不及的:第一,他们都留下了情节和细节,塑造了典型人物;第二,他们都有着自己经典、独特的语境;第三,他们的作品都能够代表那个时代。当时国内几乎没有哪一个省份的文学能如此辉煌。当然还有之后的许多作家、诗人和作品,像20世纪80年代铁凝的小说所达到的高度,以及当时一批青年作家、诗人的崛起等等,数不胜数。
我到省文联的时候,单位虽然仅仅三十几个人,但藏龙卧虎,个个是文学大家。我总是怀念那时候省文联办公室五排小平房,很安静也很温馨。我说过那时的省文联无论职务高低年龄大小,大家都互称名字,从田间到梁斌再到张朴、田涛、庆田、刘哲、肖杰、张峻、洪涛……大家都这么叫,只有一个人例外,就是李满天(林漫),大家叫他“林副主席”,那也是因为开玩笑。我们年龄小的还不敢叫,就叫他林漫。那时候人际关系简单,又有人情味,省文联在北马路19号,大家工作生活都在一起。逢年过节,单位从外面拉来了那个时候还有些稀罕的副食品,大家一边领副食品一边说笑,小院是办公室,也是大伙的家,温暖,轻松,让人回味。
我那时是省文联最不起眼的小字辈,但由于工作的原因,我跟这些大师级的作家有很具体的接触。那时候几位作家、理论家都是党组成员,像田间、李满天、甄崇德、张朴、张庆田、刘振声、魏宗江等,一开会就争论,那一代人对事业执着专注,很少有非文学的念头。林漫为人随和,记得那时候他担任省文联副主席,党组成员,但他不坐班,在家写作,也不要办公室。来开会时坐一辆旧上海,提个包就来了,开完会就走。林漫对年轻人很包容,大家知道在当时的背景下,林漫和几位老同志尽己所能的保护了几位年轻的作家。这一点,现在想起来依然让人感动。那一代的作家,对作者的关心是发自内心的。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冒着余震,李满天等作家赶到了唐山并看望了当地的作者。我们作为业余作者,是第二批到唐山采访的,去唐山之前,我在八月中旬收到了开滦煤矿马家沟矿诗歌作者董浩善的信,地震中,他失去了两个女儿,但他异常坚强,信中说:“震后,编辑部的同志及业余工农作者对我都很关心,田间同志、王宝林同志、李满天同志、张峻同志、韦野同志、尧山壁同志、萧振荣同志、申身同志、葛洛同志、王石祥同志都先后来看过我,田间和李满天同志还给我带来了《河北文艺》诗歌专号,带来了采访本和日用品。地震能震坏我的东西,但是震不倒我的意志。”能够看出来,在那个非常时期,一些著名作家对作者的关心,对于这些作者精神上是多么大的支撑。这封信,我一直保留着。
记忆深刻的一件事是,我剛到省文联时,有一次,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大家聊天,谈到了当下诸多的社会问题,我随口说了一句:“是制度有缺陷。”没想到这句话被一位老同志,一位刚刚“落实政策”的老作家向领导汇报了,当时是改革开放初期,人们的思想还相对禁锢,不像现在理解了改革本来就是要改掉一些不符合经济规律和社会发展规律的体制和机制,这些在现在已经成了常识,但是当时的确是一个禁区,在那时的政治氛围下,就一定要给我处分,但在党组会上,林漫、张庆田等几位老同志坚决反对,林漫说:“立丛指的是我们制度中存在的一些弊端和问题,这些制度要是没问题,还改革干什么?”这还是后来一位老同志告诉我的。我也不爱过多地表达,一直没有机会对林漫表示感谢。若干年后,那位“告状”的老同志在人民商场碰到了我,当时老人行动已经很迟缓了,他拉着我和妻子的手(我的妻子当时也在省文联工作),老泪纵横,说了好多的话,久久不愿与我分开。后来聊天,谈到了我们的这些前辈,同事们问我:“他们那时候是不是总是违心的?”我说:“不是,那是他们当时认定的应该具有的真诚和忠诚。”2018年初冬的一天,几位在《长城》编辑部做过编辑的老同事聚在了一起,有当时刊物的副主编张峻、诗歌散文组组长旭宇、编辑刘小放、郑世芳和我。世芳又回忆起了这段往事,他问我:“还记得吗?”我说:“怎么能忘得了呢,那个时代,刻骨铭心。”
林漫处世淡泊,沉稳、内敛、从容,没有见过他因为什么事情失过态,即使是面对名利的时候。记得有一次在会议室里等着开会,庆田、老甄、振声他们几个说起白毛女,我才知道这个题材是李满天担任《晋察冀日报》记者时发现的,当时很惊讶,就随口说了一句:“我一直以为作者只有歌剧里署名的那几位前辈。”大家在那里议论,唯独李满天默不作声,只是在那里微微笑着,气定神闲。后来我还就此事问过白毛女的作曲之一张鲁先生,那一段时间由于家庭的原因,经常见到张鲁,张鲁前辈对我说:“白毛女的题材,最初是李满天发现的。”从这一点上说,白毛女的父亲除了杨白劳,还有李满天。
那时候我写诗,和田间等前辈接触多,林漫是小说家,没有更多机会向他请教,但我一直记得一件事:我当时在办公室当了近两年的机要秘书,经常去他合作路的家里给他送文件,有一次他问我:“小李,最近写什么呢?”我回答说:“还是写诗。”林漫说:“也写写小说吧,我年轻的时候就什么都写。”我说:“他们说我没有生活。”林漫笑着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没有生活,多下去,多看多想就是生活,年龄大了有经历了就是生活。”他说的这句话让我很感动。那时,受到一个自己尊敬的著名作家的指点,能给一个年轻人很大的自信。我就大着胆子对他说:“我想到编辑部去,不想在办公室了。”他想了想说:“我也觉得你去编辑部好,你要心里总想着写东西就去编辑部,当不了编辑就先干通联。”林漫把我送出来,一直走到合作路上,跟我聊他对我工作的想法。后来,我果然到了编辑部,并且从通联开始干起,一直干了几十年。林漫他们这一代人使我懂得了:好诗人、好作家是夸出来的,我开始在《河北文学》跟着刘哲、肖杰、洪涛,后来在《长城》跟着徐光耀、苑纪久、肖杰、宋木林、陈映实,再后来在《诗神》跟着浪波、旭宇、戴砚田,他们都是这种观念,对年轻人都像对自己的孩子。这使得我在自己以后的编辑工作中,也一直在内心遵循着这一理念。
林漫他们那一代人,讲情,讲理,讲事业。文人气重,世俗气轻。
张庆田:豁达率真“老坚决”
提起张庆田这个名字,让我想到了很多名字,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对于河北文学说来,是一个大师的时代。在省文联工作的那些年,谁家的门我都进过,大部分前辈、同事家的饭我都吃过,现在想来,我和许多人的关系不像是同事,倒更像亲人和亲戚。我和每一位老文联的前辈都有一段故事,认识张庆田的时候,记得当时他主持《河北文艺》,后担任省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上面说过,当时省文联无论年龄大小资历深浅,大家都互称名字,我是晚辈,按说应该称呼个庆田老师,庆田主席,起码是老张吧。但那时大家都习惯互称名字,我也就只好随着大家那么叫了。那时候的省文联就是这样平实和朴素,所以直到今天我还是按照原来的习惯称呼庆田。
张庆田代表作之一是《老坚决外传》,平时跟他年龄相仿的同事们也都不叫他的名字,而称他为“老坚决”。他的小说人物性格就是他的性格,庆田的秉性倔强,质朴率真在省文联是有名的。他说话直截了当,从不掩饰自己的艺术观点,很固执,但对人又很随和大度,不夸夸其谈,不好为人师。那时候各类创作会、研讨会不像现在这样多,偶尔开研讨会,庆田他们这些老作家也不说过年话,不说应景话,直来直去,一语中的。年轻作家遇到了生活上创作上的问题,他们尽可能引导、沟通、保护,这一点我不说细节了,在省文联有过那段经历的人心里都清楚。而且,张庆田他们那一代人很尊重人尤其是尊重年轻人。记得我刚到省文联时做机要工作,有一次省作协开会,要给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周申明送一份文件,庆田在电话里提前跟他联系说:“我让一个小诗人把文件给你送过去。”当时我写诗没多久,也没有发表过更多的作品,听到庆田称我为“诗人”,心里一热。到省委宣传部文艺处以后,周申明先生非常客气地笑着说:“‘老坚决说来一位诗人送文件,以后我们就认识了,要常来。”后来,周申明先生也就成为了我亦师亦友亦长辈的忘年交,有什么事情,打个电话就到他的办公室去了,后来周申明先生当了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时依然是这样。我觉得这些前辈,对人尊重,处事随和,有深度,跟他们交往一两次就会觉得他们值得敬重。记得省文联在北马路19号小平房办公,开党组会的时候,总听见庆田和林漫、张朴、刘振声等几位作家由于一些业务问题大声发言,嗓音近似与人吵架,其实好像也就是“吵架”。但开会下来,大家的关系还是那么融洽。有一个小细节,庆田和文艺理论研究室主任刘振声、老魏(剧协主席魏宗江)三个人晚上总是在院子里的大树下面下象棋,而且谁也不服谁,下着下着就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把棋盘掀翻了,谁也不理谁了。过一会儿,门卫的老魏师傅把棋子捡起来摆好,他们三个就又凑到一起,接着下棋接着吵,我们这些年轻人在一旁看着,觉得很有趣的。
张庆田写农民,与农民的关系也一直很紧密。《老坚决外传》的背景是晋县周家庄和那个村庄的老支书,庆田一直保持和那个村子的联系,经常去周家庄住一段时间,好像他就成为了那里的一员。我到省文联工作后,庆田还带我们去周家庄参观过,当时很有感触的。庆田那种“深入生活”,一扎就是一辈子,在现在的作家中已经很少见了。那时候有一位晋县的农民诗人侯立身,经常从晋县坐公共汽车甚至是走着来《河北文艺》送稿,王洪涛、肖杰、张庆田的家里他都去吃过饭。记得有一天中午的时候,侯立身又来了,恰好在花墙旁遇到庆田下班,庆田就说:“走,到我家吃饭吧。”侯立身就跟着去了,很自然。我在几篇文章里都谈到过,不记得那一辈人(包括田间等大师级的诗人、作家、编辑们)到外面吃过作者的什么饭,反而是作者来了到他们家去吃饭。我自己就是这样,刚到省文联的时候我住单身宿舍,刘艺亭、肖杰、王洪涛、苑纪久、宋木林、张从海等等的家里我都去吃过饭,有的还是经常去。刘小放就更不用说了,他的家从沧州搬来省文联后,我们住邻居,我的孩子就是他的三个女儿抱大的。饭熟的时候,他家做了什么好吃的,孩子就騎个玩具车过去了,在小桌边一坐就吃,吃饱回来就口齿不清地告诉我们:在大妈家吃饱了。我和妻子也就不再过问。
我写诗,张庆田是小说家(当然他早期也发表过不少诗作),没有更多机会向他请教,但有一次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年轻,什么也敢写,当时我写了一个很长的叙事诗,我的启蒙老师,《河北文艺》诗歌组组长王洪涛看后一个字一个字修改了,还给了我。有一天庆田下午刚上班,到《河北文艺》诗歌组去找从海,我就把稿子拿出来请他看看。当天晚上,他就把稿子给我送了回来。他不仅用一个下午看完了,并且还在每一章后面都写下了自己对那一章的意见(我记得那首叙事诗是八章)。熟悉庆田的都人知道,他的字龙飞凤舞,不大容易辨认,我大致看清楚了,但还有一些字认不得,就纠结着还去不去再问问他,因为那时候在这些“大作家”面前我是不怎么敢说话的。第二天上午,看他上班来了,我还是定了定神去找他,对他说:“庆田,有的字我看不清楚。”他很认真地对我讲了他的意见,记得大意是:叙事诗有一半应该像小说,要有吸引人的细节,这首叙事诗故事不够,没什么起伏,只是语言还不错。他说:“我倒更喜欢你写的《青春的脚步》。”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连我发表在《河北文艺》上的一首小诗他都读了。他说的这句话让我很感动,那时,受到一位自己尊敬的作家的夸奖,能给一个年轻人很大的自信。当时飞雁、张树生等几位诗人在省群艺馆招待所改一部诗稿,庆田说:“我给飞雁打电话,你去找他,他擅长这类题材,让他帮你改。”我一直认为,自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起河北省就被称之为文学大省,除了当时有一批大师级的作家和作品,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有一个甚至几个非常杰出的文学刊物和一批优秀的编辑。《河北文学》是国内创刊最早的文学期刊之一,后来也叫过《蜜蜂》《河北文艺》,都是当时国内最好的文学期刊,《蜜蜂》诗歌专号直到今天我认为依然是当时诗歌艺术的经典。张庆田曾经长期担任刊物的负责人,当时提起河北的作家、诗人来,他如数家珍,他对作者的好,是发自内心的,所以这么多年编刊物,我内心一直以他们那一代人为尺度,试图能拥有他们的一二。那一代人都是这样,庆田是这样,别的前辈也是这样。我看着他们的所作所为,实际上也在不知不觉中塑造着自己的性情。
的确我现在的性格中有他们的许多影子:坚韧、固执、超然,该在意的在意,不该在意的放弃。文字之外的事不计较,不是非,对事业的专注等等,都是他们带给我的。田间的童稚和执着,张庆田的正直、率真,徐光耀的大师风范和内涵,肖杰的学问、文字功底之深厚(我觉得肖杰是职业编辑的典范),王洪涛的朴素、豁达,刘哲、宋木林的文人气都让我受益。记得我刚到《长城》做小说编辑时,稿签都要写得很满,最多的时候写了三页,主要情节,人物,语言特征,自己的评价,都要写得很清楚,知道大部分送审稿件用不了,但觉得老一辈就是这样,所以我也应该这样。那些稿签我还留着一部分,至今读起来,依然能够感受到自己的用情之深。而且,我的创作、编辑理念,也基本上就是在那个阶段形成的。
回到我最初的话题:我们曾经由于张庆田等等这批杰出的作家而被称之为文学大省,但这些年,河北省厚重的、基础的文学根基没有那些年坚实了,甚至至今还在吃着这些前辈的老本。现实主义精神淡了,我说的不是庸俗现实主义,而是前面谈到的能够代表一个时代的作品。不是说非要写什么重大题材,像《老坚决外传》等经典,也是从一个村庄和几个人物折射出了带有浓厚时代色彩的生活和人的精神状态。也不是说我们认同那个时代的某种氛围,而是说,人物、语境、代表一个时代,如果你有了这三个高度,你的作品就有可能成为大作力作。当然这个观点也不一定适于每位作家,所以我总爱说到一句话,就是多元和包容。起码我们应该知道这些大师们曾经具有的尺度和高度,记着他们的精神品质、素质、品格,然后学着做。
张庆田他们这一代作家,留下了作品,留下了人物,留下了做人的精神风范。他们的性格,也影响了我这大半生。他们以自己的文字使得河北省有了文学大省的声名,我们这一代人能不能把它延续下去,这取决于我们能不能像他们一样做人做事。
肖杰:春夏自冷暖
有一些人,你不说,别人也就把他忘了,但他们确实又是一些值得记住的人,是一些杰出的人。“杰出”这个词我觉得不一定非要用在那些叱咤风云的伟人身上,有的时候,一些凡人表现出来的平凡而卓越的气质,亦如是。
认识肖杰,是在1975年的时候,当时我从部队到《河北文艺》做实习编辑,那时候叫帮助工作。报到的时候,《河北文艺》诗歌组组长、我的启蒙老师王洪涛带我去见当时的《河北文艺》副主编肖杰。向我介绍他之后,肖杰站了起来。对我说:“还是个孩子,跟着洪涛好好干。”肖杰是个不多说话的人,他心里的睿智和细腻,也是后来我渐渐领悟到的。
那时候年龄小,又是去帮助工作,平日里不大敢说话,更不敢去见主编、副主编。跟他的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是有一次在石家庄八一礼堂放内部电影,单位给了我一张票,走到八一礼堂门口的时候,遇到了诗人、《河北文艺》编辑张从海和他刚从沙河来石家庄的爱人,还带着他们不大的孩子。当时孩子是不让进场的,好像从海的爱人也没有票,我就把自己的票给了他们,然后抱着他们的小儿子,坐8路公共汽车返回北马路19号的省文联。从海的孩子当时还小,在公交车上哇哇地哭了起来,我当时急得满头大汗,手足无措,也就跟着掉泪。这时候前面的一男一女两位中年乘客走了过来说:“这不是咱们单位的那个小兵吗?”我一看,正是肖杰和他的爱人风琴,他们就把孩子抱了过去,果然孩子就不哭闹。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跟肖杰接触。
后来我要退伍回省文联工作,也是洪涛带着我去找的肖杰。肖杰让我写了一份自己的简历,就去找当时的《河北文艺》主编田间,很快省文联领导研究以后,给部队开了一封同意接收的函件。之后,我又拿着部队的介绍信到省退伍军人安置办公室,省安置办公室的同志给省文联打了个电话,我不知道电话里说的什么,但是放下电话他就给我开了一封到省文联的调令,当时办事效率之快,现在想起来真的是不可思议。那个时候的人际关系就是这样,没有更多的利益牵扯和繁琐的手续,办事很简单。
我到省文联的时候,肖杰担任《河北文艺》副主编。他早年有许多影响广泛的作品,像大家熟知的《李双双小唱》,上世纪60年代的时候,这首歌风靡全国。1978年“征集国歌”的时候,他的作品《伟大的祖国,英雄的人民》是入围曲目之一,当时广播里每天都播放这首歌。后来他放弃了自己的创作,潜心编辑工作。这些年我不止一次说:“肖杰先生是河北职业编辑的典范,他的学问、文字功底之深厚在当时的省文联几乎无人能比,那是個学识渊博,内心细腻的人,稿子经过他的手,一个标点符号也错不了。”后来《长城》《河北文学》合并,肖杰又到《长城》担任第一副主编。刊物出刊时,肖杰看过一遍的校样,主编才放心签发。肖杰是活字典,直到后来我离开省文联,遇到什么生僻的字词,还要向他请教。1979年以后,思想开始解冻,各种出版物,像“汉译学术名著丛书”“外国文学名著丛书”和一些其他出版物开始陆续出版,每到星期天,我都要去石家庄火车站附近的桥西书店,早早在那里等着书店开门,那时总会在门口碰到肖杰,他对我说,即使在“文革”那样的基本无书可读的环境中,他也坚持经常到书店转一转。
肖杰一辈子为他人做嫁衣,作家贾大山就是肖杰发现的,贾大山的获奖小说《取经》就是肖杰编发到了《河北文艺》上,贾大山有了新作,第一读者基本上都是肖杰。记得当年肖杰带我骑着自行车去正定找贾大山约稿,肖杰先生自己带一瓶酒,好像是汾酒,大山的爱人炒两个简单的菜,他们两个喝酒聊天。我年轻,也不喝酒,就听他们俩说话。记得风趣幽默的贾大山说:“当了这么个局长,别人都能往里进,我现在总往外贴。”肖杰问:“怎么回事儿?”贾大山说:“别人知道我当了局长,来找我办事,我给人家办成了,买东西去看人家,给人家道喜。办不成,我买东西去看人家,给人家道歉。里里外外总是往外贴,还行,落下了个不收礼的名声。”老肖听了哈哈大笑。我知道,贾大山跟他的感情很深,很多心里话都跟肖杰谈,他们之间的故事也最多。这几年,贾大山的作品被重新认识,研讨会、采访不断,各种报刊都在出现贾大山的名字,而肖杰沉默了,很少听到他出声。有人把他跟贾大山的通信还有当时一些资料拿走了,说去作为写贾大山的参考,没有再还给他。我说:“他们为什么不还,我去找他们要。”肖杰说:“别要,在哪放着也是放着。”
前年春节我跟妻子去看他,他克制不住,一直掉泪,抽泣。他的女儿肖燕劝他说:“郁葱来看你,高高兴兴的。”肖杰晚年住在省文联一栋已经陈旧了的房子里,他拉着我的手不放,我说:“不掉泪,我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我知道他的那种情感,这么多年暑热寒凉,一言难尽。2018年8月14日下午,肖杰给我打来电话,他说:“省文联人不少,但能说心里话的人,不多。”能够听出来老人晚年内心的苍凉。我对他说:“天凉快了,我就去看您,跟您好好说会话。”当时听他的声音洪亮而有底气,妻子跟我商量哪天去看肖杰,我说:“中秋的时候天就凉爽了,抽一天早点去,跟他好好聊聊。”怎么也想不到他中秋之前就走了。
肖杰推新人是真推,上世纪80年代我在《长城》当编辑,担任过一个中篇小说《希波克拉底誓言》的责任编辑,这部作品在编辑部有争议,送审后小说组长有些犹豫,最后是肖杰力主发出来。发表之后《希波克拉底誓言》被改编成电视剧,获得了当年中国电视剧一等奖。有一位湖北作家寄来了一个中篇小说,题目叫《党同伐异》,我觉得太概念,改成了《交错的轨迹》,肖杰说:“改得好,就这么发。”我知道这个题目也一般,但也知道那是前辈对我的鼓励和宽容。当时我敬重的前辈徐光耀担任《长城》编委会主任,苑纪久先生任主编,有一天在会上宣布,任命我为小说组副组长,这对于我来说太意外,那时刊物有很多老编辑,都非常有资历,有学识,我对徐老、纪久和肖杰说:“这怎么可以,这怎么行?”他们说:“怎么不行?不上年轻人怎么行?”记得我去省文联报到,本来以为是去《河北文艺》的,但当时办公室的同志说:“你留在办公室吧。”办公室里边有一张床,可以马上住下,稀里糊涂的就留在办公室了。几年后还是在肖杰、洪涛等的帮助下回到了刊物,并且一干就是几十年。当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非常直接,非常直率,单位的味道是一种家的味道。所以现在想起《河北文学》《长城》《诗神》,就觉得我就是那里的人,那些人对于我就是一辈子的亲人。人生中还有这样的一段回忆,挺美好的,也挺值得的。
大概是在2001年左右,省文联准备调我回去,任《河北文学》主编,我还给省作协递交了请调报告,但与当时的省文联主席谈话时,对刊物的办刊宗旨有不同的看法,我的想法是要把《河北文学》办成河北文学界真正的“第一刊”,恢复她的品位和高度。但省文联领导从工作考虑,认为省文联是九个协会,还是要有一个综合性的艺术类杂志。当时我想,如果要办一个这样的杂志,就不太需要我回去了,很多同事都能做得很好,我保持不了田间、肖杰他们达到的高峰,就会觉得有愧于这个刊物。再加上铁凝、刘小放的挽留,这件事就拖了下来。
有些往事如果不是回到了曾经动心的情境中,就真的想不起来了,看来,把心放在什么地方,就能够找回来什么记忆。肖杰隐忍了一辈子,他不是懦弱和胆怯,而是良善和宽厚。晚年的肖杰,跟我谈起他经历的那些磨难,说:“你看,那些曾经在意的灿烂都淡然了,记住的都是苦难,好像我们自甘受虐似的。其实对于我们这一代人,肉体的苦难并不算什么,心灵苦难更难熬。不过,一般说来,好的作品都是经历过苦难或者磨难的人写出来的。”肖杰先生逝世的那天晚上,我和妻子赶到了肖杰先生家中,他的女儿小燕哽咽着对我说:“爸爸走得太快了,我知道他心里有话,想对你说。”
许多年以后,很多过于沉重、深刻的往事,在这个深夜就这样叙述出来了。这也许是源于我内心一直追寻的纯净,也许源于那个时代仅存的一点美好。当这些旧事和肖杰先生那一代人离我们越来越遥远,但在我们心中,却越来越清晰。我知道,所有的人,都仅仅是一个时代的痕迹和烙印。
王洪涛:沧桑的背影
在写作上,我称之为老师的人并不多,田间先生是一个,王洪涛先生也是一个。王洪涛是我写作上的启蒙老师,跟我有几十年的交往,这么多年越想写,越不知道怎么落笔。想起来跟他交往的一些细节,也没有多少大事,但每一件小事儿,都历历在目。
我爱怀旧,而且总是想起来经历过的那些好事,那些好人。我的处女作是在《河北文学》发表的(1975年第8期,当时刊物叫《河北文艺》),责任编辑是王洪涛,我参加的第一次诗会也是《河北文艺》主办的,主持人也是王洪涛。王洪涛是当时的《河北文艺》诗歌组组长,一个敦厚朴实的山东汉子。记得从1974年起我就给刊物投稿,都能接到他的回信,用小楷毛笔写的,一写就是几页,字迹工整,就像他的做人一样。1976年我在《河北文艺》上发表了诗作“青春的脚步”,他一句一句作了修改,改成了当时有影响的一首诗。那时,河北青年诗人的重要作品,多是经他之手发表的。
那时候就是生活上的事儿,向他求教,他也回信告诉我怎样处理,比如人际关系。那些信我都保留着。我从部队回石家庄,第一个去的就是洪涛家,当时他住在自强路省直宿舍,一个很狭窄的单元房,去了以后,赶上吃饭就吃饭,很随意的。每次发表了作品,他都会寄给我几本稿纸或是一个笔记本,对于一个初学写作的年轻人,收到刊物寄来的邮件就如同得到了一笔很大的财富。他们那一代人做学问很扎实,做人都很克制,比如王洪涛先生的代表作《莉莉》在《诗刊》1963年12月号发表后,传遍大江南北,但是王洪涛先生低调内敛,从没有听到过他更多的提起。
1975年我在《河北文学》“帮助工作”(类似于现在的实习生),跟他在一个办公室。每天洪涛先生都早早的来到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看稿子,一坐就是一天。累了就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那时候的烟少有过滤嘴,他早晨点一支烟,快抽完时再接上一根,就那么一直抽到中午。当时《河北文艺》诗歌组是两间办公室,里外间,我跟洪涛先生在外面办公,看着他怎么审阅稿件,怎么面对作者。我前面提到过当时有一个作者叫侯立身,经常从晋县坐公共汽车甚至是步行来送稿,自己背着干粮,王洪涛中午便在食堂给他买一个热菜。他的朴实和沉潜是发自内心的,有一次去束鹿县参加诗歌讲习班,主办人请他讲课,他不说话,对我说:“郁葱你说吧。”束鹿县是我的出生地,下面坐着的许多人是我的长辈,我怎么能在那样的场合说话?上面说过,我参加的第一次诗会是《河北文艺》主办的,记得会议地点在当时的石家庄地区招待处,那时候叫诗歌学习班,参加诗会的还有刘小放、萧振荣、伊蕾等人,当时这些人还都年轻,激情澎湃。我陆陆续续在《河北文艺》实习了近三年。1978年的时候我退伍,王洪涛先生把我的情况对《河北文艺》副主编肖杰和省文联主席田间谈了,省文联研究以后,给部队开了一封同意接收的函件。部队给省退伍军人安置办公室发了公函,素不相识的安置办公室的同志看到那封介绍信后,直接就开了一个调令交到我手里。现在想这样的经历简直就不可思议,但当时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么单纯。
我到省文联之后,跟我的启蒙老师成为了同事,他还是处处给我指点。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他在完县(现在的顺平县)下乡,我编刊物的时候,需要写编前语,对几位作者的情况需要核实,当时也没有手机,我就千方百计的找到他下乡的那个村镇的电话,请他们转告王洪涛,很快就收到洪涛发来的一封很长的信件,其中谈到了他对省文联现状的认识和我想了解的几个问题。总是觉得他们那一代人责任感特别强,对人对事特别真诚。1994年的时候,我担任《诗神》主编向他约稿,刊物印出来才发现“沧桑”两字打成了“苍桑”,这是个很明显的错误,他把我叫到他办公室,没有责怪,而是对我说:“一字之差,就可能谬之千里,当编辑,尤其是做了主编,不像当作者,写错了就错了,当编辑白纸黑字给人家印到刊物上,就是刊物和主编总体水平的标志,你要静心再静心。”这番话,我一直记着。洪涛一辈子兢兢业业,但是晚年一些事情一直在他内心纠葛,六十出头就去世了,让人痛心和惋惜。
他对作者实实在在,有时候甚至是逼着你好,比如田间和洪涛都把握着一个尺度:他们基本上不给作者包括我向其他刊物推荐稿子。洪涛对我说:“自己向外寄,哪个刊物都不会漏掉好稿子,我只能搭梯子,往上要靠自己,让别人扶着上去不牢靠。”所以,这也成了我的一个座右铭,我当了几十年主编,发了无数诗人的作品,但是我没有向兄弟的刊物推荐过河北青年诗人的稿子,哪怕在我心中他是一个杰出的有潜质的诗人,这跟田间、王洪涛对我的教诲有直接的关系。当时王洪涛在河北是一位实力诗人和主编,他的作品也有那么大的影响,但是他从来不考虑开自己的作品研讨会。我担任《诗神》主编后对他说:“我来张罗开一个王洪涛作品研讨会。”他说:“不开了,现在不开,今后也不开,请人家来给自己说好话,脸上发烧。”我总说前辈们影响了我的性情影響了我的性格,此乃一例。山西张常信等几位诗人在他病重的时候专程来石家庄看他,返回太原的时候,我把他们送到高速路口,他们对我说:“洪涛可是河北的宝,千万得照顾好。”我点头称是。现在总说人才人才,其实我们身边有许许多多的“人才”,只不过我们熟视无睹,我觉得领导者尤其应该认识到这一点。
想到王洪涛,想到《河北文学》《长城》,就想到了这些琐事,有些跟编辑工作也许没什么关系,但我觉得,恰恰是这些经历,让人觉得那个刊物那个单位值得想念,值得怀念,值得永远去记住那些人。我到省作协之后,有些同志劝我把编审的职称改为一级作家,我坚持不改,我觉得编辑是我的职业,我一生都是一个职业编辑,这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东西,我以此为荣。一个编辑,需要学识,需要教养,需要持久的人格因素,不是苛求编辑一定是一个完人,但他应该是内心纯正、纯净的好人。真的不是什么样的人都能当编辑,什么样的人都能办好刊物,什么样的人都有资格面对作者。所以每当想起王洪涛他们那一代人,就感受到了“职业编辑”这几个字的圣洁和庄重。
岁月久矣。苍穹中,留下了王洪涛和他们那一代人的文字和雕像。
责任编辑 曹明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