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丛浅淡一丛深

2019-04-16 06:56莫友
中国铁路文艺 2019年2期
关键词:曹雪芹宝玉红楼梦

莫友

《红楼梦》的艺术节奏有着明显的舒缓性特征。也就是说,曹雪芹采用了一种慢节奏叙述艺术。尽管有时也会呈现出激昂、激烈的节奏场面,但总的来说是平缓的、平和的。

《红楼梦》中,史湘云的《对菊》诗开首句写道: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作者用“一丛浅淡一丝深”,来形容菊花园“长短、高低、大小不齐”的盛景,意在表达一种参差之美,即节奏美。

节奏一词的涵义较为广泛,一般事物匀整地交替进行都可称为节奏。汉语是一种具有音乐美的语种,而音乐美的本质在于节奏。借鉴音乐节奏的表意特征,使文学语言具有鲜明强烈的节奏感。节奏体现了生活的秩序,生活也正是依据这种秩序加以发展,给人们提供了无限丰富的生动性。人们通过自已的感觉、知觉、联想,来获得不同的节奏之美。

艺术节奏属于艺术美的范畴。艺术节奏不是孤零零的艺术处理和结构安排,不管是表层的还是内层的节奏,都显示了人物情绪流泻的涨与落、畅与塞、激与缓,传达了人物内心深处的情趣和思想波动,是产生审美效应的重要来源。

节奏是有秩序的生动。云起云飞,花开花落,任何事物的运动都有其节奏,而事物的运动节奏又因各自矛盾内在特点决定的。节奏来源于劳动,来源于生活。宽广的节奏辽阔壮丽,密集的节奏活跃紧张,规整的节奏庄重平稳,自由的节奏舒展悠长。

小说就是讲故事。故事有一定的长度,叙述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叙事话语自然也有一个时间流程。小说叙事的语言,只能是一个句子接一个句子、一个词语接一个词语地按时间顺序依次出现。而语言又是由语义和语音构成的,由于故事内容的需要,语义不断变化,其结果是语音随之而变化。

如果一部长篇小说,从头到尾,都是单线条的平直发展,没有曲折,没有变化,那么它不但破壞了生活的真实感,而且也破坏了艺术的美感。当然,也就无法和读者的阅读节奏产生共鸣,也就吸引不了读者。

《红楼梦》的艺术结构就象一个大观园,亭台楼阁,回环曲折,波澜起伏,锋回路转。在这步步为营的转折之中,呈现出千姿百态的舒缓性艺术节奏。《红楼梦》之所以能使读者手不释卷,废寝忘食,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其艺术节奏有着无可比拟的独特性。这是由于曹雪芹对他所选取的生活题材的独特认识、理解和处理所决定的。

《红楼梦》的节奏艺术主要表现在,故事节奏、叙述节奏和语言节奏三个方面。

把握小说的故事节奏,张弛有序,从整体层面上谋面部局,不断增强故事的可读性、曲折性和趣味性效果

小说的故事节奏,指的是剧情发展的快与慢。故事节奏存在于故事层面,是指小说故事一波三折、起伏跌宕的变化。

具体地说,就是小说里每个事件的长短,或者说是每个事件所占据的篇幅。就本质而言,就是在整体和剧情发展层面上对节奏的定义。从而在疏密相间、张弛有序的情节进程中,显示出游刃有余的大家笔力。

就讲故事而言,剧情发展的快与慢不可能一概而论,快节奏有快节奏的好,慢节奏有慢节奏的妙。节奏的快与慢,是故事主题和叙述方式决定的。譬如说,《三国演义》《水浒传》这类战争故事,大多是血流成河的场面,其故事发展必然是快节奏。而《红楼梦》这类情感故事,大多是小桥流水的场面,其故事发展应该是慢节奏的。

(1)情节落差产生节奏

所谓情节落差,就是在情节上进行设置,形成情节的对比,起如腾飞,落似退潮。通过情节的对比变化,产生鲜明的节奏感。

《红楼梦》习惯于把大小事件结合表述,小矛盾凝聚成大矛盾,小事件积累成大事件,一段平静生活之后,必然有一个大的浪头打来,虽然都是日常的生活,却波澜起伏、情趣盎然。

第十回写“金寡妇贪利权受辱”。金荣的母亲把“昨日贾家学房里的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都告诉给璜大奶奶。“这璜大奶奶不听则已,听了,一时怒从心上起”,破口大骂秦钟,深深埋怨宝玉,声言“等我到东府里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和秦钟的姐姐说说,叫她评评理!”尽管金荣的母亲一再劝阻,但无法压下璜大奶奶的心头怒焰。

璜大奶奶很强硬:“那里管得许多,你等我说了,看是怎么样!”也不容她嫂子劝,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车,就坐上往宁府里来。

璜大奶奶不仅有声明,而且有行动;不是慢慢行动,而且立刻行动,雄赳赳地打上门去,兴师问罪。这段情节很是高潮,起势突兀,来势凶猛。璜大奶奶的阵势,犹如雷声轰隆、乌云滚滚,眼看就要大雨滂沱,令人胆颤心惊。

然而,璜大奶奶“到了宁府,进了车门,到了东边小角门前下了车,进去见了贾珍之妻尤氏。也未敢气高,殷殷勤勤叙过寒温,说了些闲话。”这时,情节突然跌落。尤氏的一番抢白,使得“金氏听了这半日话,把方才在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得丢在爪哇国去了。”至此,情节进一步下跌。

最后,“金氏此来,原要向秦氏说说秦针欺负了他侄儿的事,听见秦氏有病,不但不能说,亦且不敢提了。况且贾珍尤氏又待的很好,反转怒为喜,又说了一会子话儿,方家去了。”到此,情节彻底跌落了。

璜大奶奶从盛怒不已,到心平气和,情节从高到低,逐级滑落。这一起一伏、一涨一落,形成了情节发展的特有节奏。显然,这种节奏是根据人物的特定身份、地位以及人物情绪在特定条件下的变化产生的。

(2)突发事件改变节奏

由于事件的突然爆发,改变了原来故事情节的发展过程,出现新的节奏旋律。好像就在风和日丽之时,骤然黑云压城,一阵飞沙走石,让人眼前一片茫然。

第七回“焦大骂贾府”事件。曹雪芹先前铺垫了一个和谐平静的环境和气氛,“宴宁府宝玉会秦钟”,掌灯时分,“凤姐也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厅前,见灯火辉煌,众小厮都在丹挥侍立。”好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象。可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了“焦大太爷”的怒骂之声:“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话暇惊雷响,语如连珠炮,小说原本舒缓的节奏,骤然间快速挺进。“众小厮见说出来的话有天没口的,唬得魂飞魄丧。”

这种突然由慢变快的节奏旋律,在曹雪芹的笔下是很少见的。

我们知道,故事的平衡发展,是没有节奏可言的。或永远处于高潮,或一直低音环绕,这也就构成不了故事。必须错落相间,大小起伏。在平静中,设计横穿,让突发事件改变原有事件的节奏。

第十六回,描写贾政过生日,“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闹热非常。”这时,整个场景叙述都比较平和、平静和平衡。但是,曹雪芹并没有让这种平衡持续多长时间,马上就来了一起突发事件:“忽有门吏忙忙进来至席前招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唬的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这个突如其来的横穿,如江河改道,从另一个渠道掀起波澜,出现了新的节奏旋律。

尤二姐丧事过后,贾府气氛凝重。第七十回中,曹雪芹不经意间来了两个小插曲:“晴雯和麝月两个人按住温都里那膈肢……房内咭咭呱呱笑声不断”,李纨打发碧月来宝玉处找丢失的手帕。这两个情节与主题毫无关系,就是为改变气氛和节奏,大有四两拨千斤之力。

(3)拖延术舒缓事件节奏

重大事件爆发前的宁静,通常采用慢节奏的情节铺垫。拉长时间跨度,意在积蓄力量,制造更多的悬疑性,迎接新的高潮。这不仅不会降低和冲淡气氛,反而加重了读者的紧张感。

第三十三回中的“宝玉挨打”事件。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众小厮们只得齐声答应,有几个来找宝玉。

如此紧张的气氛,眼看一个重大事件即将爆发。贾府的人和读者都等着热闹。曹雪芹却一点不着急,采取慢节奏方式,对大事即将发生前的情景进行了铺垫:宝玉着急地正在厅上干转,盼望着有个人来往里头去捎信,偏生没个人。寶玉首先想到找跟班焙茗,可焙茗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正盼望时,好不容易来一个老姆姆。宝玉如获至宝,便赶上来拉她,老婆子偏生又聋,尽跟他打叉,把“要紧”只听作“跳井”。宝玉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的!”宝玉急的跺脚,正没抓寻处,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

就这样,宝玉一步一步走上了“刑场”。这种拖延术产生的慢节奏,十分具有戏剧效果,既让人万分着急,又让人忍俊不禁。特别是用聋老婆子施展拖延术,更加加重了事件的紧张局面。

第六十七回中的贾琏“金屋藏娇”事件。王熙凤知道了,一场大的风暴即将来临。袭人为琏二奶奶担心,想到去探望她。

然而,这一路上,一向办事干练的袭人,却一点也不着急。四处张望,不温不火,不紧不慢。她先是在沁芳桥畔看风景,眼下正是夏末秋初,池中莲藕新残相间,红绿离披。袭人走着,沿堤看玩了一回。紧接着,看见老祝妈在葡萄架底拿着掸子赶蜜蜂儿,她便走了过去,与老祝妈拉起了家常,告诉她多多做些小冷布口袋儿,一嘟噜套上一个,又透风,又不遭塌。老祝妈让她尝果子,袭人正色道:“这哪里使得。不但没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上头还没有供鲜,咱们倒先吃了。你是府里使老了的,难道连这个规矩都不懂了。”就这样,袭人与老祝妈慢慢地、儿长女短地聊着。

曹雪芹的这种拖延术,就是想改变叙事节奏,是高潮前的低洼。意在打压读者的欲望,以便激起更大的阅读反弹。

(4)闲笔纵横舒畅故事节奏

叙事中,适当巧妙地插入闲笔,可以活跃文势,舒畅故事节奏。

中国传统艺术最讲究留白,小说亦如此,切忌把情节堆得太满,叙述太过紧张,让人读得喘不过气来。因此,在主线情节之外,适时地纵横一些接引、过渡性的闲笔段落,蓄势养气,连绵起伏,让故事的叙述闪射出新异的光彩。

第三十五回,宝玉因会面傅试家的两个婆子分了神,把汤撞泼到手上。宝玉反问丫环玉钏:“烫了哪里了?疼不疼?”傅试、傅秋芳兄弟俩在小说中仅此一见,可知是个闲人。而两个婆子回家的路上更有一大段闲议论,说及宝玉的种种呆气可笑。这段闲文,在巧妙地传递宝玉呆情的同时,也舒缓了叙事节奏。

第十八回“元妃省亲”中,如果一味地题匾咏诗,就会使文字单调死板。曹雪芹用宝玉急得“拭汗”,宝钗细心指点他用“绿腊”代替“绿玉”,以迎合元妃的一段插曲。接下来,宝钗的一番戏谑,让沉闷的场面立刻活跃起来。正如己卯本夹批曰:“一段忙中闲文,已是好看之极,出人意料。”

第二十八回也有类似的闲笔。贾母房里的丫环找宝玉、黛玉吃饭,二人正闹别扭。黛玉“起身拉了那丫头就走”,而宝玉却留在了王夫人处吃饭。饭后,“宝玉一则怕贾母记挂,二则他记挂着林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便出来,一直往西院来”。可是走到凤姐的院门前,却被喊住,凤姐让他写几个字,宝玉只好跟了进去。写完了字,凤姐又向他要丫头红玉,宝玉爽快地答应了。说完便要走,凤姐喊住道:“还有一句话呢。”宝玉回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话等我回来罢。”甲戌本侧批曰:“非也,林妹妹叫我。一笑。”很明显,这里有关凤姐的闲笔,明显地减缓了宝黛二人闹别扭的节奏,情节灵动,动势活跃。

把握小说的叙述节奏,运用穿插技巧,拓展小说的叙事空间,不断增强叙事的新鲜感、可信性和戏剧化效果

小说的叙述节奏表现于叙述层面,显示出叙述过程起承转合、错落有致的运动曲线性。这种曲线性,穿插起着很重要的作用。穿插是一种编织。通过穿插,可以有意识地调整小说的叙述节奏。

穿插技巧,即在不影响叙事进程的情况下,插入看似偶然却并非偶然的情节,用以变换叙事的节奏,造成弦外之音和意料之外的叙事效果。如改变叙事角度或人物对话等,让小说节奏由快到慢,进行适度延缓,产生一种出奇不意的戏剧效果。

小说的叙事结构是作家的审美心理结构的对应物,是作家的情感与经验节奏的表现形式。

从整体上来看,《红楼梦》的叙事密度在同类作品中是最大的,叙事节奏也是最为缓慢的。曹雪芹并没有就此为止,而是不断地以穿插为手段,增加叙事的情调和意境,追求叙事过程的稳中有变,保持叙述的新鲜感。由此,让叙事节奏舒缓而不沉闷,真实而不呆滞,琐细而不凌乱,平凡而不单调,普通而富有诗意,追求高雅、高尚和高境界的艺术水准。

《红楼梦》的主体故事是贾府的由“盛”至“衰”的过程,以及所依附的宝黛爱情。这两者在故事情节上始终相依相伴,然而在艺术节奏上,则是大小穿插相结合,形成曲线发展效应。在每一个大波澜之中,曹雪芹都十分注重浓淡疏密的协调配合,导致小说叙事节奏的跌宕反复、变化无穷。让“盛”经过无数的量变,导致产生“衰”的质变,过渡得十分自然妥贴。

我们把与主题无直接关系的故事,称之为大穿插。如“秦可卿之死”“薛蟠挨打”“红楼二尤”等,这些故事显然与贾府衰亡、宝黛爱情无直接关系。而把每个故事中的分枝和插曲,称之为小穿插。这里谈到的叙述节奏的穿插技巧,主要是指小穿插而言。

(1)运用穿插技巧,活跃小说的叙事环境

相对于事件的整体进程来看,穿插的内容也许是临时动仪,它并不会因穿插而改变事件的发展方向,也不会改变事件的发展预期。这种小穿插意在活跃小说的叙事环境,或为主要人物的行为从侧面提供展示机会,或暗示人物之间的关系,或为事件的发展提供一种悬疑和悬念。甚至也许仅仅是为了缓解读者的阅读疲劳,放慢叙事节奏,调节阅读氛围。

第六回中,刘姥姥初进荣国府,正向王熙凤表明来意之时,贾蓉的突然来访,打断了二人谈话,王熙凤一面叫刘姥姥“不必说了”,一面又问下人:“你蓉大爷在哪里呢?”由于这个小穿插,刘姥姥与王熙凤的交谈被搁置起来,转笔叙述贾蓉求助王熙凤之事。

贾蓉突访的小穿插,与主体事件之间似乎没有必然联系,插入情节具有相对独立性。正因为如此,却中断了原有的叙事进程,拓展了叙事环境,加强了故事悬念。也就是说,以横云断山之法,丰富了人物及事件的多面性和复杂性。使小说的叙事情节富有变化,满足了读者阅读的好奇心理。

从另一个层面来看,这种横断式的穿插,也形成了一种对比。刘姥姥与贾蓉都是为“借”而来,一个是为钱,另一个是为物,但凤姐的态度却相去甚远。这不仅着力表现了凤姐性格的两面性,也使读者对当时社会的不同阶层之间有一个深层次的分析和理解,从另外一个角度,展示了荣宁二府的社会背景。

其实,还有一种穿插叫“空场”。就是说,有穿插行动,但没有穿插结果。这种没有结果的穿插过程,客观上也起到了放慢叙事节奏、活跃叙事环境的效果。

第三回中,林黛玉进贾府。在晚饭之前,曹雪芹穿插了林黛玉拜见贾赦、贾政的情节。但二位大人均未出场。贾政斋戒去了,不在家。贾赦人在家,却以身体不适婉拒。这种场面上的缺省,表现了一个冷漠的环境,即亲情的冷漠之感,以及这个百年望族家庭关系的复杂。同时,由于这个没有结果的穿插,强化了“黛玉拜见”叙事节奏的曲折性。

《红楼梦》中的类式穿插,都是信手拈来,不觉其突兀死僵,又是妙趣横生。此后,若再拾舊话,适时勒笔,一点也不露痕迹也。

(2)运用穿插技巧,调节小说的悲喜节奏

由于小说题材的世情化,《红楼梦》的大喜大悲场景挺多。

大喜之事,如“元春省亲”“宝玉生日”“贾母寿辰”等;大悲之事,如“秦可卿之死”“贾敬之死”“贾母之死”等。大喜大悲,悲喜交织,是《红楼梦》主要的表达方式之一。

曹雪芹为了渲染气氛和缓解情绪,除采用明暗穿插、场面缺省之外,还以亦悲亦喜的笔法,调节叙事节奏和气氛。或悲之以喜,或喜之以悲,或悲中含喜,或喜中寓悲,呈现出一种特有的悲喜节奏感。这使得小说的叙事节奏不拘一格,变幻多姿。

秦可卿之死是贾府表现十分隆重的大悲之事。秦可卿在《红楼梦》所占篇幅不多,从第五回出场,到第十三回病死,但秦可卿成了许多红楼爱好者绕不过去的永恒话题。在叙述秦可卿发丧过程中,曹雪芹有意放慢节奏,不惜笔墨。写停灵七七四十九天,法事时间之长,宁国府“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来官去”;写一百零八位普通和尚外加五十位高僧,九十九位全真道士外加五十位高道悉数到达,完全不同的佛道道教活动同台演出,以及规模浩大的送葬队伍等。

与此同时,还叙述了贾珍上蹿下跳的“闹剧”;写贾府借秦可卿出丧,显示的豪门气派,如此等等。这种多角度的穿插,强化了悲中有喜、喜中有悲、悲喜交加艺术节奏,也对于化解悲痛、渲染情绪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3)运用穿插技巧,拓展小说的空间叙事节奏

叙事中不时穿插画面,自然也就拓展了小说的叙事空间。

《红楼梦》通过对空间的灵活调动,实现了不同空间的相互独立,相互依存,相互转换,促进了叙事时空的转换与拓展。从而形成张弛有度的叙事节奏,有利于为读者营造广阔的思维空间。

第三回林黛玉初进荣国府,曹雪芹运用全知视角展开叙述,在此基础上,借助林黛玉的视角,通过她的眼睛和感受来看贾府众人。同时,又借助贾府众人的眼睛和感受来看林黛玉,使之叙述视角在林黛玉和众人之间频繁地置换,形成不同空间不同的叙事节奏。

描写林黛玉与宝玉的初次见面,曹雪芹竟然让宝玉两次出场。第一次是: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一个年轻的公子……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这是黛玉眼中的宝玉。然而,这次出场,宝玉只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

宝玉第二次出场: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曹雪芹让宝玉两次出场穿插,显然是在有意“隔断”,不让读者顺从地阅读。延缓节奏,变换场景,形成一种悬念和隔断效应。同时也让林黛玉的视角变换有了一个缓冲过程,牢固了两人心灵交融的“永恒一瞬”,实现了深刻表达的神秘性。

穿插讲究自然,而不着痕迹,《红楼梦》的故事和画面之间的转换做到了自然得体。

第七回中,周瑞家奉薛姨妈之命给各位小姐送宫花。一路上,不断变空间和画面。她见到宝钗,呈现宝钗不爱花儿粉儿的性格;见到香菱,交代葫芦案里英莲的下落;见到惜春与智能,伏笔惜春出家的结局;花送至黛玉处,黛玉多心而尖刻的性格跃然纸上。最后又写到,周瑞家在去见贾母的路上,忽遇女儿,为丈夫冷子兴打官司来求情。这些空间的变换穿插,不仅转换自如,而且节奏得体适当。

把握小说的语言节奏,注重文句、語势和字音的变化,不断增强语言的形式美、节奏感和表现力效果

小说的语言节奏,是文句、语势和字音在一定时间里,所呈现的长短、高低和轻重等起伏状况。错杂相间,节拍均匀,形成共鸣。由于文章声势有规律性的变化,而构成小说语言的节奏。这种节奏性,就是小说在叙述的时间流程中语音变化所形成的审美特征。

语言节奏存在于叙述层面,即叙事话语的节奏性。包括文句的长短、整散;语势的疾徐、直曲;字音的响沉、抑扬等,体现在小说语言内部由朗读停顿形成节拍。由此,产生一种疏密有致、和谐流畅、如诗如乐的表层韵律,与人物情绪同步推进或两相呼应,表达出节奏变化的美感。一方面使小说叙述语言抑扬顿挫、和谐悦耳,形成了声音层面的外形式美:另一方面不同节奏的语言丰富了审美意味和情绪色彩,增强了小说叙述语言的表现力。

殷孟伦在《略谈〈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对语言艺术的认识》一文中认为:“《红楼梦》的语言,是‘血的语言的记录。”一般来讲,中国古典的五字或七字的诗歌中,可以明显感受得到。《红楼梦》虽然不是五言或七言的诗歌,但朗读起来,同样感受到强烈的节奏感。

曹雪芹很讲究小说语言的节奏、色彩、空白、音律、象征意味等特点。如同音乐中不同的音符组合在一起,时高时低、时长时短、时重时轻、时快时慢,形成了小说叙述语言鲜明的节奏。《红楼梦》许多章节的语言,文字铿锵,音节响亮,朗朗上口,余味无穷。这种语言的音节、旋律,直接传达了生活的节奏,加强了文字的表达力。

(1)运用四字词语,强化语言的节奏感

语言是故事的载体、叙述的依托,是叙事话语的物质形式。小说的语言节奏,实际上是通过小说叙述语言的轻重缓急来体现的。小说的叙述语言如果没有节奏性,会使叙事话语呆板、沉闷、平淡,缺少活力,失去艺术性。

所谓四字词语,通俗地讲,就是四字短语或词组。既指惯常使用的、约定俗成的四字短语,尤其是四字成语,又可指临时根据语境需要组合而成的四字词组。这是一种特殊的短语,最能体现汉语的民族特色,是汉语语库里的一块瑰宝,在文学体裁的运用极其广泛。

就一般的写作规律而言,小说采用慢节奏语言叙述,几乎全都是陈述句。段落语音较长,语流停顿少、进展慢。而且长句子较多,句子字数一般在10个至20个之间。有的自然段落,竟然达到两千字以上,句与句之间甚至没有标点。而曹雪芹则不然,他的慢节奏语言的特点是,多为短句,停顿多,叙述慢。

《红楼梦》成就之高,用词精准,其中四字词语俯拾皆是。节奏有力,韵味十足,雅俗共赏,其语言艺术闪烁着绚丽的异彩。第一回开头,曹雪芹就采用了一连串的四字词语,表达自己的写作意图: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

《红楼梦》的主要人物贾政,出语永远是四字词语,连形容他发怒也是四字一句。三十三回中“宝玉挨打”:贾政一见,眼都红紫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语,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

“流荡优伶”“表赠私物”“荒疏学业”“淫辱母婢”,一连串的四字表达,用词严厉,语气恶狠。可见,宝玉在父亲的眼中真乃罪大恶极也。

第三十回的夏日之景描写:“只见赤日当天,树阴匝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龄官面貌的描写:“只见这女孩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

第六十八回,尤二姐第一次见到王熙凤:至门前,凤姐方下车进来。尤二姐一看,只见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若九秋之菊。

细观王熙凤的着装和面貌,清一色的四字句:“素白银器”“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

角”等。

接下来,王熙凤说道:“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亲妹,和比骨肉。”

又是一串的四字句,而且还用了六个“同”,既表示了自己迫切心情,又强化了语言的节奏感。

从语言的角度看,四字句容易产生错落有致、泉水叮咚的节奏韵味,成就小说最外层——话语层面的形式美。这种节奏感,让小说阅读起来给人以美的享受。

(2)运用音同、音近或仿音词语素,强化语言的节奏感

语素是最小的语音、语义结体,是最小的有意义的语言单位。语素不是独立运用的语言单位,它只是构成词语的材料。运用同音或音近的语素组成句子,无疑有利于丰富语言节奏感。

曹雪芹对语素的组合十分讲究,运用音同或音近的语素进行组合,推陈出新,别有洞天。

第十九回:宝玉见问,一时解不下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叹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

第四十五回:一语未尽,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了:“哪里来的渔翁?”……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了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迭,羞得脸绯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第二十八回:黛玉道……今日得罪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了,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可就大了。

《红楼梦》中,薛宝钗有“冷香丸”的“冷香”,从来也没有什么“暖香”,可怎么会跑出个“暖香”来了呢?寶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像个“渔翁”,从来也没有一位“渔婆儿”,可怎么会跑出一个“渔婆儿”来了呢?有个宝姑娘叫薛宝钗,从来没有一个“贝姑娘”,可怎么会跑出个“贝姑娘”来了呢?这些都是曹雪芹利用相近音、仿音词进行的组合,承接上文临时仿造出的词语。借音造词,韵味十足。

第四十七回,贾母误把鲍二家的说成赵二家,鸳鸯纠正,贾母说:“我那里记得什么抱着背着的……”抱背谐对且又双关,隐含着对贾琏偷鸡摸狗的不满,又把因奸致命不当一回事。

(3)运用对偶、对仗句,加强语言的节奏感

对偶和对仗是两种极为相象的语言形式。也可以理解为,一个概念的两种称谓。

这是一种字数相等、结构形式相同、意义对称的成对短语或句子,是用以表达两个相对或相近意思的修辞方式。其要求在于,两面对称,不能多字也不能少字。对偶句形式工整、匀称并节奏鲜明;音调和谐,便于记忆和传诵;对仗句前后呼应,互相映衬,对比鲜明,语言凝炼;意在增强语言的表现力,让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金陵十二钗正册判词之《巧姐》“偶因济村妇,巧得遇恩人”。“偶”和“巧”相对,“因”和“得”相对,“济村妇”和“遇恩人”相对。

第五回的《枉凝眉》中:“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暇”。“阆苑仙葩”与“美玉无暇”相对,结构相同。林黛玉和贾宝玉,一个是绝色佳人,聪明伶俐;一个是翩翩少年,博学多才。他整天为她,牵肠挂肚,她整天为他,哀惋哭叹。他心里只有她,她心里只有他,真可谓是天生地造的一对。

第二十六回,薛蟠误认唐寅作庚黄,念了白字还自我原谅说:“管他什么‘糖银与‘果银。”这种趣偶表达,写了他的粗俗无知。

第二十九回,曹雪芹用了连续对偶,先是用“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与“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对偶,描写贾宝玉、林黛玉的动态,接着又用“人居两地”与“情发一心”对偶,抒发贾宝玉、林黛玉的心情。

曹雪芹特别注重追求具有异质审美风范词语元素的对应组合,通过既相对又谐和的刚柔、动静、顿续、疏密共构,实现了小说节奏动势与秩序的统一。如“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等,这种对偶句表达,几十个字就把林黛玉千娇百媚形容出来了。“似蹙非蹙”与“似喜非喜”,“姣花照水”与“弱柳扶风”,“两弯”与“一双”,“娴静”与“行动”,都十分工整、对仗,精湛的语言艺术,令人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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