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女娲

兆凯

是香宁自己挑中的男人，本来先把她介绍给邻居田野，相亲时，香宁瞄到，窗户外面，趴着几个看热闹的小伙子，有一个入眼了。和媒人一说，媒人笑道：“那就是绍凤生的儿子嘛。”媒婆都愿成人之美，又安排相看。凑巧，小绍劈柴砸到手指头了，缠着白绷带，一只手系鞋带，不紧，松开了，拖地半尺长，走路一踩一绊。香宁好心，大方地蹲下来，帮他系上了。就这，俘获了小绍的心，感动极了，一个姑娘，在自己面前，轻巧地蹲下来，这是多么重大的事啊！她比他大一岁。小绍喜欢香宁的身段窈窕，整个人像一片碧绿的柳叶。生过孩子后，香宁体型也没走样，洗澡的时候，喊小绍帮擦后背，在媳妇的后腰，他看到了那两洼腰窝儿，说是模特身材才有的好亮点，自己媳妇也有，这让他感觉很幸福。在电脑上，看到女人好身材有腰窝这个事，他就笑着扳她肩膀，叫她趴在炕沿上，撩开衬衣后襟，把裤腰向下拉，她也笑了，以为他想急了。他俯身辨认着，在她腰下边，屁股上方，脊沟两侧，肉皮上各有一个小小的圆坑儿，非常细腻漂亮。他不禁爱惜地伸指头抚摸，赞叹：“真有啊？”她惊诧问：“什么呀？”“腰窝儿”“谁没腰呀？”“不是，你不懂。”他爱抚那两点腰窝儿，喜欢得俯头亲了一嘴儿。

窗外，晨曦飞红。她举起试孕纸，夫妻俩头碰头，借着亮光，看到上面有两道蓝杠。“哎呀，坏了，真是呀？”香宁惊喜地看着丈夫。小绍苦笑。香宁眨眼算了一下：“明年开春的孩儿。”她看到了自己肚子里孩子的模样，一丁点儿的肉团，隐隐约约听到了细微的笑声。怕自己试的不准，隔天，舍不得请假，和工友换班，香宁拉着小绍去镇医院，真是。

怀了孩子，香宁觉得自己很神奇，和平常不一样了！小时候，她听女娲故事，觉得妈妈就是女娲的样子，后来，自己当了妈妈。孩子快十岁了。这个月没来红，她身子里的感觉和前两次怀孕不一样，不是胃口作呕，也不是爱睡觉，是特别兴奋，乳头和下面酥痒，老想和丈夫亲乎。被窝中，他摸她，她抱着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商量，讨好地笑说：“我想生下来。”小绍说：“不要。”“干啥不要哇？”“能养得起吗？”她不吱声了，停顿一下，又挣扎说：“有苗不愁长，咋地也能拉扯大。”小绍没接话茬儿。她叹了一口气，知道他不爱说话，过日子节俭，这辈子连说话都节省，少费好多脑筋和力气。她曾经觉得这是他的优点：好，人家稳重，废话不说，心里有数，可爱。谈恋爱的时候，香宁看上了小绍的老实，安静。她先处的那个对象，猴子似的，不可靠。小绍33岁了，还像个大学生，能耐不大，但是肯干，舍得付力气。除了围着老婆孩子转，小绍只做两样，上班挣钱，下班打电脑游戏，吃喝嫖赌，坑蒙拐骗，全不来。夫妻感情好，一起在村头河南岸的织袜厂打工。老板和老板娘，那两口子，都喜欢小绍，不多嘴，不调皮捣蛋，踏实做好自己的工作。老板家有俩丫头，香宁感觉，如果小绍没结婚，老板两口子能相中他做女婿。织袜厂女工多，男工少。香宁略有一丝担心，但又坦然，自己和他一起上班下班，没事儿。前些年，织袜厂纯粹是女工的世界，不招男工，这几年，缺女工，现今孩子越来越少，长大的小姑娘少，上大学的不回来了，没读大学的，也进城打工，享受城里日子去了。织袜厂不能让机器闲生锈喽，老女工歇菜了，只好也让男工上了，结果，这少有的男工像妇科医生，都成了硬手。都说织袜子这活计做久了，车间里飞舞的纤维灰尘，对肺子不好，天热，香宁不爱戴口罩，每天都吸进肚子里一些。前两年，香宁就说不想干了，现在依旧还在上工。不打工，干啥呀，不能干待着吧，日子怎么过？这乡镇地面上，没有别的工业，全是织袜厂。这么拖延下去，就是最好的办法。

有一阵子，在小绍的诱导下，香宁迷上了在手机看卫星地图，宇宙、世界、中国，一拉，瞬间就到了家乡，辽河岸边的村庄，很神奇。小绍指点给她看，这个圆圆的是地球，这是海洋，这是陆地。香宁笑了：大地就在大海上漂着呀！大海一片蓝色平静，陆地倒是波涛汹涌，放大，世界上各个国家，再放大，中国地图，一只大公鸡的形状，再放大，北京，沈阳，辽河，浑河，这是咱们二道沟村落。她抓住他的手指头，不让他再动，怕把家乡划拉走了。啊，她兴奋地看到天上的白云朵，土黄色的大地，一块块墨绿色的耕田。公路，这就是咱俩上下班走的嘛，这是河上的大桥，绿的是树，深颜色的是房子，哎呀，这是咱家嘛！她纤细的指尖高兴地抵上屏幕。屋后的树林，门前的鱼塘，干涸了，只剩下大坑，卫星地图也看出来了。太神奇啦！小绍笑说：“这谁做啥坏事，天上的人造成卫星都能看得见，谁和谁钻苞米地里，天上有眼睛瞅着呢。到晚上，人造这星星就看不见啦，没有亮啊。人家有红外线，还是紫外线，叫夜视仪，比老鹰眼睛和猫眼睛厉害多啦。对了，咱俩上下班，开车，车灯光一动，天上就能看見。”她苦笑：“这太吓人哩。大辽河不流淌，冻冰了吗？”小绍说：“地图上，河呀，海呀，就是这样的。这是春天拍的卫星照片。那咱家的小院，除了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卫星就都看不到了。不是，四季变化，卫星上都能看到，就是这卫星图片没更新。这是小学校，空空荡荡，已经撤并了，现在孩子越来越少，没有学生了。”

早晨，香宁帮孩子穿衣裳。孩子九岁了，小身子瘦得精细，脖子很长，模样像舅舅。香宁的弟弟在天津读大学，是全家的骄傲，她盼孩子像舅舅一样聪明。妈妈有心笑问：“儿子，妈再给你生个小弟或小妹，行不？”孩子爽快答：“行。”又问：“不怕跟你争好吃的哟？”“不怕！”妈妈夸奖：“你比你爸强啊！”小绍笑：“咱若是老板，就多生几个。”她抢白：“不是老板就不活啦？”小绍说：“头一胎若是个丫头，那咱肯定还得生一个。这都有儿子了，还扯那个蛋干啥呀？”

当初生孩子的时候，香宁还年轻，自己还未脱孩子气，除了喂奶，大多时候，都是爷爷奶奶抱着孩子。现在过三十岁了，香宁变得非常喜欢疼爱孩子，有时会没来由地搂住儿子，紧紧抱一抱。儿子脑瓜顶都齐妈妈胸口高了。一个孩子太孤单了，应该给他生几个弟弟妹妹才好，将来长大了，遇到事情，兄弟姐妹，互相照应。虽然有点担忧怀孕的痛苦，害怕分娩的疼痛，她真想着儿女成群才好，那才是妈妈应该有的样子。

上班下班，路过一条河，辽河支流。河瘦得让她心疼，干涸露底了，细水长流，水窄的地方，一步就跨过去。每次车开过桥上，香宁都要向河道弯弯的远方眺望，总盼能大水汪汪多好，自己像水一样，流到远方去。这河水，从遥远的东边大山里流出来，流过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平原，流到南方的大海里，她还从来没有见过海。听说，开车三四个小时，就到海边了，可是，村里没有人去，怕花钱。乡下日子，紧巴巴，即使每月挣十万，乡亲们还是勒牢裤带，过几百元花销的生活。村里年轻人外出走了许多，香宁和小绍还在坚守。她曾动过心眼儿，想进城，但小绍不琢磨事，公婆是害怕，怕儿子太老实，媳妇心眼儿活，进城后，出点啥事就不好了。总之，全家人对城市害怕、恐惧，乡村安稳。然而，全家都盼望孙子好好念书，将来考上好大学，离开农村，到城里去过活。孩子放学后，贪玩看电视，香宁一遍遍叮嘱：“写作业，儿子，好好学啊。”

夫妻俩半夜下班，早上八点多醒来。孩子早跟着爷爷上学走了，婆婆把饭菜摆上桌，“快趁热吃吧。”香宁忍不住，作笑说：“妈，您又要有孙子啦。”她盼着婆婆能支持自己要这个孩子。到底要还是不要，得早做决定。

“啊？！”婆婆一惊喜，笑问儿子，“真的哟？”

小绍红着脸点头，好像让媳妇怀孕，像偷了别人家媳妇被发现一样。

“这可咋整？你俩想好喽？”

小绍说：“不要。”

香宁说：“要，咋不要呢？”

小绍沉脸：“要，你自己养。”

“那我找你干啥呀？为啥给你生孩子，我给谁不能生呀？”

婆婆打圆场：“别吵吵，等我问问你爸。”

婆婆惯了，虽说儿子三十多岁了，在妈心中还是孩子，要有爸爸做主。婆婆这样说，让香宁心里又期待，又忐忑不安，香宁知道公爹是老好人，更是不摊事的人，在他心中，日子天天重复过，什么事都没有才最好。这回，公爹能活心再要一个孙子、孙女吗？香宁还明白，如果公爹肯要这个孙子或孙女，那么丈夫小绍自然就会同意生这个孩子。

婆婆虽然五十多岁了，长得少相，冷眼看像四十多岁的人，依旧有风韵，比香宁好看，就是太瘦了。当年，公婆可是乡亲们眼里的郎才女貌，小绍没有继承父母最好的，模样比爹妈都逊色。婆婆是好人，照顾老人和病人三十年，在乡里都挑大拇指。香宁亲眼看到婆婆照顾爷爷奶奶和病二伯，小绍也给病二伯洗脚。香宁也帮着婆婆给病二伯端饭菜，洗衣裳。公爹是教师，先进模范，奖状证书，墙上挂好多个。上学时，香宁和其他同学一样，喜欢这个历史老师，戴着眼镜，很文化人的样子，就是有点微微驼背，定亲后，她才知道，公爹有关节炎的老毛病，腰腿疼，常常自己攥拳头，伸到后背捶一捶，打一打。公爹当教师，就是工作，并不是知识分子，不喜欢读书，也不爱看报。在村上，家里有个吃公家饭的，旱涝保收，就是好人家，比光靠种地强。香宁看上了小绍这个人，但娘家愿意这桩婚姻的一个重要砝碼，因为公爹老绍吃官家饭，有依靠。婚后，虽然家里有老人和瘫痪病人，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香宁不嫌弃，一口锅里吃饭，一个井台洗衣裳。几年间，先是爷爷奶奶，再是病二伯，前后脚都走了。眼前，是全家最幸福的时候，香宁很满意自家的生活。结婚的时候，婆家和娘家给他们置办了家具和家电，还有一辆摩托车。后来，小绍喜欢轿车，先买的二手旧车，这回条件够了，换新车。开车上下班，让别的工友眼馋，香宁在女友面前有得意。房子去年刚刚翻修，光鲜亮堂。人情来往，养儿缴费，都是老人花钱，小夫妻挣钱，自己攒着。这钱也实在不禁花，娘家小弟大学毕业，在城里买楼，把爹妈和姐姐家多少年的积蓄全拿去了，才交齐首付，还月月还贷呢。在这一点上，香宁感激小绍和公婆，把全部存款都给小弟拿走，丈夫没有说一句风凉话，公婆也没给脸色看。娘家，家底不如婆家，爹妈都是农民，爸爸这些年进城盖楼打工，落了胃疼毛病，都不敢歇养。妈妈把自己当男人一样累，辛辛苦苦养大儿女。香宁离开校门后，打工赚的，爸妈没要，也没给陪嫁，明说，还有你小弟，读书好，要念大学，得老鼻子钱了。

婆婆转来公爹的话，果然让香宁失望了，公爹不赞成生二胎。香宁气得一跺脚，肚子里猛地一沉，她立马懊悔，急忙抚摸小肚子：孩子，对不起，妈妈伤到你了。

娘家妈黑矮粗壮，像个汉子，娘家爸瘦得像个玉米秆叫风吹弯了腰的。爸爸不好管女人家生孩子的事，娘家妈和女儿一个想法：“孩子扑奔来了，咋能不要呢？”香宁拽小绍来娘家串门，就是为了让妈劝小绍回心转意。小绍说：“生了孩子，你女儿不能上班，少一个挣钱的，多一个花钱的。”丈母娘说：“等孩子断奶了，给他奶奶带着，你俩还上班，照样好日子。我和你爸，养活香宁和小弟，都过来了，你们家养不了呀？”

面对专程为这事来串门儿的娘家爹妈，公婆热情接待，酒菜丰盛。谈到正事儿，公爹认真严肃地摆道理：“亲家母，你是好心，咱俩算算，现在养一个孩子得多少钱？”娘家妈继续劝说：“俩孩子也不多，留下呗，过去一家好几个孩子，不也都养活大了吗？”婆婆帮着丈夫说：“活和活可不一样，现在这时候，能和过去比吗？”香宁白了婆婆一眼，这事，只要公爹说要生，婆婆就举双手赞成，公爹说不要生，婆婆就帮腔反对。姥姥笑问：“外孙子，让你妈再给你生个小弟小妹，你要不？”外孙子专心玩着舅舅给买的汽车，先是没听见，后来，姥姥连声喊，外孙子不抬头说：“都行！”外孙子喜欢玩具车，轿车、火车、警车、吊车，一大堆，摆半屋地。外孙子叫小福。“俩孩子也不多，福上加福，没有孩子，哪来的福？”一个院子，两座三间红瓦房，白瓷砖墙，檐角镶着福字。娘家爹是瓦匠，以内行的眼光感叹：“往后，这房子都空了，没有人住了。”公爹苦笑：“唉，活好咱们这辈就行了，不管将来的事，咱也管不了。”娘家妈作笑说：“不管咋说，孩子来了，不要，肯定不对。”公爹假作开玩笑说：“这样吧，亲家，要这孩子，行，你们给拿一半抚养费。”亲家公笑说：“我们拿啥呀，这是你老绍家的孩子。”婆婆说：“生孩子是喜事，我儿子也是你女婿，你们不知道嘛，他有啥能耐呀，俺们还都老了。”公爹说：“头一胎若是个丫头，那咱肯定还得生一个。这都有孙子了，还扯那个蛋干啥呀？”娘家爹妈异口同声：“这是你们老绍家的事，俺们不管了，你们自己做主吧。”

就是香宁和肚子里的孩子，做不了自己的主。她气愤地闭上眼，冲全家人、冲这幸福小院子，哭腔喊：“让我流产，就离婚！”声嘶力竭，嗓子都喊破嘶哑了，仿佛有血丝红光夹带到声音里。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从来没有想过离婚的事。邻居几家小夫妻，都离婚了，多是外头有了别人，有一家因为媳妇不生孩子。那一回，小绍笑说：“就我没离了。”香宁笑说：“小样儿吧，你离呗，我照样找小伙儿。”这回，丈夫和公婆，都没有接香宁的话茬儿。沉默，这让她感觉到心上沉甸甸的紧压，赌气跑回了娘家。娘家妈抢白说：“为这个小事就离婚哪？那你离婚还生他家的孩子干啥？不还是得打掉嘛。”是呀，离婚不离婚，这孩子都保不住。那为什么离家出走，回娘家避风？她被自己的气话吓掉了，真离了咋办？自己一个人带孩子，怎么养活孩子？女人需要男人，再找一个，能有小绍这样好吗？家境能这么舒适吗？她看到了离婚那几家，公婆都是纯农民，没有坚实的工资依靠，日子过得都很难。自己只是上班，回家基本什么都不管，吃现成的。姜家小媳妇，一起下班，累一天了，回到家，自己还要煮饭，做家务。和人家一比，香宁很幸福。喊出了离婚，虽然只是一时的气话，但她要撑住面子，嘴硬：“离就离，谁怕谁呀？”

娘家奶奶八十多岁了，很疼爱孙女，不同意离婚，又不同意打胎，瘪着掉了牙的嘴，说：“打啥呀？哪有不熟硬摘瓜的？过去，女人生孩子，就像下个蛋似的，一个又一个，那谁，张大虎的老伴，生了十个，人家六间房村，老刘家，生了十四个，英雄母亲，披红挂彩游街，多光荣啊！”以前，香宁和奶奶开玩笑时，为讨奶奶喜欢，故意笑问：“奶，您给俺们攒下啥了？”奶奶作笑，自豪地说：“我攒下你们这一大堆人咧！”掐指一算，儿女六家，连孙辈们，二十几口人，真是幸福的大家庭。

绍家这边，老绍气得对小绍说：“离什么婚？不能离！你告诉她，女人怀孕，犯罪判了死刑，都不执行。”婆婆对儿子抱怨：“这不光是生孩子不生孩子的事了，这么疼爱她，嫁进门来，没让她受一点委屈，还不听话了，反天啦！不能惯着她，以前净任着她哩，有啥对不起她的？”小绍低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婆婆又说：“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小绍也没好声气：“这不怀孕了嘛。”过了一周，爹妈吩咐儿子：“去把你媳妇接回来，走个过场，别让人家挑咱们理。这就算怀孕了，身子不舒服，回娘家串一礼拜门儿，歇歇养养，也该回家了。她若是给脸不要脸，不回家，咱另有说法。”还有一个原因，父母儿子三人没说，却都心里明镜似的：再不去做人流，就晚了。儿媳妇怀孕，这桩从天而降的喜讯，让全家人都笼罩在雾霾般的恐慌里。

香宁感觉自己的肚子像气球一样，这几天大得特别快。娘家妈也没好脸色，追女儿赶紧回家做掉喽。香宁一直心焦冒火，嘴角烧起几个小水泡，恨小绍咋还不来，这么大的人了，一点自己主意没有，净听爹妈的。电话里，小绍让媳妇回家，说来接。香宁赌气叫喊：“我不回！”香宁瞅见自家的车开到门口，就流泪了。小绍进门来，娘家人都不提打胎的事儿。丈母娘张罗好饭好菜，招待女婿。小绍第一眼就看到媳妇肚子大了很多，不禁惊讶：“这才几天哪？”再面对媳妇的泪眼，他愧疚得低下头去，心疼媳妇。香宁明白，吃完饭，自己得跟着丈夫回家，一回家，自己就败了，这孩子保不住啦。她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孩子的哀求在妈妈身体内扩散震荡开来。胎儿，也是小命啊。没出世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人？这是不是在杀人？

如果真的敢于离婚，香宁的人生也许因此爆闪出耀眼夺目的亮光，她悄悄回到默默的日常中，注定做了一个平常的人、平庸的人。肚子里的孩子帮妈妈撩开了爱情的迷雾，香宁重新认识丈夫，看清了，虽然丈夫老实本分，但也是无担当的人，以前觉得他不爱说话是好的，现在却认为，不说话，是本就不知道说啥，没脑子。公婆都是好人，却是逃避现实的人。她想：女娲娘娘若真是捏泥造人，那么，她就是没有丈夫的。手机上搜索，又说女娲和伏羲兄妹成婚。小绍，前世是我的兄弟吗？想起邻家夫妻不能生孩子，离婚了。香宁不甘心失败，心里挣扎着，逼问小绍：“我若不能生孩子，你会不会和我离婚？”小绍红着脸，尴尬讪笑。

她又埋怨：“你爸你妈从来都不喜欢我，若是自己女儿，能这样对待我吗？”

小绍说：“别扯没边儿的。”

“生孩子本来是喜事，在咱家可好，弄得像着瘟似的。”

“一个生不生孩子的事，你干吗闹腾这么大呢？”

“是我闹腾吗？生不生孩子难道不是大事吗？你看你，连个孩子都不敢养，不敢做主，还能干啥？”

“别吵吵，吃完饭赶紧回家。”丈母娘在炒西红柿鸡蛋，拿勺子敲锅沿当当响。老丈人摆开圆饭桌。

香宁叹息：“都不生孩子，那这社会，将来年轻人少，不就完了嘛。”

小绍说：“这不是俺们操心的事了。”

回到婆家，香宁也不去看公婆，躲进自己的屋子，又拖延了两周，不去医院，故意让全家人着急为难。小绍给丈母娘打电话。娘家妈电话里骂女儿：“人家都不想要，你还非死乞白赖生啥呀？你咋那么贱种呢？”打胎前一晚，香宁哭了大半夜，不出声，默默流泪。小绍搂着她，抚摸她后背安慰。

全家人，为啥只有我想留下孩子，就因为我是妈妈吗？

小绍开车，香宁在副驾驶座位上，婆母和丈母娘在后座，去县城的柏油公路，宽敞好走，非常光溜，穿过大平原上一个又一个村庄。车里人都没有好脸色，不吱声。香宁茫然失神地看着车窗外，见到路边一家小超市门前，坐个女人抱着孩子喂奶，孩子吃一个奶头，摸一个奶头，小脚丫淘气地举到妈妈嘴角边，妈妈笑着握住孩子的小脚，嘬嘴唇亲了一下。香宁羡慕人家，想起以前自己抱孩子喂奶，那时候年轻，糊涂，还没怎么想，就当妈妈了，这一次，她是特别想当妈妈，想认认真真当一回

妈妈。

医院雪白洁净，香宁却觉得这里到处都隐藏着最脏的东西。救死扶伤，生死之地。香宁躺在手术台上，赤裸着，张开双腿，不是第一次了，还是有些害羞，医生护士男女都有。她心慌，又不太害怕，生过孩子，之前还做过一次流产手术。小绍学美发。医生说，是小绍接触化学染发剂，在香宁孕期伤害了胎儿。为了生孩子，小绍就不干美发这一行了。香宁对妇婴医院的印象非常不好。生孩子时，她本想顺产大生，娘家妈和婆婆，还有丈夫，都合计好了。到了医院，待产阵痛中，医生和护士轮番上阵，一遍遍吓唬，劝剖腹产。起初，全家人一直坚持不剖，香宁子宫口开很宽了，疼啊，喊叫出声了。小绍心疼媳妇。医生护士老是来说这么危险，那么危险，拖延下去更危险，吓唬得小绍心慌没底了，无奈签字：剖。香宁没有逃过这一刀，还不如早剖呢，多遭那些罪。她就认为，没有医护人员的吓唬，自己不会剖。若是医护人员能安慰一下，说这是正常产痛，我也能坚持。过去哪个女人没正常生孩子，现在咋都不会生了，全得剖呀？有人说：“是医生为了多赚钱，剖腹产，挣得多。”每当香宁摸到肚子上的大伤疤，就会抱怨：“医生和护士戴着口罩，只露出眼睛，像是不要脸了。”小绍劝慰：“医院做了很多好事呢。”

香宁像等待死亡一样，躺在这里，感觉自己失重般，在向无底深渊坠落。她很想猛地掀开罩身上的无菌巾，跳下床，冲出手术室，撞破众人的阻拦，跑出医院。

冰冷的器械，打开湿润的肉体，捣碎孩子，香宁身子里整个着火啦！医生护士皱着眉头好心问：“不想要，咋才来做？早做少遭罪。”香宁一句话也不想和他们说，不想和他们讲是经过怎样的波折才来到这手术台上，就偏执地觉得医生护士也是害孩子的合谋。他们非常冷漠，杀人杀惯了。他们也是爹妈生养的，他们自己也生养孩子呀！为啥没有一个人问问我为啥不生，为啥要打掉孩子，没有一个人劝我把孩子生下来。她听到了肚子里的凄慘嚎叫，孩子的呼救在妈妈身体内扩散震荡开来。绝望中，香宁终于对医生叫嚷了一句气愤之极的话：“流产和结扎，一起给我做喽得啦！”医生苦笑：“这不行，一起做，太伤身体。”护士说：“想做，以后再来。”这个鬼地方，香宁再不想来了，自己屁股下的这张手术床，有多少做了冤死鬼的孩子啊！

分娩之痛，高兴;堕胎之痛，伤感。婆母和娘家妈，俩妈妈红着眼睛抹泪。

小绍背着香宁，走出医院大门，俩妈妈搀扶着，香宁伏在丈夫的肩背，觉得可以依靠，又不能依赖。香宁不去流产，全家乌云当头。如果她真不去打胎，也不能拿绳子把她绑起来，押到医院去。香宁肚子瘪了，那捆绑全家的无形绳索解散，都轻松了，去一大块心病。香宁觉得自己身子叫人掏空了，只剩下皮囊，骨肉全挖掉，气泄了。

大生，坐月子，是满月。流产，是坐小月子，半个月。三间朝阳瓦房，中间的屋开正门，东屋搭火炕，西屋有一张木床，冬天冷睡火炕，夏天睡西屋床上凉快。这回，为了香宁保养身子，不让她睡床了。丈夫和婆婆伺候得很好，不许香宁乱动，就待在炕上，大小解都在屋子里。她硬撑着下地，趿拉鞋，踉跄推门，想去外面，正好婆婆端来她爱喝的鲫鱼汤，一迭声嚷：“哎哟哟，快别介，就在屋里，叫凉风吹着，落下月子病，那可是一辈子的事。”香宁向丈夫叨咕对婆婆的憎怨：“假惺惺，真關心我，就不应该让我打胎，这比生孩子更伤身体嘛。”小绍帮媳妇倒尿盆，看到有隐约的血红色，不接她的话茬儿，不和她一般见识，她坐小月子，爱咋就咋，别惹乎。

婆婆捧来热水袋，给香宁暖小肚子，抵寒气。在红糖红枣小米粥碗上，只搁一个油汪汪的咸蛋黄，婆婆知道，香宁不爱吃咸蛋清。婆婆告诉儿子，不能给你媳妇吃西瓜，那是凉性的，等身子好了再吃。

香宁暴躺整整三天，筋骨瘫软了，头昏脑涨又在炕上坐三天，过了七天，婆婆才允许她下地慢慢挪步走动。香宁腹痛，心更痛，孩子没了，想坦然，又放不下。从丈夫讪笑的眼神，和公婆的小心翼翼，她明白，全家都有歉意。婆婆笑着喊孙子：“大宝，别跑外头瞎玩了，多陪陪你妈。”亲友们看望香宁，拿来好多鸡蛋啥的，给她滋补身子。一时吃不过来，婆婆把鸡蛋洗了，边摆在坛子里腌上，边和香宁唠嗑儿。婆婆没流过产，说小绍就是头一胎，然后戴环了，现在绝经了，节育环还在肚子里，都说应该取出来，不然对身体不好，可婆婆拖延着，环儿和肉长一起了，硬摘下来，怕疼。香宁心里有话：“你摘环都怕疼，让我摘孩子就不怕疼？”但她没说出来，却暗中较劲想：“等婆婆摘环，我好好伺候她，还你的情，让你一辈子都感觉，逼我打掉孩子，是欠我的。”

亲友们闲聊，有的说：“孩子应该要。”有的说：“现在养活一个孩子多难。”还有的说：“有孩子，老了，才有指望。”立马有人反驳：“瞅这些小年轻的，将来还能指望他们呀？”总之，都觉得：堕胎，是不大的小事儿，这年头，有几家没打过胎？香宁心神不安，觉得自己杀人了，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我是妈妈，不，我是女娲！”她胡思乱想，想那没见过面的孩子，心里祈祷着：“孩子啊，妈妈对不起你，早点托生个好人家吧，奔有钱人家去。”工友女伴们来，对香宁和小绍笑说：“你们家有吃公家饭的，都不敢生孩子，那俺们纯老农民家庭，更不敢生啦。”香宁说：“这不光是钱不钱的事。”她梦见孩子了，在迷雾中蹒跚，光着屁股，刚出生的样子，带着血迹的小肉身子，摇摇晃晃，像企鹅，越走越远，不肯回头看妈妈一眼，她追，两腿却像被捆绑了，迈不开，跑不动，孩子到摇摆大河边，轻飘飘飞上天了，她跪地哀号。小福推醒妈妈，叫唤：“妈，妈，你咋哭啦！”小绍下班，儿子告诉爸爸，妈妈做梦哭啦。小绍苦笑着搂紧媳妇，她垂头埋在自己怀里，丈夫抱着女人又软又硬的身子。

小福放学。香宁喊儿子：“来，妈妈抱抱。”搂紧儿子，妈妈的泪水流淌在孩子脸蛋上，孩子不知道咋回事，也跟着妈妈哭。香宁解开衣怀，捧着乳房喂儿子，吃两口。小福平时爱摸妈妈的奶头睡觉，这回却破涕笑说：“我不吃奶，我长大了。”夜里，男人想吃，她不让。她在里屋擦洗身子，站在镜子前，捧着自己乳头翻上来，俯头舔了，幸福又伤感的味道，是替自己那个丢失的孩子吃。想起儿子小时候吃奶，咬疼了妈妈的奶头，香宁就轻轻咬了咬自己的奶头，有点疼。她憋住呼吸，又狠咬了一口！

香宁坐完小月子，丈夫和婆婆劝她再休养一段日子。她不愿意老在炕上待着，好人能待出病来。该上班，还上班。她早就不想干了，都说织袜厂车间里，飞满看不见的纤维灰尘，这活计做久了，对肺子不好。不打工，干啥呀？这乡镇地面上，只有织袜厂。日子依旧那么过，一桩平平常常的家事，就这么平淡地流去了，平静如水的时光里，竟然有流血杀人的平静悲剧。怀了孩子，香宁觉得自己很神奇！没了孩子，也很平常，但她自觉有罪孽。

婆婆叮嘱儿子，这些日子别淘气，忍一忍，香宁若再怀上，那可不是闹笑话呢。原先报了独生子女，领证了，香宁上环了，没带住，这回，得想个好法儿，别再出差头，太伤身子了。丈夫也不敢亲香宁，怕她怀孕。香宁赌气，偏不听婆婆的，怕啥？再怀上，谁说啥也不好使，我一定要生。我这肠子都悔青了，这回我非自己做主不可！来，整，好一把！她拽丈夫上自己的身。小绍躲，她骑他身上了。他暗笑：疯了。

小绍玩电脑游戏，香宁玩手机微信。她看到一个信息，解说堕胎的详情，配了图片，胎儿在妈妈肚子里，是那么样的人芽儿，打胎真是很恐怖的事，她是妈妈，母子连心，为胎儿心疼，为自己疼。微信上还说，应该为打掉的胎灵超度，香宁不会念往生咒，也不想去寺庙进香火，不信那个。还有一个说法，她相信了。这天下班，她说去集市。小绍听媳妇的话，开车送她，但不陪她逛荡，在车里等。香宁在服装摊前，买刚出生孩子穿的衣服，买周岁孩子穿的，两岁、三岁、四岁、五岁，一直到上学大孩子穿的，春夏秋冬衣裳都有，花花绿绿一大包，塞在大编织袋里。小绍直眼儿了，愣住啦。香宁不等他说话，就气呼呼冲他嚷：“你甭管！”小绍怕媳妇累着，急忙拎过衣裳包，塞进后备厢回到家，香宁翻箱倒柜，又挑两套儿子小福的旧衣裳，八成新的，这才最重要，穿过的，上了血肉身子，沾人气儿。立马去镇上邮局，按微信上的募捐地址，寄给穷苦地方的孩子们。香宁觉得那些受苦的孩子们，穿上这些衣衫，就仿佛自己那在天地间游荡的孩子灵魂也不冷了。

小绍觉得衣裳买得有点多，弄两套，是个意思就好嘛。他假装喜欢，赞成媳妇的做法，帮着填写邮寄单子。香宁手机上保存着微信截图，一个老师为学生募捐，信息中有电话。小绍话少，的确心眼儿多，搜索了一下这号码。不对呀，这是假的，你看，手机号，根本不是那个地方的。香宁傻眼了，佩服男人细心，怪自己太盲目。可，买了这么一大堆衣服，怎么办？寄！不寄，我这心里堵得慌，化不开。学校是真的吧？小绍乖乖搜索，真有这个学校。寄出去，咱就不管了，心思到了。

她心缺了一块，想补上。女娲补天，人造星星上天了。香宁想象坐在人造卫星里，俯瞰自家小院子，冬天白雪铺盖，特别清净，春天，屋前的杏树、樱桃树、梨树、桃树，都开花了，最香，最好看，缤纷多彩。夏天，小院绿色浓郁茂密，菜园里各色青菜，还有一簇簇树叶。秋天，小院里，玉米棒子堆成小山，窗台上，墙头上，都摆满了金黄的玉米，屋檐下悬挂着玉米，房顶上，摊开了玉米，小院像个黄金城堡了，亮闪闪、光灿灿。生活在这方土地上，这个村庄，这个院子里，香宁有幸福感，又不太满足，暗暗劝慰自己要知足。人哪，享福遭罪，天生由命，都有定数的。

从卫星地图上看，自家小院和村庄，离大海很近，手指头一骨节那么远。香宁说：“走，咱带孩子去看大海。”小绍现在讨好媳妇，以前肯定不行。家里，只有公爹开会出差见过大海。一家五口，正好坐满车。上了辽河大桥，香宁看着那一线闪耀阳光的流水，想，能在这水上开车多好，一直开到大海。公路蜿蜒，顺从干涸的堤岸爬动。小福乐得问：“大海，有多大？”香宁和孩子一起，张开双臂，拥抱大海，好大好大，海风吹拂，她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海鸥展翅，从海浪中飞起，仿佛风筝浮在天上，坠落在波涛间，像纸船在飘荡。海浪冲上沙滩来，淹了香宁和孩子，母子欢叫着往后退，退到了小绍的怀里。一家人面朝大海，小绍搂抚香宁的纤腰，感觉很幸福，摸索她后背，脊骨一滑一滑，想起媳妇可爱的腰窝儿，他笑了。

海天交合之外，是哪儿？香宁眺望远方，想起弟弟，发信息问在干什么？她有寄托，将来，孩子长大就跟舅舅去，肯定会过得好。弟弟回复说：“和同事们一起聚，在庆贺太阳的生日呢。”她惊喜：“太阳也有生日？”“是，南方的同事，他们家乡年年都过太阳的生日，叫太阳节。”香宁由衷感叹：“真好！”“姐，他们说的太阳生日却不在一个日子，一个地方一个说法，好笑吧。太阳每天早晨出生，天天都是太阳的生日。”

太阳升起老高了，屋子里刺眼亮。小绍推晃香宁肩膀，叫醒她：你这几天咋这么爱睡觉呢？香宁迷迷糊糊半睁开眼，发丝沾在脸颊上。小绍觉得有点不对头，问媳妇：“哎，你这，过了有十天半月了吧，咋还没来？”香宁也在忐忑中，猜自己可能又怀上了，披着被单，坐在炕上，正不知怎么回答男人。这时候，房屋突然颤抖，香宁感觉身子被摇来晃去。墙壁棚顶嘎巴巴作响，小绍瞪大眼睛惊叫：“地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