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寒
一
九月的第一场雨来势汹汹,转眼间天地间一片混沌。我猝不及防且没有带雨伞,惶恐中穿过雨幕看到不远处有家商场,不多想就狂奔逃了进去,衣服和头发已经湿了。一抬头,却发现这是一家古玩玉器商场。而不远处的一家店面的门头上赫然写着“正宗新疆和田籽料”八个大字。我一阵欣喜,这场大雨让我因祸得福了,没想到这个地方还有这么一家玉石商城,正好借着避雨的当口大饱一下眼福。
我擦干头上和脸上的雨水,走进这家“正宗新疆和田籽料”的店,不由大吃一惊。这家店并不像其他店那样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个个柜台,柜台中在LED灯照射下的和田玉白度大增,就像我们用了美颜相机拍的照片一样,看起来美若天仙。这家店一个柜台也没有,偌大的地方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大块大块黑乎乎的看起来像大石头一样的东西,里面还夹杂着一些小石头。人走进去都要非常小心,一不留神就被哪个大石块给绊一跤。
“和田籽料。”看到有人走进来,店老板热情地喊出这四个字来,然后再看到我,笑呵呵地说,“女士您请坐,我给您倒杯茶。”
我见他艰难地穿越石块,给我搬了一张脏兮兮的靠背椅,在仅存的一小块空地上摇摇晃晃地摆下去。我要是在这张椅子上坐下,再有人进来,就只能在门口那一小块地方张望了,因为此屋的交通要道已被破椅子堵塞。
“我不坐了,万一等下有人来就进不去了。”
“今天是星期一,又下大雨,没人会来的。”老板说着,已经用一个一次性茶杯给我泡了一杯茶。
我接过茶,坐在脏椅子上,这才看清老板的相貌——50岁左右,面色白净,明眸皓齿,年轻时一定是个大帅哥。
“你这些都是——”
还没等我问完,老板已经用严正的语气打断我说:“和田籽料。”
他以为我不懂,其实我早已精通籽料。这一屋子的大石头里,起码有一半是真正的大石头——鹅卵石,另一半虽然是和田籽料,但品质都太差,要么是青玉,要么是石性很大的青花,唯有一块十几斤重的黄色厚皮籽料皮色光亮,凭我的经验,里面应该能开出青白玉来。
“你这块卖多少钱?”我指着这最好的黄皮籽料问。
老板疑惑的眼光看着我,他应该是在猜测我是真懂还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正好指向了这块,他抱起这块大家伙,“你是问这块?”
“是的。”
“800万。”
“啊?”我吃惊地看着他,他还真敢开价,如果这是块明料白玉,那么可以开这个价,可这是一块赌料啊,若切开来里面窜僵窜棉窜黑,800万不就全扔水里了吗?
老板嘻嘻笑着,毫不介意我的表情,估计已经见多不怪了。我又随意问了其他几块石头的价格,虽然没有开出800万这样惊人的数字,但也比其他商家卖得要贵不是一点点。
室外大雨倾盆,室内能有个地方坐,能有一杯茶喝,能有一个老帅哥陪着聊天,能一块一块地欣赏着大赌石,今天算是意外得完美了。原本想作为感激和缘分买他一块石头的,无奈性价比实在是低得吓人,所以——唯有聊天,等雨停。
“你哪里弄来的这一屋子的大石头?”
“我是新疆人哪,当然是从新疆运来的。”老板笑嘻嘻地说,“我跟我老婆离婚了,就带着这些籽料来上海做生意了。”
“那你的孩子呢?还在新疆?”
“我没有孩子。”说到这里,他的笑容消失了。
“你一个人怎么过日子?没想过再找一个女人?”
笑嘻嘻的模样重新回到他的脸上,“我现在对女人连基本的兴趣都没有了,我看得也经历得太多了,一点也没意思,还是一个人自由自在。”
看来这是一个被女人和婚姻伤到过的男人,初次见面,也不好刨根问底地打听别人的隐私。一时没了话题,有点尴尬。
“怎么,你也喜欢和田籽料?”他问。
“是的,很喜欢,我家里买了很多籽料,我还去过和田。”
“哦?”他的脸上写满了惊讶,“女人喜欢和田籽料的很少,你去过和田,应该知道那里价格并不比上海低吧?”
“刚去的时候是很高,但如果玉石巴扎次数去多了,他们认出你的脸是熟悉的,碰到心不黑的卖玉人,只在成本的基础上加一点点就卖给你了。”
失望写满了他的脸,他一定是不希望碰到行家了,只有不懂的人才好忽悠。我见他已没有一开始那么热情了,就起身告辞了。
“欢迎你下次再来,你住得离这里远吗?”热情和笑容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
“不远,但我一直不知道这里有个玉石市场,现在知道了,以后可以经常来了。”
“好,欢迎下次光临。”老板跟我告辞前,加了我的微信。
走出这家店,看看楼上还有好几层,而雨还没有丝毫停歇的样子,我就信步一家一家地逛过去。当逛到三楼的时候,店内的一个长得像猩猩一样的女老板热情萬分地招呼我:“美女,来店里看看,随便看。”
她的热情感染了我,我走进店堂,细细地看着柜台里的玉器,品种很多,和田玉、翡翠、独山玉、芙蓉石——应有尽有。
我指着一串男款俄罗斯碧玉手串问道,“这个多少钱?”
“五千。”
我想要一串带猫眼的碧玉手串,但她这里没有,虽然这串俄碧手串成色还可以,但不是我要的,我还给了她。
“那你说个价。”她却并不愿收回。
“不是价格问题,是我不想要这种。”
女老板还想继续向我推销,却见走进来一个大姐,应该是老顾客了,一进门就驾轻就熟地指着柜台里一只翡翠手镯说:“这个拿给我看看。”
女老板马上抛下我,把翡翠手镯拿给了这个大姐。
大姐拿起手镯迎着灯光看着,我也在边上一起看,这只手镯水头看起来不错,达到冰糯种了,还有一段绿色,应该价格不会便宜。大姐问道:“这个多少钱?”
“三千五给你。”
“这么贵啊,我都买你这么多东西了,你要便宜点给我。”
“那你自己说价。”
此时我的心里犯嘀咕了,这样成色的一个翡翠手镯,怎么最低也得要一两万吧,怎么可能这么便宜?还能还价,肯定是B货无疑了。却见大姐爱不释手的样子,“你保证是A货哦。”
“当然保证了,你看,还有证书呢。”女老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证书,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翡翠A货。
有证书?那么应该是真的了,可是价格怎么会这么便宜呢?虽然对和田玉是行家,但是对于翡翠,我却还基本是个门外汉。大姐试着还价道:“一千块卖吗?”
“一千块不行,最低一千五,不能再低了。”
果然还能还价,而且还掉这么多。这个价格买到这种成色的翡翠,肯定不是真的了,但是有国检证书哪。我也搞不懂怎么回事。
见大姐还在犹豫,女老板把手镯给她装起来了:“不要说了,一千三,我大出血给你。”
“为什么要大出血?”虽然事不关己,我还是忍不住在边上脱口而出。
女老板看了我一眼:“妹子,不瞒你说,我爸爸20年前去缅甸买了很多翡翠原石,就用来造房子打地基用。现在我爸爸过世了,我们就把房子推到了,把翡翠原石挖出来打镯子卖。房子还挺新的呢,但是为了这批石头,没办法了。你也买一个吧,其他地方再也买不到像我这里这样划算的了。”
啊?竟有此等败家娘们?把父亲建造的房子推倒,翡翠挖出来当白菜卖?
听了我们的这段对话,大姐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了。还鼓动我道:“我跑了很多家店了,就这家店价格最优惠,我已经买了她好几个翡翠手镯了,朋友们都说性价比高。自己戴,送人都很好的。”
“你的朋友也说好?”
“对啊,她们喜欢,就是没钱买。”大姐乐不可支的样子,朋友中就属她最有钱,那感觉是飘飘然的。
见大姐说完就走了,我怕女老板会缠着我也买一个,赶紧跟着她离开了这家店。
二
昨夜下了一晚上的雨,清晨醒来,发现雨小了很多,晨曦在蒙蒙细雨中显得格外饱满。这场雨又让我不禁想起了那个古玩城,距离上次躲雨看大原石,看翡翠手镯已经过去一周时间了,我突然很想再去一次那个地方。似乎自从与玉石结缘后,命运就不容许我有别的选择,只有玉石。家里已经有那么多玉石了,可还是禁不住想去看看别人的玉石,看看能不能再结缘一些回家。
我打开窗户,外面的声音一下子涌了进来,那是小贩吆喝卖早点的声音,是上班族脚踩油门开车的声音,是大妈们上街买完菜回来路上碰到老姊妹互相闲扯的声音。这些接地气的声音让我一下子有了精神,平时做事拖缓的我顷刻间手脚麻利起来了,洗漱吃早点整理房间,只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
我撑着一把藍底白花伞出现在那个古玩城门口时,雨停了。今天比那天人多多了,我喜欢去熟悉的地方。于是我像第一次那样,先选择进那家“正宗新疆和田籽料”的店。
今天店堂里有两个人在看石头,看到我进来,就走了。估计是对那堆大石头不感兴趣,见有人进来,正好借机走了。
“好久不见,你又来了?请坐。”没想到这个新疆老板还认得我,看到我比第一次见时还要开心。
我坐下来,接过他为我泡的茶问道:“刚才两个人怎么看到我进来就走了?”
“他们来了好一会了,嫌我东西贵,走了。”
“可你的东西确实比别人贵呀。”
“贵?你看到谁的大籽料卖得比我便宜了?”老板淡然一笑,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愣了一下,支吾道:“上海没有人卖这种大家伙的,但是和田有啊,比你的便宜多了。”
“那你怎么不去和田买呢?”老板眯缝着眼看着我似笑非笑,仿佛内心在说,你骗不了我,和田的籽料一点也不比上海便宜。
我不想与他争辩,免得伤了和气。我喝了一口茶,不再说话。这满地的玉,一块也吸引不了我,我是想照顾他的生意的,但是不管问到哪块,价格都是我不能接受的。他也不像其他商家一样,急吼吼地想要推销产品,他一副你爱要不要的样子,却也并不排斥你,相反,他似乎更喜欢跟人拉拉家常,谈谈自己,听听别人的故事。
于是我知道他的前妻在新疆有一座矿山,很多心怀鬼胎的男人就靠近她,勾引她,骗她的钱,领她去风月场所消费,让她流连忘返。他劝过她,也骂过她,还找那些心怀不轨的男人较量过,都没有效果。最终,她嫌弃他了,一脚踢开了他。这一屋子的大石头,就是他离婚分得的主要财产。他带着它们来到上海,就是想重新开始。
难怪他并不急着处理这些石头,应该是离婚时现金也分了不少。这些大石头就吊起来卖了,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他说自己的故事的时候,我一直在盯着他的脸看,他的面庞看起来历尽风霜,但依然英俊逼人。他说他的婚姻仅仅维持了几年,那么这段婚姻之前他在干什么呢?对于之前的经历,他却再也不肯多说一句了。
又有人进店了,为了不影响他做生意,我起身离开了。这时我又想到了那个卖翡翠手镯的长得像猩猩一样的女老板,如果她说的故事是真的,那么她的翡翠手镯真的可以去买,是真正的大漏。
今天她的店里有两个老头顾客,所以她看到我进店,也不像第一次那样热情地招呼了,只瞥了我一眼,又唾星四溅地向两个老头推荐柜台上的青玉把把壶:“这可是正宗的新疆和田青玉,这个价格是其他店里买不来的,全商场你们可以去打听一下,我这里价格是最实惠的。”
我见那青玉壶颜色深青带黑,没有光泽和润度,分明是典型的青海青玉,她却说是新疆和田青玉,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再看那两个老头好像很懂的样子,手里拿着壶评头论足,却把垃圾当宝贝,口中还说自己玩玉已经三十年了,俨然一副老玩家的样子。我很奇怪沪上还真有一大批这样的老头,号称玩玉几十年,水平却不如玩玉一年的小伙子。
我出去其他店里逛了一圈,能看上眼的东西都很贵,而且家中都有了,再买意义已经不大了。心中惦记着猩猩女老板的翡翠手镯,一圈过后重新回到她的店里,这时两个老头已经离开了。
这次女老板又恢复了第一次的万分热情:“来来,要喝水吗?”
“不了,随便看看。刚才那两个人买了吗?”
“没买。”女老板撇了撇嘴,“退休工人,没钱。你要吗?”
“我不要。”我赶紧摆手。
“那你要什么?”
“你上次说的把房子推倒,翡翠原石挖出来的事情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说着,女老板从柜台里拿出一只无色的翡翠手镯说,“你看这个,有条裂缝,我监工的时候亲眼看到工人沒拿稳,整个掉到地上摔坏了,我心疼死了。你要的话这只便宜给你。”
“都有裂缝了就没价值了,有好点的吗?”
“有,我这里有只最好的,给你看。”说着,女老板变戏法一样取出一只三色翡翠镯子。我惊呆了,王健林买给夫人那只三色玻璃种手镯不就是这样的吗?当年王健林一千万买的,据说现在已经升值到一个亿了。那么女老板手中的手镯没有一个亿,也得卖几千万吧?我可不敢伸手拿,万一没拿稳摔到地上,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啊。
女老板把手镯举到我面前了,见我还是不接,不由得不高兴了,她看着我,眼神似乎在喝令,“还不快接着?再不接着掉在地上算你的!”
我赶紧接过手镯,尽量靠着柜台面观看手镯,就算失手掉下来,掉在台面上问题不大的。至于试戴,是万万不敢的。
“怎么样,漂亮吗?你戴戴试试看。”女老板在边上催促着。
“这个你卖多少钱?”
“一万块。”
“啊?”这下我真的差点失手拿不稳了。
“嫌贵?那你说多少钱?”
这下我心里嘀咕起来了,就算推倒房子把翡翠原石挖出来加工,基本没啥成本可以低价卖的话,可她毕竟是商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市场行情?就算要贱卖,也不可能贱到这种地步吧。再看这只手镯,怎么一点结构也没有?就算玻璃种,也不可能一点点结构也没有啊。
“这个手镯——我看怎么像是假的?”
“怎么可能是假的?”女老板义愤填膺起来,“你看,我都去做了证书了,证书还会有假的吗?”
看她的表情,再看看证书,应该是真的,可是这价格?而且一点结构也没有的玉器存在吗?
“我能拍个照,回去研究一下吗?”
“你担心什么呀?我的店在这里,东西不对你尽管来找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真不明白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你看上次那个大姐就比你爽气多了,看准了就下手。犹豫来犹豫去,被别人买掉了,拍大腿后悔也没用了。”
想想也是,哪有实体店明目张胆卖假货的?刚才的青玉把壶虽说是青海料说成新疆料,但都属于和田玉范畴呀,也不算欺骗。
“5000卖吗?”我试着还了一个价。
我以为她会暴跳如雷,已经给了超低价了居然还要还价,没想到她很爽气地说:“第一次做你生意,就给你吧,谁让我看你就感觉投缘呢?”
她这么爽快,我又不敢买了,天上真有掉馅饼的事情?见我还在犹豫,她突然声泪俱下起来了:“没办法,实在缺钱,哪哪都要花钱,就想快点变现。老公都骂我了,怎么可以把东西卖得这么便宜?就这点石头了,都卖光了怎么办?”
她的眼泪吓到我了,那是真实的情绪,我不再犹豫,快速地买下手镯,匆匆离开了这家店,我最见不得别人哭了。
这么便宜就把这么好的手镯买下来了,我心中有隐隐的犯罪感,都几乎想回过头去再多给她点钱了。
三
我收到了那个卖大原石的新疆人的微信消息,他准备关店去河南镇平全国最大的玉石集散地石佛寺去开店了,上海店里的东西全部处理价了,我第一次看中的那块800万的黄皮大籽料也可以便宜给我了。
我心中一动,但想到即使800万的石头便宜处理给我,也应该便宜不到我的心里价位的。然而心中一直想着这件事情,第二天还是决定去看一看怎么个情况。
一进他的店,只见里面人山人海,全是接到他消息来捡漏的人。而他则红光满面,热情地招呼着大家。看到我进来,马上说:“你的东西还在。”
我一看那个黄皮大籽料在案上放着,可是这怎么就成我的了呢?看看四周围全是人,也不方便砍价。
房间本来就杂乱,现在又挤进这么多人,别说坐了,站也没地方站。我进退两难,却见一个男的拿起一块拳头大小奇丑无比的青花垃圾籽问他:“这个多少钱?”
“两万块。”
咦,怎么开价还跟以前一样不靠谱呢?不是说要甩货去往他乡了吗?
“怎么那么贵?我认为800块就可以卖了。”那人也提出疑义了。
“800块?老哥,这是和田籽料啊,800块俄料青海料也买不来啊。”老板立马反驳道。
“可是这块料子样子这么丑,不应该卖那么贵。”
“雕好了就漂亮了,没有不好的和田籽料,只有不好的玉雕师。老哥,还价不是这么还的,水至清则无鱼,人至精则无玉啊。”老板的回答极其聪明,有一种充满辛辣的幽默感。
那个人想了想还是放下石头走了,但是老板的话虽然对这个人没有起到作用,却对旁边的其他人起到作用了。一个人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转账两万元给老板,拿走了一块大约三四斤重,一无用处的籽料。
上海人就是这样,一看到有人买,就以为肯定物有所值,纷纷掏钱抢购,刹那间,已经卖掉很多垃圾籽料了。
有个人还在犹豫,问道:“你火车票买好了没有?我到最后一天来买。”
看到周围人听到这句问话而都放下手中的石头,老板急了:“谁要是想在最后一天来买的话,我统统提价,只有现在买才是最低价。”
放下石头的人又都纷纷把石头抓在手上了,左看右看。又有人指着一块大石头问价了:“这块多少钱?”
“不还价,8000块你拿去,这是桃花玉。”
“8000块?”那人吃惊道,眼神仿佛在说:这么便宜啊。
“对,甩货了,不计成本。”
我看着这块大约有20斤重的石头,桃花玉本来就罕见,有也是几十克的小个子,哪会有这么大一块,真有那么大一块不是天价了吗?怎么可能只卖8000块。老板一直心黑,这会儿该心黑的时候怎么心这么平了呢?
我走近这块“桃花玉”,细细看了下,哪里是什么籽料啊,分明就是一块带点粉色的普通石头。我张嘴想说:这不是玉,是石头。但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我不能破坏别人的生意。买玉石全靠眼力,那人眼力不行,就看他的造化了。我拼命朝他使眼色,想偷偷告诉他别买。但是那人毫不理会我的眼色,那目光分明是轻视我的——你一个女人来凑什么热闹啊?什么也不懂的人走远点,碍手碍脚的。
于是我看到他欢天喜地地捧着一块纯粹的鹅卵石离开了,满脸笑容,仿佛捡了大漏一般。
我也想离开了,但是老板叫住我了:“你的那块籽料要不要啊?”
“多少钱?”我停下脚步回过身来,
“200万,够意思吧?”老板嬉皮笑脸。
相比于800万来说,是够意思了。我也笑了:“不错,你先卖别人吧,我不急。”
我走出门,听到身后传来老板调侃的声音:“你们看看她,我这里最好的一块料卖她这个价格,她还觉得我要坑她一样。”
我感到一阵头晕,不知道是刚才屋子里空气太差还是昨晚没睡好,人极其不舒服。我没有心思再逛其他的店铺,包括猩猩女老板的店。我只想快点回家,去休息。
四
我喜欢玉石,是因为每当我拿起它們的时候,就能感受到它们是有生命的东西,它们给我注入了自控的力量和独自面对困难的勇气。可当我带上这只三色翡翠手镯的时候,却感受不到它的灵气,仿佛是一潭死水,激不起任何生命的火花。
我捏着这只手镯来到灯光下,阳光下,越看越假。但是那证书,那实体店,那声泪俱下的猩猩女老板,却不容置疑我对它的怀疑。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当我再次戴上这只翡翠手镯的时候,突然,焦虑以黑暗吞噬光明与大地的飞快速度猛然占据了我的心房。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只手镯肯定有问题。
我取出证书,仔仔细细地看着,上面的电话号码映入眼帘,我照着上面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查询证书编号。对方告诉我,不存在这个号码。
证书是假的。
我愣了好久,假的?那么她的眼泪?恐怕演员都没有这么好的演技吧?
事不宜迟,我赶紧拿着这只手镯去退。以前也买到过假和田玉,损失点钱,还是可以退掉的。
然而当我来到猩猩女老板的店门口时,却发现里面一片狼藉,早已人去楼空。我问了边上的其他商家,说是她的合同期到了,没有续签,回老家去了。
原来是早有预谋,乘着关门大吉之前卖一批假货,任谁也找不到她。
听到我的遭遇,其中一个商家笑了:“你也不想想,真有成色好成这样的翡翠手镯,怎么可能5000块就卖你了呢?”
我一脸窘态。
“快别戴了,掉身价不说,这种B+C的翡翠手镯戴了对身体有很大的害处。”
我脱下手镯,想着要不要直接扔垃圾桶。只是我心中还有疑问,既然要骗,何不多骗点?像之前那个大姐,每次只骗她一千多,为什么不多骗点。
“不懂了吧?贵了不好卖,而且顾客买到很贵的手镯肯定第一时间会去复检,而便宜的手镯不会很快穿帮,能给她时间跑路。”
商家的话让我恍然大悟,套路可真深啊。
“我这里都是A货手镯,你来我这里买吧。”
我看了一眼对方琳琅满目的柜台,黯然离开了,我已经一点心思也没有了。虽然损失不算大,比起那些花几百万买到假货的人来说,我这点教训实在不值一提。可是心情却没来由的低沉,人性怎么可以这样丑陋?为了骗点钱,可以这样作践自己。编个故事先得让自己相信了,才能逼出真实的眼泪来吧?
我机械地走到马路上,深秋最后的秋叶从人行道上卷起,在我的面前盘旋。我停下脚步,既然来了,就去那个新疆老板的店里看看吧。他虽然已经搬去石佛寺了,但我还想看看接手这个店铺的人是卖什么东西的。
我一走到门口,就听见那声熟悉的“和田籽料”的打招呼声,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然还在。那地上,依然乱七八糟地铺满了大块大块的鹅卵石和垃圾籽料。
看到我,他的脸上划过一丝尴尬。
“你不是去石佛寺了吗?”
“啊,还没走,有点事耽搁了,晚几天再走。你坐,我给你倒杯茶。”
我端过茶坐了下来:“走的具体日子定了吗?”
“还没,反正办完事就走。”
我环顾一下四周:“卖了不少东西啊。”
“全是些无赖买家,除了知道还价,什么都不知道。”
是无赖买家还是无知买家?我心里暗暗发笑。
“说真的,这块籽料你要不要?反正我要走了,处理给你了。”他指着那块黄皮大籽料说。
“200万买块赌料,万一开出来里面一塌糊涂,我不是血本无归了吗?”
“但如果开出来是羊脂玉,你不是赚翻了吗?”
“你还是自己去开吧,我把赚翻了的机会留给你。你反正钱多,我输不起。”
老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好吧,你说多少钱能接受?”
“8万。”
“开玩笑。”
“16万。”这是我不会拿的价,我只是想试探一下他的底线是多少。
“开玩笑。”
“32万。”
“开玩笑。”
我不想再试下去了,万一他答应了,我倒不好收场了。
“那算了。”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精则无玉啊。”他摇着头说道,估计这句话就是他的口头禅了。
我以为他会生气,但他没有,他一直是笑着的,对任何人都示好。他的衣服很脏,头发也乱糟糟的,依然难以掩饰他的魅力四射,加上他温和的态度,不管面对什么样的买家他都能做到从容不迫,应付自如,不由让人对他刮目相看,心生好感。
我们随便聊了几句后我就离开了,一想到那只假的翡翠手镯,心情又黯然下去了。
五
几天后,我接到了卖大籽料老板的微信:我过两天就要去石佛寺了,你看中的那块黄皮大籽料就按你说的价格32万给你好了。
可是我——并不想32万买。于是我用充满歉意的口吻回复道:“不好意思,家里石头太多了,暂时不买了,以后有机会来石佛寺看你。”
“不买你还价干什么?”他似乎怒了。
我不再争辩,我只是纳闷,他这样好脾气的人似乎不应该会发火。
我的不搭腔似乎更惹恼了他,他变得怒不可遏起来,说话语无伦次,大意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精则无玉。但是说的没有这样诗情画意,而是很难听。不是骂人的话,却比骂人更让人难以接受。
我想到了他說的无赖买家,他应该也把我归到这一类人里去了吧。
日子过去了好久,我并没有把那只B+C的三色手镯扔掉,我把它放在显眼的地方,让它时刻提醒我,不要轻易去相信别人,尤其是商人,他们比演员还会演戏,说瞎话可能就是某些人赖以生存的王道。而最应该相信的是自己,自己的眼光和判断,眼光达不到又没有判断力的时候,就去相信心灵,因为心是不会欺骗自己的。只要心提出一点点疑问了,就不能冲动。
我又想到了那个地方,猩猩女老板逃了,新疆老帅哥搬了,不知道现在接替这两家店的人会
是谁。
当我再次出现在那家古玩城时,我很惊讶地看到那块“正宗新疆和田籽料”的招牌还在,难道接替这家店的仍然是卖和田籽料的,就懒得换招牌了?
怀着诧异的情绪,我走过去,到门口,惊呆了,还是原先那个老板,里面有一个顾客,很生气地正往外走。而老板,嘴里骂骂咧咧的,一反曾经的满面春风、宠辱不惊。看到我,他愣了一下,脸部肌肉有些僵硬。
“你不是走了吗?”
我的探问就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池塘,正往外走的那个顾客说:“什么走了,都是套路,就是用这一招把他的垃圾石头高价卖掉。他这堆垃圾石头也只能在这里骗骗人,石佛寺都是捡漏的行家,他一块也卖不掉,只能一块块扔河里。”
“你放屁!我突然不想走了,怎么就成骗人的套路了?”老板从一块块大石头上跨过去,在顾客身后谩骂着。那个顾客加快步伐逃离了,似乎生怕有块大石头会照着他的后脑勺砸过来一样。
看到我吃惊地看着他,老板的脸上又出现了笑容,但这笑容不同于以往那温和的淡淡的善意的笑容,而是透着一种奸诈:“你看看,这些人就知道欺负我。”
说走的不走了,说留的走了,难道真是无商不奸吗?我站在门口,他怎么不像以前那样招呼我进去坐了,给我倒茶了呢?
他知道我不会买,他要换全新的客户。每天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新面孔就是新猎物。而他,相貌堂堂,语气温和,笑容可掬,在某种程度上是有亲和力的。
之后的好几次,我故意从他的门前经过,他看到是我,马上就装作没看到了。就算是我执意地站下,他也冷冰冰的,身子也不动一下,一句话也不说。
秋天过去了,冷空气凝结在城市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