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明道
孙明道,河南唐河人。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美术学系毕业,美术学博士。现为《美术》杂志副编审,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出版有《布衣与簪裾—科举下的徐渭董其昌画风》《明道画集》等。
我读过三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有关古代画家冷谦。冷谦在内府的墙上画了扇门,引导他的朋友推门而入,窃取禁中物资,因此和明成祖朱棣发生龃龉。当士兵擒他的时候,他跳进墙壁上的画中隐去。
第二个故事由一位法国女作家撰写。主人公是在中华帝国大道上行走的画家王胡。与冷谦的逞才显能、违法乱纪不同,王胡行事低调、遇事隐忍、唯艺是从,但他同样遭遇到世俗的麻烦,他年轻的徒弟还因此被戮。面对邪恶权势的迫害,王胡忍无可忍,他以画笔挥遣宇宙,驱画成真,作恶多端的坏人最终在他爆发魔力的画笔之下灰飞烟灭。
第三个故事是中国耳熟能详的《神笔马良》。出于对善恶有报的感动,多年来我一直把这个故事误解为古代神话传说,直到有一天,我想写篇关于冷谦的文章时才知道,这是浙江作家洪汛涛先生在20世纪50年代创作的一篇童话。
在这三个故事中,画家因为绘画进入自由王国。他们打破精神与物质的律令,逾越艺术与生活的天堑,画笔成为展示他们自由意志的工具,拥有弄假成真的神力。这三个沁人心脾的故事,折射了现实中绘画的虚假、画笔的绳索,以及画家精神的桎梏。
孙明道 练习高册之五 44cm×34cm 纸本墨笔 2016年
绘画所展现出来的艺术世界或情感、意志、思想,相对于物质世界来说,永远是精神的、衍生的,是被创造的,是第二义的。尽管我们标榜绘画艺术的独立、内营和自律,但这仍然改变不了它的精神属性。画框不仅限制了绘画作品,也限制了画家的行为,画框为画笔的运行规定动作,画笔天生就是不自由的。
撇开西方艺术理论的模仿说,仅就表达情感的有效性而言,中国古人列出一个顺序,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所以,一些艺术史家喜欢把传说中的唐代行为派或舞蹈派艺术家譬如张旭、怀素、吴道子,看作通过书法或绘画传达情感的鼻祖。徐渭的大写意画风,酣畅淋漓,被看作他们的继承者。一些艺术史家,还就徐渭的画风展开“画笔是否自由”及写意问题的讨论。但无论画家的舞蹈多么优美、画风多么颓放,“画笔是否自由”,以及“写意是否尽意”,将是绘画乃至写意画的永远诘问。
徐渭的绘画是否有效传达情感,让人起疑。数百年来,中国艺术鉴赏中存在着以艺术家传记阐释艺术作品的倾向,徐渭悲惨潦倒的一生影响了人们对他作品传达情感的理解,但徐渭的绘画并不是一味地悲愤愁苦,相反更多地流露出喜悦、自适与我歌我狂,所谓“笔歌墨舞”。只是,我们对徐渭绘画所传达情感乃至“笔歌墨舞”的判断,不全是来自对他作品中画笔运行的分析以及绘画内容的解读,而更多得自他画中那些洋洋洒洒题写的文字。因此,从表现的有效性出发,我们就不会奇怪为什么元代之后的文人写意画中,有那么多题跋文字。王世贞自嘲:“眼中有神,腕中有鬼。”范允临也称:“胸中有画,腕中有鬼。”“腕中有鬼”在明朝一段时期,似乎成了画坛的热词。
画技和风格,永远是束缚画家自由表达的绳索。在某种意义上,风格的形成,不是思想、情感自由表达的发端,而是思想、情感固化的开始。对大部分艺术家来说,风格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必须如此,只能如此,技止此耳。所以,一些学者发现,倪瓒只是通过不同的题词,才使他那简约的所谓写意风格的绘画成为万能品,以方便应酬这个需要无数个应酬的现实世界。
和冷谦、王胡、马良等弄假成真的画笔相比,应酬或买卖、鉴赏、参加展览等,是画家以画家的身份参与或干预生活的最普通手段,因为只有这时,绘画才呈现其物质属性。然而,参与生活难免会被生活干预、掣肘,画笔将会更加不自由。
孙明道 练习高册之一 44cm×34cm 纸本墨笔 2016年
孙明道 练习高册之二 44cm×34cm 纸本墨笔 2016年
孙明道 练习高册之三 44cm×34cm 纸本墨笔 2016年
孙明道 练习高册之四 44cm×34cm 纸本墨笔 2016年
雅思贝尔斯说:“人不可能超越历史,不可能超越别人,不可能超越自己。”人的精神被囚禁在历史、现实和自我的牢笼之中,所谓的自由只是有限度的自由。冷谦的故事就是一个隐喻,他逃进墙壁上的画中,实现了有限度的自由,但这种自由是不稳固的—根据传说,他曾一度逃进一个瓶子中,而瓶子最终被权势打碎—所以,冷谦逃避所得到的自由,是短暂的,有限度的,在某种意义上象征着艺术家的自我囚禁。对于有着隐逸传统的中国文化,这种囚禁,就是一种自由,所谓“隐于画者”。
弄假成真,是艺术家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而逃避困顿的现实囧境,在虚假的艺术中获取的自由,却是被囚禁着的。正因为如此,冲破枷锁,挣断绳索,打破风格,解放艺术,在精神世界中致其广大,是艺术史的恒定律令。而向往自由,追求自由,表达自由,澄怀畅神,随心所欲,对于艺术和艺术家来说,永远是价值所在,伦理所在。
孙明道 愁心册之一 34cm×22cm 纸本墨笔 2018年
孙明道 愁心册之二 34cm×22cm 纸本墨笔 2018年
孙明道 衡山在北册之一 34cm×22cm 纸本墨笔 2017年
孙明道 衡山在北册之二 34cm×22cm 纸本墨笔 2017年
孙明道 衡山在北册之三 34cm×22cm 纸本墨笔 2018年
孙明道 衡山在北册之四 34cm×22cm 纸本墨笔 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