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于永军
《资治通鉴》中有则故事:贞元三年(公元787年)唐德宗李适一次游猎,偶进农户赵光奇家,顺便询问了一些民情。他问:“百姓乐乎?”对曰:“不乐。”又问:“今岁颇稔,何为不乐?”对曰:“诏令不信。”接着赵光奇列摆了朝廷政策不兑现的种种表现,反问:“愁苦如此,何乐之有?”同时直言:“每有诏书优恤,徒空文耳!恐圣主深居九重,皆未知之也!”当时李适面色如何,书中未作交待;但这次访问的最后结果是:“上命复其家”,即免除了赵光奇一家的赋税和劳役。
司马光记下这个故事后,发表评论说:“德宗幸以游猎得至民家,值光奇敢言而知民疾苦,此乃千载之遇也。”谁的“千载之遇”?今人解读多指向赵光奇。曰偶遇皇帝亲临其家,天赐的直达天听良机;曰幸遇德宗宽容直言,而不是周厉王那样“防民之口”;曰“不期而遇”沐浴皇恩,被免除了一家人的赋税和劳役,犹如“福从天降”,云云。细想一下,这的确是赵光奇的“千载之遇”!
然而,换一个角度看,这又何尝不是唐德宗的“千载之遇”呢?千百年来,“深居九重”的君王,要想深入民间直接与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民对话,听一小民“敢言”,谈何容易!这里姑且不论安全警卫把关重重,就是上达君王的“民情”,往往也都是被中阻、打折扣、掺水分的——访察的路线、情景是事先装点布置好了的;受访人员事先精心挑选培训好了的;就连访谈内容包括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是事先导演了的。
最终结果正如司马光所说:“人君之泽壅而不下达,小民之情郁而不上通;故君勤恤于上而民不怀,民愁怨于下而君不知。”基于此,司马光将德宗有幸直达民家,又恰恰遇到赵光奇不怕“冒犯龙颜”,敢于实话实说,并且确实知道了一些实情,说成了“此乃千载之遇”。
可惜的是,这本该是李适“洗心易虑,一新其政,屏浮饰,废虚文,谨号令,敦诚信,察真伪,辨忠邪,矜困穷,伸冤滞”,再造李唐王朝太平之业的一个大好际遇,却因仅仅止步于“上命复其家”而失之交臂。就像晋惠帝司马衷,当听到“天下荒乱,百姓饿死”时,只是傻傻地问了一句“何不食肉糜”,再也无下文。司马光因之称“唐德宗之难寤”,一针见血地指出:“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又安得人人自言于天子而户户复其徭赋乎?!”台湾作家柏杨在写白话版《资治通鉴》时,竟称唐德宗为“猪皇帝”,猪者,傻、呆也!
往事越千年。以李适“复其家”的“难寤”为镜,打量我们现代一些领导干部之办实事,不难发现,类似现象同样存在。比如,某领导“微服”访查,“亲自”解决了一起“顶风作案”焚烧秸秆问题;某领导“亲自”到群众工作中心接访,解决了一起多次上访未能解决的苯丙酮尿症患儿救助问题;某领导雪天走访扶贫村,率先垂范并号召下属给贫困村民捐赠衣物,等等。
公道地说,这些曾经见诸报端目前仍然挂在网上的实事,都是值得肯定的,有的甚至感人至深。但问题是,“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我们的领导职责所分,能够深入所有村镇吗?我们的领导者精力所限,能够过问到每家每户的疾苦么?我们的领导者财力所及,能够不断地捐出衣物么?至于像卢氏县原县委书记杜保乾那等作秀办“实事”,崇尚急功近利,追求新闻效应者,更值得注意。一个单位,一级政区的领导人,通过不同渠道发现了工作中的某些问题,倘若只是止步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不去从根本上解决这些弊端,不能下决心“洗心易虑,一新其政”,或者崇“浮饰”,尚“虚文”,乃至为取悦上峰而作秀,即便是办了几件“复其家”之类的实事,也与党的宗旨和人民的要求距离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