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号那天,我从厦门高崎机场起飞。这不是单纯的旅游,而是拓荒,说得直白一点儿,就是闯荡。不久以后,我的爱人就是我的故土,强劲的西伯利亚寒流会抹去我对它的万般不舍,心甘情愿地在北京喝足一肚子的西北风。那种感觉,好像十七岁时故作深沉地打开《瓦尔登湖》,读到那句“圆心可以画出多少条半径,就有多少种生活方式”一样,简单的措辞背后是一腔孤勇的意味。我可以什么都不记得,但我唯独记得那句话,就像数年后被人奉为真理的,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我的父母都因为在厦门读书工作而成为厦门建设队的一员。事实上,厦门很大程度是一个类似于深圳的移民城市。不过,即使我从小在厦门长大,面对那些不少都是家族世居于此至少三代的“正港爱萌狼(正宗厦门人)”的同学时,我仍然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与他们之间的差别。这种差距,无疑,会存在对我的影响,比如外地的朋友让我唱一下《爱拼才会赢》,我会无奈地一摊手:“不好意思啊,说不来闽南话。”
所以不管在什么地方,生活得再久,你也会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寂寞感,像一把大刀劈开你心底的茫然无措,暴露无遗。
综上,这二十年多来,我一直在喝着温白开,年复一年,千篇一律,也许是用唯一的半径画了唯一的圆,自己就深困在圆心,郁郁终日,漫漫无边——我住在景区附近,唯一的变迁是从厦大的左边搬到了厦大的右边。我的朋友们大多住在老城区,什么厦禾路,滨北路,甚至中山路。微博上很多人说,厦门人九十点起床,下楼去吃一碗面线糊,坐在街头巷尾晒太阳——没错啦,这些都是真的。然而这种日子重复二十年也并非易事,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那么到底是什么契机让我衍生了离开的念头,是一篇叫《离开花园和岛礁》的文章。
我从包里翻出那本杂志,平铺在膝盖上又一次开始阅读,故事发生的背景就是我即将远离的名叫厦门的土地,作者说是花园和岛礁,我勉强同意,文章里说:大概几个月前的夜晚,一个已经废弃中学门口的小吃摊。多年后的同学聚会,否定了金碧辉煌的大酒店,排除了灯红酒绿的俱乐部,最后敲定了这里。男男女女围了一桌,指点着曾经挥洒过汗水的篮球场,轻而易举能翻过的围墙,尽管如今这里是杂草,那里也是杂草。
胖鱼突然拍了她一下,说:“嘿,班长,你还记得咱们的梦想不?”哈,梦想。高中时代的他们,刚刚接触摇滚的一代,崔健、枪花。校园里如野兽般的歌声,被教导主任训斥后依旧一路歌唱。
“北漂?去搞音乐?”瘦猴抢答,“待在这湿哒哒的地方干什么?除了鼓浪屿,请问还有些什么?”
那天晚上酒一杯一杯下肚,岁月风干了梦想留下的最后一滴露珠,生活塑造了一具具甘苦的皮肉。那夜分別时,班长望着瘦猴和胖鱼的身影消失在路灯微弱的光芒中,喃喃地吐出了酒味混杂着海腥的话语:“梦想啊,不是死了吗?”瘦猴和胖鱼走调的歌声慢慢听不见,“除了鼓浪屿,请问还有些什么?请问还有些什么……”
读到这里,我表示赞同。某天我坐在地板上,看着楼下环岛路的车水马龙,灯光四溢,思考着如果我不离开这里,六十岁和二十岁的生活会有什么不同呢?我没得到答案。虽然厦门这个城市听起来充满生机,但它的面积以及它独特的地理位置,注定了它在我们所处的时期难以获得飞跃性的发展,它也确实困住了不少青年。
文学在这里难以变得宏大深刻,它只局限于精致的生活气息,或者充满如海雾一般莫名而来的氤氲的忧郁。它体现不出众生百态,而我对喝茶看报坐办公室兴趣索然,所以我看到《离开花园和岛礁》的偶然促成了我离开的必然。
虽然你看,这里的生活一向如此,潮来了,渔船归去来,在八市挑选活蹦乱跳的鱼虾,回家打边炉,清蒸或者酱油水“一柯(酱油水的做法)”便鲜美无比。大排档营业到午夜,生蚝丰美,啤酒清爽,身边面红耳赤的是初中就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女儿已经熟睡,妻子在沙发上翻着时装杂志等你回家。
在厦门的夜色和这种亲切的热闹中,人很容易感叹:生活啊,要不就这样过下去吧。
慢着,《离开花园和岛礁》直面劈开了我这种想法,故事里的主人公也是——
那是一个炎热午后,瘦猴想起了那天的聚会,老板蓦然站在瘦猴面前,正欲训斥。“叮——”手机一条新信息发来,是胖鱼:“曾经梦想都实现了吗?事到如今只好祭奠吗?”这几日脑海中不绝如缕的愁绪一下子找到了倾泻的出口。“老板,我辞职!”他听到他这样说,飞奔出了大楼。
几天后,办公室一个小妹突然大呼小叫着招呼大家看电视,那电视上赫然是瘦猴和胖鱼!两个早已过了十七八岁的男人,站在一群花花绿绿的年轻人堆里等着上场。灯光暗下来,他播着手里的吉他,说:“给青春,给梦想。”
“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却不知道我是谁……”
办公室里的人都很吃惊,老老实实干了这几年,没人知道他有这样一把好嗓子。一曲终了,电视里瘦猴和胖鱼早已热泪盈眶,电视外办公室里的男人们一片沉默,终于,有人说:“崔健啊!我读中学的时候特别喜欢他。”“我倒不喜欢摇滚,我一直想写剧本!”“我想当飞行员的,可现在吧,连坐都没坐过几次。”
正在看电视的班长早已丢了遥控板,眼里一层雾,就这样浮了上来。她突然准备离开。
而正看着这个故事的我,每次读到这里,总是无声饮泣,也许是差不多的背景,差不多的年龄,我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时,总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万青《杀死那个石家庄人》中唱道:“傍晚六点下班,换掉药厂的衣服,妻子在熬汤,我去喝几瓶啤酒。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啦啦啦啦啦。”画面与歌词里的男人相仿,似乎能轻易瞧见一个在东南沿海困于写字楼的男人,和一个在华北平原上沉醉于已经被用烂的“岁月安好”的男人。
我并没有任伺将这两个城市对比或者对立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十年后有多少我认识的少年们将会过上前面那种生活。当他们在夜里缅怀自己的青春时,酒吧里坐着自己的小学同学和高中同学,他们大学居然在一个宿舍,然后交谈甚欢。二十年后你牵着狗出来遛弯,正好碰到你初中喜欢的姑娘烫着爆炸头去打酱油。生活就是喜欢开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告诉你它不过如此。
看来不止我一个,矛盾的、若即若离的移民二代。我对这个城市满怀爱意,但我更愿意为了去见一见更广阔的市面,而义无反顾地离开它。我并不能接受它的价值观,但我感谢它的文化与热情塑造了我的灵魂。
当我站在远处审视它时,确实难以抑制我的思念,让我意识到:我能在它的宽容中,远去他乡尝试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是我多大的荣幸。
《离开花园和岛礁》还剩一个结尾,中途我睡了一觉,飞机也要降落了。看官似乎对我的故事不感兴趣,而是对我故事中套着的故事更感兴趣。所以你说什么?那篇让我选择外出闯荡的小说,它的结尾是什么?结尾嘛,瘦猴和胖鱼当然是红极一时,他们最近又要带来一首新歌,是他们北漂前写的,歌里这样唱:我要离开花园和岛礁,它差点儿让我以为梦想已死,埋葬了梦的种子,不想它破土而出,是梦最伟大的仪式。
他们在招待所昏暗的小房间里,写下最后一个音符,班长连夜填好词,胖鱼和瘦猴用这辈子最认真的姿态写下了这首歌的名字《离开花园和岛礁》,班长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让他们一路安康。
对了,小说的作者说,这是她最自豪的作品,这也是她写过最好的歌。
哦,原来这都是那位班长的杰作。是班长给瘦猴和胖鱼写下的歌,班长记录了他们的故事。
说到这里,关子卖不下去了,那个班长就是我啊。我打开手机,准备在飞机降落前告诉瘦猴和胖鱼,让他们赶紧来接我。班长也要来了。毕竟生活的N种演绎方式,都要像我歌里写的那样破土而出,是梦最伟大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