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工艺职业技术学院环境艺术系 214200)
安徽六安市金寨县花石乡千坪村地处大别山北麓,入到7月,千坪村的漆农们又进入了一年一度为割漆而忙碌的季节。7月8日,我们工作室一行人深入大别山千坪村探访割漆世家陈老爷子一家,了解当地割漆的现状。漆艺制作中大多数人更关注工艺、技法,但笔者认为探寻原材料的源头同样重要。
千坪村位于大别山北麓山顶,距离花石镇30余公里,开车需要40分钟左右,村民出行十分不便。大别山物种丰富,大山对山民慷慨馈赠,不同时节皆奉上各色物产。山民们只需深谙各种物产收获的时节,一年四季都会有所收获。每年从夏至到白露,部分山民会把他们主要的精力用于割漆,他们也被形象地称为漆农,陈老爷子便是其中之一。翻看供奉在陈家堂屋的陈氏家谱,千坪村陈家为江州(今江西省德安县车桥镇义门陈村)“义门陈氏”分支,据记载,这个家族曾“室无私财,厨无异爨,大小知数,内外如一,具有乌托邦社会的典型特征”。陈老爷子一家几代都有人专门从事割漆工作。目前老人已经年过七旬,仍从事少量割漆工作,我们到时,老人已经给自己所辖林地中的漆树放过水。老人的儿子常年在外打工,只有女婿还从事割漆作业。女婿正值壮年,身体强健,据说去年割漆季每7天割一次漆,平均每次割150——200刀,一共收割了150斤笨漆(当地人对大漆的称呼)。大别山中没有成片种植的人工漆林,漆树为自然生长状态,但数量较多,基本几十米就会见到一棵漆树。也有部分山民考虑到漆树的经济价值,会将野生的漆树苗移植到自家房舍附近,方便承包给漆农来采割。据千坪村村支书介绍,目前该村割漆的漆农都为年龄四五十岁往上的中年人或老年人,年轻人一般都不愿再从事割漆这样辛苦的工作,宁愿外出打工。的确,割漆是一项磨练人毅力又孤独的工作。
割漆的准备工作早在正式在漆树上下刀的前半个月就开始了。由于大别山中的漆树绝大多数都是自然生长状态,从上一年割漆之后就没人打理了,经过大半年的草木枯荣,到第二年再割漆的时候原来的路早已淹没在茂密的杂草和灌木丛中了,其间多有蛇虫出没,因此需要花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清路。如果发现漆树附近长着竹子一定要将其砍断,因其生长过快会影响漆树的生长。清路可以使之后的割漆工作更为高效,便利。
清路过后更为繁重的工作便是绑梯。据陈老爷子介绍,漆树越往高处产漆越多,加之割的年数越多,漆树下部便于下刀的部位都被割过无法再割,因此需要在漆树树干上绑缚支架以便于攀爬到高处采割。有些漆树枝杈较多或旁边有紧挨着的树木可以借力者可借助两根枝
杈搭上横木绑缚成阶梯(图一)。若只有主干没有其它枝丫可以借力,则只能将结实的木棍与主干捆扎成一定的角度(图二),攀爬较前者更为困难,加之还要在其上进行割漆作业,难度可想而知。大别山中一般都用竹篾来捆扎支架,有些漆树最多要绑缚6-7个支架,且必须捆扎足够结实以支撑这一年割漆的这几个月的使用,第二年如果朽烂还需要加固或拆除重扎,工作量十分巨大。
图一
图二
图三
清路、绑梯之后便是放水,这也是一项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放水也就是将要割漆部位先行割开一道口子,让漆树里过多的水分排出,以保证之后割漆的质量。本地的漆农常用的割口形状为马蹄形(图三),先用刮刀将下刀口附近区域的树皮刮薄刮平整,然后左右各割一刀,形成中轴线对称的马蹄形割口。割出线形后,在线形割口的上下各补一刀,使割口形成锥形,锥形开口为5毫米左右。放水一般持续8——10天,期间无需再做任何处理,割口淌完水后就会自动愈合。漆农们对漆树十分爱惜,在实践中也摸清了漆树的脾性,特别注重漆树的休养生息,他们通过辨识每棵树割漆口的新旧,避免让同一棵漆树连续两年都割漆,一般是割一年歇一年;轮到某棵树这一年割漆,也是割一次歇7天。陈老爷子还告诉我们每棵漆树都有两条“筋”,就像人的大动脉,割漆时如果将“筋”割断,漆树也就被割死了。我们一行就在千坪村村口看到一棵由于被割断“筋”而死去的漆树,细看割口确实过长,使漆树由于被环切遭致了灭顶之灾。乔十光先生曾在《漆艺》一书中提出过“割漆制度”这一提法,认为“割漆制度”是把一定的割口数、口间距数和割漆频率三者结合起来,形成一种相对固定的割漆方式。割漆必须按照一定的割漆制度进行,不能随意乱割,否则,轻者影响漆的产量,重者导致漆树死亡。想来,尊重自然规律,适量索取在割漆这件事上也是如此。
我们到的第三天,便跟着陈老爷子进山割漆。清晨5点多,山上云蒸霞蔚,太阳还未完全升起,空气清冷,虫嘶鸟鸣。由于是照顾我们,5点多才出发,老人说他年轻的时候去的林子比较远,一般3-4点就出发了,带点干粮,放150——200个壳子(河蚌壳,也就是割这么多刀),要忙活到下午才回家。南宋《淳熙新安志》卷二《货贿》记载:“佳漆则诸邑皆有之。山民夜刺漆……其勤至矣,岁旱则益少,天时雨汁则又不佳。”由此可见漆农的辛苦,由古至今皆是如此。老人对山路比较熟悉,我们排成一队,紧跟在他的身后。山路并不好走,都是急上急下的小路,还不时有蚂蝗吸在鞋上或皮肤上,吓得女孩们惊叫不止,陈老爷子笑而不言,相对于他身上大大小小的漆疮(皮肤直接接触到生漆,不少人会皮肤过敏,轻则皮肤上起疹子,严重的红肿瘙痒,引起湿疹状过敏性皮炎,这就是漆艺工人所说的大漆过敏或称被漆咬了。大漆过敏生疮称漆疮。),这可能不算什么。老人带着我们来到他之前放过水的漆树旁,麻利地用割刀在放水刀口上方5毫米左右的位置左右各下了一刀。树皮厚且坚韧,超出了我们的预期。老人下刀很慢,很稳,很用力,刀口清晰、完整。下刀是带有一定角度的,刀头直指原来放水刀口的上边缘,一刀下去,树皮随刀剔落,再作稍许修整就完成了。陈老爷子说,每次割漆切口都会向外扩一点,一般一个刀口只能割10次左右。随后老人在割口的正下方用割刀割开一个小小的直线刀口,在随身背的竹筐里翻找合适大小的河蚌壳,快口朝里插入切口中。老人竹筐里的河蚌壳大小不一,问其原因,说是基本熟悉每棵树产漆量的大小,一般第一年开割的漆树只需要鸭蛋大小的蚌壳就够盛了。漆树也像人一样要经历生长、成熟、衰老的过程,产漆量也随之变化。而且每年夏天产漆量最高,到了秋天,漆在当地就被叫做“秋油子”,漆量少了,油量高了,漆就不爱干了。由此看来,割漆技艺看似简单,却有着诸多讲究。马蹄形割口慢慢开始有乳白色的漆液渗出,5分钟后漆液开始汇成一股细流缓缓沿着树皮流到河蚌壳中。陈老爷子告诉我们,蚌壳只需留在原处,无需急于取下或更换,因为漆液流的很慢,产漆量也不多,不用担心会溢出来。于是我们跟着老人继续找下一棵漆树,重复相同的操作。2个小时后,我们回到第一棵割的漆树旁收漆,老爷子将树上的河蚌壳取下,漆液仅仅装满了蚌壳底,漆液的颜色已转成棕褐色。老人将泡在油里的竹刷(自制的收漆工具,竹质,一头将竹纤维打松成毛刷状)用布将油擦净,再将河蚌壳里的漆液小心收到竹筒中,此种竹筒也进行过加工,已将外面的竹皮削除干净,问其原因,原来是便于贮存的漆液中水分的挥发,不至于捂坏笨漆。(图四)之后收漆的过程又重走了一遍原先割漆的老路,一上午下来总共收割的漆液也不是太多。
图四
千坪村基本每家都有或多或少的笨漆家具,这些家具大都有些年头了,多为四五十岁的村民在用,有床、八仙桌、衣柜、椅凳等,颜色都为一色红棕色,用了多年仍光可照人。当地村民如有家具要漆都是先找木工做好木胎,再请漆工上门住家做漆,漆工从熬制桐油到调漆调色、上漆一应全包,村民看在眼里,也对做漆工艺有了基本的了解,因此他们聊起笨漆、漆家具来都如数家珍。他们告诉我们漆色发红有的是先在木头上擦了朱砂色粉再上笨漆,有些是在笨漆里调了朱砂色粉一起上的,而漆面光亮的原因是调进了桐油。他们也不无遗憾的告诉我们,现在新结婚的年轻人置办家具的时候都不再定制笨漆家具,而偏好颜色鲜艳的化学漆家具。问其原因,说颜色、款式可选择余地大,价格较笨漆家具要便宜的多。漆农采割来的漆要卖300元每斤,再加上人工费一套家具就会比成品的化学漆家具贵很多。当地笨漆相较于湖北、陕西等地略贵,但考虑到都为大木漆树(漆树有野生和家种之别,野生者通称大木漆,家种者通称小木漆。)产的漆,漆的品质较好,杂质较少,且没有掺假的现象,因此,信价比还是较高的。只是年轻一代对笨漆的坚守已经消失了,传承断代,文化也就断代了。目前当地的笨漆主要用来漆棺木,如果这一行业也消失了,当地的割漆行业会不会也随之消失呢?
5天的考察,我们一行对大别山割漆业的现状有了初步的了解,也有着深深的担忧,从业人员的老龄化,运用领域的萎缩,需求量的减少都会对本就脆弱的割漆行业产生致命的打击。大漆是漆艺行业的材料源头,只有保证大漆的来源和品质,才能从根本上保障漆艺行业的兴盛。因此要保障中国漆艺更好地传承和发展,对源头的保护刻不容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