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转了方向

刘小芳

【原诗】

秋兴八首·其一

〔唐〕杜甫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注释：

1.凋伤：拆解组词理解，凋零、损伤。追问对象，便可明确是使动用法，即玉露使草木凋落衰败。深层含义，人生秋露亦催人老，有生命凋零衰老之叹。

2.两开：拆解组词理解，两次盛开。追问原因，是杜甫离开成都已历两秋，故云“两开”。深层含义，花谓之“开”，人流泪，亦泪眼开，故字双关。

3.催刀尺：拆解组词理解，催促着剪刀和尺子。追问催促刀尺做什么，补充理解，是做衣服，因天气入寒了。

鉴赏：

秋兴，即遇秋而遣兴，感秋而生情。时年诗人已56岁，为逃避战乱而寄居夔州。全诗于凄清哀怨中，具沉雄博丽的意境。格律精工，词彩华茂，沉郁顿挫，悲壮凄凉意境深宏。诗人用阴沉萧瑟、动荡不安的景物环境衬托其焦虑抑郁、伤国伤时的心情。亮出了“身在夔州，心系长安”的主题。

鑒赏诗歌，重在参悟词句深层意蕴。首联表面叙写景物，点明时令地点，呈现自然之秋“凋伤”“萧森”，深层亦表达遭遇生命之秋的悲怀无奈，沉重压抑。颔联表面呈现江中波浪汹涌，塞上风云低压，深层次则表达心中波涛汹涌、时局动荡不安和时代的风云变幻，形象地表达了诗人前途未卜的处境，胸中翻腾起伏的忧思与郁勃不平。颈联中一“系”字亦双关：孤舟停泊，舟系于岸;心念长安，系于故园。诗人从云安到夔州苦苦挣扎了两年，孤舟不发，见丛菊再开，不禁再度流泪，心总牵挂着故园。尾联表面感慨秋寒紧逼，万家裁衣，深层则是感慨自身流落他乡，凄苦孤零。可谓处处虚实兼之。

总之，整首诗把峡谷深秋、个人身世、国家沦丧囊括其中，波澜壮阔，哀感深沉。

【译诗】

傍晚  走进枫树林

一滴露水落下来

击中往事

湿透你半截人生

风从背后袭来

穿过蜀山  穿过巫山

从没有打算停留

你的悲伤  是时代的一个黑洞

岁月的波峰浪尖上

生命之船在晃动

一丛菊   站在远方

朝着寂寞盛开  你踮起脚尖

童年的村庄  若隐若现

命运一阵剧咳

震落塞上那群云

压断你挺直的

目光

白帝城外  砧声四起

沿着秋天的墙根

你的悲伤  突然

转了方向

【手记】

《秋兴八首》是杜甫滞留夔州时惨淡经营的一组七言律诗。对这第一首的诗解，爱着他的爱，痛着他的痛，同情入境，依然是必要的路径。

跟随诗人的脚步，我用枫树林里曾经湿过他眼睛的一滴露水来还原真相，湿透的是他的半生命运。“风从背后袭来”这是个人的命运之风，也是时代的苦难之风。战乱不息，知交零落，壮志东流，因此第一节中我说“你的悲伤/是时代的一个黑洞”。

一世飘零的杜甫，颠簸在岁月的船上，从不得安生。诗人在永泰元年离开成都，原打算很快出峡，但留居云安，次年又留居夔州，丛菊已见两次开，脚步仍是原地留。这“一丛菊”盛开的自然是满眼的寂寞，满眼的无奈。在此我化用诗中意象，宕开一笔，合理联想，让他心底的村庄浮出水面，让家园情怀流于笔端。

最后一节，素描白帝城外四起的砧声，沿着悲情的秋季，我突然通灵到：先生的悲伤转了方向！

我始终感觉，每一首诗都需要等待一份灵感的降临，等待一个切口的进入，这样才有一份惊喜与豁然洞开。

这样，我明白了先生的悲痛是一个时代的悲痛，也是很多时代的悲痛。诗人总是以自身敏锐的疼痛，替人间抵抗麻木。可以说，杜甫一生的悲痛，用尽那整个时代的秋季也不够表达。飘零在秋风中的这一组诗，被历代的风反复吟咏，时光如流，生命不永。

悲伤转一个方向，从个人的小我转向人间的大我！我们看到悲伤的面积，看到由苦难喂养的气格，由痛苦撑开的胸襟，涤荡人心，震撼灵魂！

由此，杜甫便成为我们的杜甫，成为民族的杜甫，很多悲伤，都可以到他的悲伤中去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