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今日俄罗斯

2019-04-11 02:00黄湘
第一财经 2019年1期
关键词:政权族群普京

黄湘

今天的俄罗斯是一个难以界定的国家。一方面,在很多西方政界人士看来,俄罗斯依然是一个可畏的军事强权,必须严加防范;另一方面,又有一种普遍的看法,认为俄罗斯已经沦为一个二流国家。对于俄罗斯总统普京也存在两极化的评论,有人认为他促成了俄罗斯的中兴,也有人认为他导致了俄罗斯的没落。纷纭杂沓的各种信息和观点,令人莫衷一是。

对于那些想要超越碎片化认知,了解今日俄罗斯之现实境况的人士来说,法国学者拉怀勒(Marlene Laruelle)和劳德瓦尼(Jean Radvanyi)合著的《理解俄罗斯:转型的挑战》(Understanding Russia: The Challenges of Transformation)是一部不容错过的著作。本书综合而细致地描述了当今俄罗斯的庐山真面目,体现了西方学术界俄罗斯研究的前沿水 平。

本书探讨的第一个议题是“领土疲敝”(territorial fatigue)。众所周知,俄罗斯有着极为广袤的领土,这是来自沙皇俄国扩张吞并的遗产。苏联基本上继承了沙俄帝国的疆域,而在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依然疆域辽阔,族群众多。从叶利钦时代开始,俄罗斯一直将15个曾经是苏联加盟共和国的邻国视为自己的势力范围。这15个国家除了波罗的海三国之外,都成为由俄罗斯主导的、号称“独联体”的国家联盟的成员国(格鲁吉亚和乌克兰分别于2008年和2018年宣布退出)。但是,俄罗斯试图从前苏联境内施加影响的举措并不成功,格鲁吉亚和乌克兰的反抗尤其强烈。

俄罗斯干涉其他“独联体”国家内政的一个主要理由是保护这些国家境内的俄语族群(可能在血统上并非俄罗斯族群)的安全。在苏联时代,各个加盟共和国的边界划分往往是出于行政管理的需要,无关乎族群分布,这在各国独立之后引爆了很多问题。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克里米亚在1955年由赫鲁晓夫决定从俄罗斯划给乌克兰,这在当时只是苏联国内地方行政区划的改动,但在苏联解体之后,以俄罗斯族群为主的克里米亚和乌克兰民族主义之间的矛盾日益加剧,最终导致克里米亚在普京的扶持下,经由公投程序宣告脱离乌克兰,加入俄罗斯。此举激化了俄罗斯和西方国家之间的对立。今日俄罗斯和不少邻国的边界尚未得到法律上的确定,边界冲突仍将持续。

然而,俄罗斯虽然从乌克兰吞并了克里米亚,但是其疆域内部的很多领土都已沦为不毛之地。从1992年到2010年,俄罗斯总人口持续减少。占领土面积36%的远东地区失去了22%的人口,而在北极圈周边的北部地区,70%的村庄只有不超过100人的老弱病残还在留守。即使是莫斯科、圣彼得堡一带的发达地区,依托单一工业的中小城市也由于劳动人口迁往大城市而导致人口锐减,发展停滞。结果造成了俄罗斯境内的空间碎片化。全国性的交通网络支离破碎,地区发展严重不平等。而地区发展问题又和族群问题紧密交织。在以非俄罗斯族群为主的北高加索地区,1990年代曾经爆发生灵涂炭的车臣战争,直至今日依然由于发展落后导致族群冲突频发。

为了解决地区发展问题,普京政权为远东、北部和北高加索地区制定了特殊政策,并且在北高加索的索契举办了一场冬奥会来刺激经济。但是这些政策总体而言并未奏效。关键原因在于普京政权坚持源自苏联时代的超级中央集权政策,限制地区自治。以北高加索的鞑靼共和国为例,1994年俄罗斯中央政府与鞑靼共和国政府签订了《分享权力条约》,2007年续约,但2017年普京政权就中止了这项条约。地区自治的缺乏,导致地区不平等和空间碎片化问题愈加严重。

本书的第二个议题是“身份困局”。俄罗斯有20%的人口属于非俄罗斯族群。在叶利钦时代,俄罗斯政府大力推动在“Rossian”基础上建构公民的国家认同。“Rossian”的意思是与俄罗斯国家相关联的身份特征,有别于“Russian”,后者特指与俄语和俄罗斯族群相关联的身份特征。这项政策总体来说颇见成效,俄罗斯联邦的公民普遍将自己视为俄罗斯国家的一员,但是它也遭遇了来自两个方面的挑战。一些少数族群人士认为俄罗斯国家的政策过于偏向俄罗斯族群,不够“Rossian”;一些俄罗斯族群人士则认为政策过于“Rossian”,牺牲了俄罗斯族群的利益去迁就少数族群。

“Rossian”认同在普京时代发生了逆转。普京政权大力提升东正教会的政治地位,而不是像叶利钦时代那样将东正教、伊斯兰教、佛教和犹太教视为具有平等地位的传统宗教。普京政权还授予哥萨克人不少自治权利,哥萨克人是具有突厥血统的俄语族群,在历史上是兵牧合一的军事团体,是沙俄帝国征服吞并弱小族群的急先锋。普京政权将保护境外俄语族群的利益视为国家使命,也使得“Russian”日益压倒“Rossian”。

前文提到的人口危机是导致俄罗斯“身份困局”的深层因素。从2010年起,俄羅斯总人口在持续减少17年之后企稳回升,从2013年起持续自然增长(即出生人口多于死亡人口),但是这远不足以弥补其劳动力缺口,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吸收外来移民。2014年,俄罗斯有8%的人口是外来移民,成为仅次于美国的移民国家。这些移民主要来自独立的苏联国家(“独联体”国家公民可以免签证进入俄罗斯),从事俄罗斯人不屑为之的体力劳动。

悖论在于,对于俄罗斯发展经济不可或缺的外来移民的大量涌入,激起了俄罗斯社会的排外潮流。移民被普遍指责为不愿意或是不能够融入俄罗斯社会,不尊重俄罗斯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北高加索地区的少数族群,虽然具有俄罗斯公民身份,但是也和外来移民一样成为排外潮流的攻击对象。俄罗斯光头党针对外国人的街头暴力在普京时代有所抑制,俄罗斯族群的民族主义者和北高加索族群之间的群体械斗却不断涌现。北高加索族群多数信仰伊斯兰教,他们和俄罗斯民族主义者的冲突也包含了宗教因素。一些政客则推波助澜,宣称担心俄罗斯传统文化受到伊斯兰文化的威胁。在上述种种张力的作用下,俄罗斯社会的国家认同难免陷入困局。

本书接下来分别描绘了今日俄罗斯的社会、政治和经济图景。

先看社会。在叶利钦时代号称“休克疗法”的私有化进程中,俄罗斯出现了一批控制国家经济命脉的寡头,社会大众则穷困潦倒。普京政权通过积极的社会政策,让俄罗斯的极端贫困人口比例从1995年的24.8%下降到2014年的11%,但是寡头阶层聚敛的财富也在普京时代实现了巨额增长,2002年有7位俄罗斯富豪的资产超过10亿美元,2014年年初,在西方国家由于克里米亚事变对俄罗斯实施制裁之前,俄罗斯资产超过10亿美元的富豪高达111人。贫富差距居高不 下。

25%到40%的俄罗斯人口属于新兴的中产阶级。一般而言,中产阶级的主体是各类专业人士,但是俄罗斯中产阶级中缺少足够的专业人士,尤其缺少科学技术领域的专家。苏联解体后的社会动荡摧毁了俄罗斯的智力资源。专业人士匮乏意味着中产阶级虚弱乏力,难有作 为。

由于前文提到的空间碎片化,俄罗斯城乡差异巨大。15个常住人口超过100万的大城市和若干人口较少的行政中心城市欣欣向荣,广大乡村和小城镇则是一片凋敝景象。今日俄罗斯社会对于苏联时代的怀旧情绪,原因就在于苏联时代的乡村和小城镇普遍比现在富足。俄罗斯的文化价值观念亦是布满裂痕。西方的消费主义文化早已席卷俄罗斯,但是反西方的社会思潮也在不断滋 长。

再看政治。当今西方的主流舆论或是认为普京政权崇尚法西斯主义,或是认为普京政权志在复兴沙皇时代的帝国荣耀。本书反对这些观点,指出普京政权并没有明确的意识形态纲领。普京政权着力向民众灌输一套“世界观”,其基本内容是:热爱俄罗斯国家;批评叶利钦时代的过度自由主义;相信俄罗斯不能再承受一次革命或是“休克疗法”的冲击,只能走自己的渐进改革道路;拒绝全盘西化;拥护俄罗斯在国际上重振话语权;相信国际政治是被打着理想主义幌子的强权国家所操纵。

在符合这套世界观的基础上,普京政权容许多元意识形态共存,不让某一种意识形态占据统治地位。一个人可以缅怀苏联,也可以缅怀沙俄帝国;可以主张东正教成为国教,也可以拥护政教分离和宗教多元化;可以将俄罗斯族群视为俄罗斯国家的主导力量,也可以强调多元族群和谐共存;可以提倡外交上的孤立主义,也可以主张建设多边主义的国际秩序;可以呼吁联合塞尔维亚、白俄罗斯等斯拉夫国家的“泛斯拉夫主义”,也可以推崇“中国模式”,等等。

2017年,“十月革命”100周年之际,普京政权允许俄罗斯共产党纪念“十月革命”的胜利,也允许东正教会哀悼沙俄帝国的覆灭。这种意识形态上的模糊性和灵活性,使得普京政权可以最大限度地争取民意支持。

同时,普京政权对于反对派力量—尤其是亲西方的自由派—则动用一切手段使其边缘化。

总体而言,普京政权在俄罗斯获得了相当高的支持率。但是未来在缺少政治强人的“后普京时代”,俄罗斯政治或将再度动荡。

关于经济,本书指出,从2014年到2016年,由于国际原油价格暴跌以及西方国家的经济制裁,俄罗斯经济遭受重挫。但西方国家低估了俄罗斯的经济恢复能力,2016年以后,俄罗斯经济稳步回升,渡过了危机。

然而,俄罗斯经济严重依赖油气资源出口,因此导致制造业停滞不前,产业难以转型,腐败盛行,这严重限制了它的发展。不少资源型国家都存在类似的过度依赖单一经济结构的困境,经济学称之为“资源的诅咒”。

在普京时代,俄罗斯经济始终随着油价涨跌而大起大落,这一痼疾被一些经济学家称为“俄罗斯病”。本书指出,“俄罗斯病”在很大程度上是政治干预经济的后果。油气部门在俄罗斯经济中的话语权,不仅仅是因为油气资源本身的重要性,也是因为国有油气部门的领导人在普京政权中大权在握,加之缺少法治和产权保护,因此油气部门可以恣意凌驾于其他工业部门之上。俄罗斯经济的多元化转型因此遥遥无期。

本书最后两章详尽论述了俄罗斯的外交路线和国际战略。概而言之,俄罗斯与西方国家的关系由于本世纪初的几次“颜色革命”而不断恶化,在2014年的克里米亚事变之后达到了冰点。俄罗斯在外交上的突破口,一是建立与中国的多方面合作;二是通过上海合作组织保持自己在中亚的影响力,并将上海合作组织的功能由安全议题扩大至经贸联系;三是借助“金砖国家”的框架谋求建立国际新秩序。近年来,通过打击“伊斯兰国”恐怖组织和介入叙利亚内战,俄罗斯在中东地区也有所斩获,强化了与土耳其和伊朗两个地区强国的关系。

西方国家对当今俄罗斯的看法趋于两极化。一派认为存在严重社会、经济问题的俄罗斯已经沦为“失败国家”,另一派则认为俄罗斯一直在奋力突围,寻求建构有利于自身利益的国际秩序。本书赞成后一种观点。一方面,俄罗斯效法美国,运用各种文宣手段建构“软实力”,与CNN和BBC相竞争的俄罗斯RT电视台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另一方面,普京政权将自身塑造为右翼民族主义价值的守护者,在欧洲得到了诸如法国的玛丽娜·勒庞等极右翼民粹主义者的支持,也得到了美国“另类右派”的響应。此外,正如前文提到的,俄罗斯通过发展与中国的关系,并借助上海合作组织和“金砖国家”的框架,有效地提升了自己的国际地位。

两位作者在本书结论部分指出,俄罗斯未来的内政外交存在巨大的不确定性,人口因素将会起到决定性作用。俄罗斯的经济繁荣集中在其疆域的欧洲部分,而远东的大片领土将会逐渐成为无人区,吞并克里米亚也强化了黑海和地中海对于俄罗斯地缘战略的重要性。俄罗斯最终会更加重视发展与欧洲和东地中海国家的关系,而不是偏重与中国的合作—当然,这只是作者的一家之 言。

解读今日俄罗斯/延伸阅读

《普京的国度:进入真实俄罗斯的旅程》

《Putin Country A Journey Into The Real Russia》

《没有普京的俄罗斯:金钱、权力与新冷战的迷思》

《Russia Without Putin》

*玛琳·拉怀勒是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国际关系学教授,吉恩·劳德瓦尼是法国国立东方语言文化学院的俄罗斯研究与地理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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