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大象关进冰箱

“你想去吗？我们单位年会可以带家属。”小孟的丈夫问她，她头也没抬。

不去。有什么好去的。不去，她连睡裤都不用脱去。去，要产生80件多余事项。翻衣柜，配鞋子，系丝巾，描眉毛，涂睫毛，全方位的修葺，然后跟一帮不熟的人吃个气氛一般的饭，听几个不好笑的笑话，看几段僵硬的抖音上学来的舞姿……再各回各家。

何必呢？

连搞笑小视频都懒得点开嫌无聊浪费时间的小孟是不可能屈尊众乐乐的。倒也并非天生讨厌社交，是这几年想开了，意识到了基础社交已经无法改变她这类人的命运了。

那些或许有用的“高阶”人际关系呢，遇不到，也攀不起。人山人海，接踵摩肩，都只能擦身而过。唯有靠自己，老老实实赚点真实的银两，才是现实主义，其他都是扯犊子。

这几年也算勤勉务实，脑子转速也够，事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收入也处在增长的轴线里，但一切仍是泡在水里的感觉。赚完一年的钱，只能埋头接着再赚满第二年，如此循环往复，远远不够上岸的资格。

兩人有时歪在沙发上，互相真诚地交换思想：你说赚多少钱就够了。为了防止话题走势过分虚无，他们还会再谨慎地补充一句：不是说那些浮夸的生活方式啦，就以比平常标准略高的标准来说。

两人得出的结论是除去自住的一两套房子之外，有3000万应该差不多了。“你挣1000万，我挣2000万。”小孟的丈夫分配了这个任务，就像将大象关进冰箱只需要打开冰箱门，再合上冰箱门一 样。

一般夫妻到这应该就会讪讪一笑止步于此了。但小孟和与她心意相投的丈夫不一样。二人还会畅想假如有这么多钱，会过怎样的生活：首先房子没必要升级很多，豪宅就别想了，2000万元存银行大额订单，估计一年的利息就可以对冲多数寻常开销了，剩下的做点小投资，吃吃逛逛，另外过年可以不回老家了……

不得不说，这两人匹配度还挺高的，既有着相似的、花哨的、余生皆假期式生活理想，又都钟爱着这种没谱的、不花钱的自由浮想。别的两口子聊都可能聊不到一块，他们却连幻想都能想一块。这样的生活对小孟来说，只要不遭遇外来的刺激，是可以接受的。自觉地谋生，同时自得其乐。但是，该来的刺激还是会来。

独自参加完公司年会的丈夫回到家后，带来了几个消息，何志强两口子要邀请他们参加小孩的3岁生日宴。何志强农历新年后就会跳槽到一家钱更多的公司，职位也升得更高了。他的第二个孩子刚刚半岁，儿女双全，老婆据说容光焕发，一点看不出3年生了两个孩子……

何志强当初还是小孟丈夫牵线进来这家公司的。没想到，后来者居上。按说身边朋友发展得更好，也是常有的事。不可能个个去嫉妒，但遇到资质平凡的熟人接二连三发迹，还是有点伤情绪的。

小孟不由得烦躁起来，为什么同在一个公司，显得更有前途的是夸夸其谈的他？为什么他都抓住了风口而沉稳的老公没有并且没有显露焦虑？顺便又想到3000万元的遥遥无期，她没好气地说，“要去你自己去。”

“别啊，离得也不远，人家很诚心邀请的，咱们孩子跟他家大宝过去也在一起玩过，难得有年龄相似的小伙伴，让他们聚一下不挺好吗，总比憋在家好是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缺心眼的丈夫仍在试图用儿童社交这一套来说服妻子，完全不知道自己被何志强超越，才是导致她情绪不佳的祸因。

小孟最后还是妥协了，原因是她想起来可能还有个人情要还掉，“就去凑凑热闹看看春风得意的何志强吧。”她心里跟自己打起了商量。

几天后，他们一家三口穿着讲究地出现在何志强的家中。儿子率先被一堵墙吸引住了。上面有几十只蓝白气球，有佩奇和它的朋友，布朗熊和可妮兔之类的铝膜气球，还有粉色的拉旗，闪闪的LED串灯，巨大的HAPPY与金色数字3。

不懂行情的人看到这画面，会感慨这是多么精心和豪华的阵容，实际上在淘宝搜“生日布置”，可以搜瞬间出来上万家店铺，几十块钱就能搞定全套，还送黏胶和打气筒。小孟心里门清，嘴里说着“哇哦，好漂亮，是不是？宝宝你去摸摸佩奇吧！”仿佛过去自己从未参与布置过，仿佛这些网商同款真的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们带了盒茶叶，给小寿星送上了一盒乐高玩具。平常生日而已，没有必要送多么贵重的东西，300块钱的预算就足够了，事先小孟是这样想的。所以当她的小乐高礼盒淹没在众多礼盒之中，显得十分不起眼时，她还是小小地紧张了一 下。

看上去，这家的好朋友们都还挺浮夸的，又不是一周岁，又不是满月酒，需要这么煞有其事吗？她嘴角一撇，给自己找到了台阶。

客人里有一多半她都不认识，有一个之前耳闻过，何志强老婆的同学孔小姐，也是小孟“莫须有”的前竞争者。据说何志强的老婆茜茜曾经有意撮合过孔小姐和小孟老公，没有成，也没有约会过，大家在初始阶段就道了珍重。

说不清是互相没有看对眼，还是主要因为女方没有看上男方。通常来说，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老公当年有什么呀，别说当年，现在不也没啥吗？年轻时比眼下瘦一点，也帅那么一点，但打蚊子喂象，根本不顶用。前景不明，家底不厚，孔小姐对这一挂的人压根没兴趣。不炒期货，只挑现货。这也对，要是真跟了他，也只能跟自己一样瘫在沙发上畅想3000万了。

如今的小孔离扬眉吐气还差一点点火候，多金男攀是攀到了，但还是临时工，没有转正。那男的听说也是花花肠子，家里老头老太太还挺大官威，总之，洪桐县里没好人，只能想想钱的好处 了。

这些都是过去听来的闲话，小孔小孟头一次碰面，双方都保持着矜持，互相小弧度地微笑了一下。大家都没有什么可说的。

暗中较量，可能也会吧，陌生女人之间很难不互相打量一番。但大家半斤对八两，没有悬殊的差距，以局外人的角度说，孔小姐穿着更华丽贵气一点，皮肤状态也更好一点，打针的脸尽管还是有点不自然，但光洁是不容诋毁的。小孟呢，胜在气质独特一点。

不过，两人不在一个赛场，互相不将对方视作对手，此番打量，不过是出于同龄人的好奇之心。小孔心里，孟小姐不过是一个寻常付房贷之徒，普通中产，或者条件略好的中产，找了一个自己老早淘汰的男人当老公；小孟眼里，孔小姐还不如耳闻呢，一股来路不正的俗艳气息。

在这略有点尴尬的时候，何志强的老婆适时地介入了。她端来了点心和茶，“来尝尝，跟你们说，我这个草莓酱更好吃，自己做的噢，真正的绿色食品。”

恭维话开始密集地出现。作为请客的女主人，她的确更有理由受到爱戴。

现代女性靠子宫得来几只包，还挺美滋滋，当作是丈夫宠自己、懂自己来尬吹。

“茜茜，你這果酱还可以做一罐吗？我给老太太送去，她那个嘴刁得要死，就好吃甜的，还没糖尿病，也是该她享福命，噢，对了，过两天有个衣服品牌请我去看他们的新品发售，VIP提前看那种，茜茜你也一起吧。”孔小姐和她的茜茜同学开始聊这些可以辅助证明她过得滋润的事件了。茜茜同学也巧妙地接住她的梗，问一些类似“什么新品发布呀”的问题，“咳，其实就是去吃吃喝喝，要是没有人陪，我都懒得去了，还是包包得劲，买什么都不如包。”“上次我见你背Delvaux限量版好看呢，那只多少钱？”“你说白色那个吗？5万多吧。”

两人聊得热络而具体，仿佛在评点自己的指甲盖哪个做得好哪个做得次，当然何志强的老婆底气还是差了许多，更多只是在做一个捧哏的活。毕竟家里俩孩子呢，何志强的钱也不是刮来的，最近背的那只邮差包，估计也就是生老二之后，作为某种奖励得来的—也挺可悲的不是吗，现代女性靠子宫得来几只包，还都挺美滋滋呢，当作是丈夫宠自己、懂自己心意的标志，天天挂身上尬吹。

小孟没有插嘴的空间，也不太屑于参与进去。“赶紧开饭吧，以后也没有什么来往的必要了。”她默默地立了一个flag。再抬头，发现丈夫正和何志强聊得合不拢嘴。

回家的路上，她的丈夫解释是在聊一个共同的同事的糗事，来都来了，没有必要显得很“各色”，何志强的高升也是人家自己争来的，不要急，他自己也会有发达的一天。听到这，孟小姐望向了窗外，when？how？恐怕又是一个将大象关进冰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