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兴杰 王力
2018年对于法国总统马克龙来说是个高开低走的一年,他曾认为2018年是法国走向团结的一年,但这一年却是以一场始料未及的“黄马甲运动”结束的。对于法国来说,黄马甲运动”看似事发突然——因为燃油税上涨,身着黄马甲的司机们开始抗议。然而,随着时间推进,这场无组织的社会抗争运动已走出国门,影响欧洲,在世界其它国家也有了回音。
从欧洲的角度来说,“黄马甲运动”意味着法国不再是欧洲的特例,欧洲政治风潮转向民粹主义,或极左,或极右,法国并未因为马克龙当选总统而幸免。新年到来,德国的左翼政党也在酝酿来一场“黄马甲运动”,走上街头。2019年是欧洲议会选举之年,“黄马甲”无疑将成为欧洲政治的隐喻,中间派政党走向衰落,极右翼的民粹主义政党将改变欧洲议会的政党格局。
“一场精英与人民之间的战争”
“黄马甲运动”已成为法国每个周末的“节日”,进入第九个周末时,抗议者与政府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均衡。马克龙的支持率稳定在了30%,相比于低谷的26%略有上升。经过了两个多月的较量,马克龙政府仍在寻找平息“黄马甲运动”的办法。当然,马克龙改变了之前的强硬姿态,他声称这次运动也是就国家命运进行大讨论的机会,坏事可能变成好事。
马克龙上台后一直心怀革新法国的雄心壮志,尤其是针对劳动力市场的改革,虽然遇到大规模抗议,但依然坚持改革的方向并取得了成功。毫无疑问,这样的结果激励了马克龙进一步推进自己设定的改革。
“黄马甲运动”最早发生在2018年10月10日,巴黎的卡车司机在社交媒体上发了这么一条消息:封锁法国的街道网络来抗议政府。黄马甲是司机在遇到紧急状况时的装备。到了11月17日,“黄马甲运动”变成了一场社会抗议活动,或说抗税活动,反对政府提高燃油税。
提高燃油税是马克龙兑现《巴黎协定》的重要举措,全球气候变化大会在巴黎取得了重大共识,这也是法国近年来作为主场取得的非常重要的外交成果。马克龙在很多场合都批评退出《巴黎协定》的美国总统特朗普。法国作为东道国,推进清洁能源责无旁贷。怎么做呢?提高燃油税,尤其是柴油税。原计划是在2019年1月1日开始,将柴油税每升提高差不多5毛钱,当然,如果购买新能源汽车的话,还是有政府补贴的。以税收来引导消费,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妥,马克龙做过经济部长,以经济手段达到治理目标也在常理之中。加税,肯定会遇到抗议,税负带来的痛苦感是不一样的,同样,税收又是难以避免的。加税的消息出来后,也有很多人在请愿,但马克龙政府似乎并没有当回事。
当“黄马甲运动”变成了几十万人上街,甚至连香榭丽舍大街都变成“战场”的时候,马克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从阿根廷的G20峰会归来,看到的是巴黎最繁华的商业街一片狼藉,奢侈品牌店铺遭遇了打砸抢,马克龙才意识到,这次加税在政治上是多么的“不正确”。
马克龙让政府总理出面,表达暂缓加税的消息,但为时已晚,“黄马甲”们提出了一系列的要求,核心还是均贫富,提高最低工资,对穷人免税,向富人加税等。虽然看不出这些诉求之间是不是有逻辑的必然联系,但法国社会中积聚的不满已经涌上了街头。
“黄马甲运动”的特殊性在于,这是一场没有领导者的自发社会抗议活动。马克龙找不到一个可以与政府对话的人,这也是自媒体时代社会抗争活动的最大特征,扁平化的网络,权威分散于网络之中,各种诉求交叠在一起。
马克龙上台后,取消了“社会团结税”,从而被戴上了“富人总统”帽子。穿上黄马甲走上街头的人多半是开柴油车的人,他们的收入普遍较低,燃油税上调对他们的打击无疑是最大的,柴油税比汽油税涨得多,而购买新能源汽车还有补贴,客观结果就是,开柴油车的穷人要拿钱给购买新能源汽车的富人提供补贴。税收是政府收入的来源,但也是对收入进行二次调整的手段,马克龙的税费单不但没有缩小贫富差距,反而“劫贫济富”。
当“黄马甲运动”带有越来越多的暴力色彩时,法国政府也开始采取强硬态度——出动近10万警察,除了催泪瓦斯、高压水枪外,还有直升机、装甲车等这些用于战场的装备。在每周末的例行示威活动中,总会出现较为严重的打砸抢烧,几百辆车,包括一些警车被烧毁。社会抗争运动并不等于暴力反叛,对于马克龙政府来说,暴力活动增加也为政府强力介入创造了机会。每个星期都有上百人被拘押,直到第八周,才有所谓的“黄马甲运动”领袖被拘押。极左翼政党领导人梅朗雄在社交媒体发文谴责政府滥用权力。与此同时,暴力活动增加也给“黄马甲运动”带来一定的困扰,销蚀了舆论对其正当性的支持。因为“黄马甲运动”的门槛很低,只要穿上黄马甲,周末到大街上“溜达”,就算参与其中了,因此不排除有犯罪分子浑水摸鱼。也基于此,马克龙政府和“黄马甲运动”进入“相持阶段”,前者的支持率在两个月后开始缓慢回升。
对于马克龙而言,“黄马甲运动”提了一个醒,改革还是要顺应政治与社会思潮的方向。《21世纪资本论》作者皮凯蒂认为,马克龙的改革理念和措施已经过时。黄马甲运动”揭示了一个越来越分裂的法国,2017年法国总统大选时,马克龙是黑马,而且是大比分赢了极右翼的勒庞,但这并不代表社会的裂痕就此消弭。从根本上来说,“黄马甲运动”是底层的抗争,也是民粹主义运动在欧洲不断蔓延的最新代表,与勒庞的国民阵线不一样的是,黄马甲运动”可被视为左翼民粹主义。法国作家埃里克·泽穆尔说,“法国精英希望推动法国成为欧洲帝国的一部分,而工薪阶层则希望维持法国的国家性;精英希望工薪阶层忘记旧法国,这是一场精英与人民之间的战争”。
折叠的巴黎
“黄马甲运动”的导火索是上调燃油税,但根子却是贫富差距越来越大,法国的政治和政黨地理重新分化与组合。从长时段看,法国以及欧洲经历了40年的周期性轮回,从二战结束到1970年代,经历了长达30年的“大繁荣”,1970年代末“繁荣终结”,整个西方世界的政治经济走向了另外一条道路。
首先是持续高速增长的结束,分蛋糕的动力超过了做大蛋糕。从产业上看,制造业的衰落在欧洲是普遍现象,无论法国还是英国都出现了“铁锈地带”,原先的工业化城市衰落,制造业岗位不断流失,由此带来的是就业结构的变化。我们看到,法国以及欧洲其它国家出现不满和抗议的地方,多半位于衰败的“铁锈地带”,法国极右翼政党国民阵线的主要票仓就在加莱地区,支持英国“脱欧”的选民也是来自衰败的工业城市及乡村。
一些工业城市的衰败并不意味着城市化的逆转,就像法国学者孟德拉斯在《农民的终结》中所表达的一样,工业化时代结束了农民这种就业的方式。城市,成为多数人生活和工作的空间,但城市并不是一个匀质的空间,而是不同空间的折叠,就像一个乞丐走在香榭丽舍大街,看到橱窗中的香奈儿,虽然看得见,但那是另一个世界的物件。巴黎的都市区其实就是一个世界的缩影,不同的街区之间存在着看不见但难以超越的鸿沟。
“黄马甲运动”在巴黎最繁华的商业街区进行,这也是当下法国不同“世界”的折叠和挤压。虽然只是区区5毛钱的税,但对于800多万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穷人来说,这就是一个危机时刻,是穿上黄马甲以警示外人的时刻。只有在抗争的时候,香榭丽舍大街才是属于这些人的空间,才能实现一种“跨越”。
从上世纪70年代起,法国与欧洲都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制造业岗位流失,产业结构空心化,金融和高新技术行业迅速发展,中间阶层萎缩,中下层服务业扩张,由此导致的是贫富差距的急剧扩大,1%的富人占有的社会财富超过40%。这样的发展不仅对中下层是剥夺,也让中产阶级产生了强烈的相对剥夺感。美国政治分析家、资深记者约翰·朱迪斯认为,中产阶层被困在社会的中坚部分,他们既要养活失业者,又要养活移民。公共服务、社会保护、医院和大学正在坍塌,中产阶层的开支越来越大,所得却越来越少。同时,在中产阶层的眼中,社会顶尖人群没做出一丁点牺牲,有钱人总能让自己的孩子上最好的学校。
在这样的产业结构、就业结构和财富分配结构下,政治思潮必然会出现剧烈变动,那些“沉默的声音”再次穿透厚厚的地壳,喷涌出来。在战后30年形成的“大繁荣”之下的产业和职业结构,是一个比较良性的生产—分配机制,随着产业结构的变化,这种良性循环不复存在。尤其是金融产业成为主导性行业。问题在2008年金融危机后暴露出来,无论美国还是欧洲的救市行动,都没有改变过去30多年来形成的不平等分配机制,反而是“主街”的人们为“华尔街”的金融精英输血,这也是“占领华尔街”运动的直接原因。这一次法国的“黄马甲运动”算是金融危机后社会抗议活动的延续。
在职业结构变化的同时,欧洲的人口构成也发生了剧烈变化。在战后30年中,包括法国在内的欧洲国家从地中海南岸国家引入了大量劳工,在当时主要是为了解决劳动力短缺的问题。到了上世纪70年代后,数百万劳工留在了欧洲,通过相应的移民政策,这些劳工的家属也进入欧洲,从而产生了一个庞大的移民群体。
当分配的逻辑超过了生产的逻辑,欧洲人开始转向拷问自己的身份:欧洲到底是谁的?从奥地利到丹麦都出现了一种声音,那就是,这个国家并不是移民国家,而是欧洲国家,那什么是欧洲国家呢?就是基督教的国家。在难民潮爆发后,欧洲的身份政治开始凸显,尤其是英国“脱欧”以及中东欧国家在移民和难民问题上的强硬姿态,折射出欧洲发展的转向,即从欧洲认同走向裂解。欧盟除了欧洲议会外,基本就是一个官僚机构,欧盟长期维持多元开放的政策,包括对待移民。反移民运动与反欧盟联系在了一起,我们看到欧洲兴起的民粹主义运动多多少少包含了这样的诉求。
“黄马甲运动”一开始虽然源于燃油税,但实际上却是法国社会结构以及治理困境的集中爆发,它代表着法国左翼民粹主义的兴起,加上极右翼的国民阵线,作为新的建制派代表的马克龙也是左右为难。马克龙已经意识到这场运动的复杂性,希望能就税收、国家制度、民主和公民权等四大议题展开全国讨论。2019年的欧洲议会选举,对马克龙及其执政党都是一次考验。
马克龙曾在自傳中表达了改革法国及欧盟的雄心壮志,然而,无论是欧洲还是法国,政治风潮正在改变,“黄马甲运动”从巴黎到了法国其它城市,到了布鲁塞尔,越过了地中海到了北非,甚至飘过大西洋来到加拿大。这巨大的变革可能是战后70多年欧洲历史的终结。政治地壳开始移动,虽然很缓慢,但却是历史性的转折。
(作者孙兴杰系吉林大学公共外交学院副院长,王力系吉林大学文学院世界史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