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良
1
我的同学青野是个梗头梗脑的孩子。“梗头梗脑”是上海话,意思是脑子不机灵。不光如此,他功课也很差,成绩永远垫底。他的脖子很长,冬天时,油腻腻的棉袄领口总是开着,他没有围脖,直挺挺的脖子从领口蹿出来,顶着个秃瓢脑袋。他走路时总是摇头晃脑,像只鸭子。
因为我功课也不好,加上性格不合群,所以跟青野渐渐成了很要好的朋友。他知道从哪家的露台爬上屋顶,可以在石库门街区连绵起伏的屋顶上“翻山越岭”;我们还一起翻墙去偷人家花园里的桑叶喂蚕宝宝。他还教我在阴沟里掏弹珠,翻开阴沟盖时,他得意地对我说:“他们都嫌脏嫌臭,弹珠掉进去不会找,其实这里面全是宝贝。”果然,每次他都能掏出好几颗弹珠,随即捧着跑很远的路去找水龙头洗干净,然后很大方地分我几颗。我每次都笑得合不拢嘴。
当然,除了这些共同的爱好,我们也稍有不同,我爱去图书馆看书,而他完全没兴趣,他最喜欢捡垃圾,路上看到废纸随时会捡起来塞进书包里。于是我们说好,我去图书馆的下午,他便自己玩儿。我看书看腻了,随时可以去垃圾站找他。
2
有一天,青野神秘兮兮地跟我说:“你今天不要去图书馆了,帮我一个忙。”于是,我随他到了废弃工地的一个大水坑边,那儿有很多废纸板都受了潮,变形了,一摞摞堆在那里。他从兜里掏出麻绳,很利索地把那些纸扎成两大捆。他说背着走最轻松,可是湿了的纸板太重,他弯腰驼背数次要站起来都费劲。于是,我们只好各自拉着一捆,在地上拖着走。
我有点搞不明白,要把这些纸板运到哪里去?青野说:“帮我一起运回家啊!”我们走一段歇一段,最后到了一栋大公寓楼的背面,他指着阴影里一栋用灰色耐火砖堆砌的私造房子,开心地说:“到家了!”
青野家在二楼,我们在楼下拆开了纸捆,他指挥我抱着一堆堆淌着脏水、满是霉味儿的废纸板,小心地运上了楼。
青野的家真让我开了眼界:一个小房间里,一张很简陋的木床,几个大大小小的木箱,几根电线和一个灯泡,一张摇摇欲坠的桌子,两张长条凳,就是全部家当了。但也不能用“家徒四壁”来描述,因为除了这几件仅有的家具,屋子里到处都堆满了捆好的废纸板和整齐摆放的空瓶子,散发出的怪味儿实在有些呛人。
那时我还小,心里没有穷和富的分别,只是突然很难过,我最好的朋友竟然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毕竟,我家窗户上有窗帘,窗外还种了花儿,墙刷得白白的,空气也没有味道。我家还有书架,整齐地陈列着父亲的藏书,没有他家那些堆叠的废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特别抱歉,只是突然明白了这个世界原来是不公平的。
3
青野教我铺开所有受潮的纸板,铺了满满一屋顶。“湿的纸板他们不要。”他用很有经验的口气说。“废品收购站吗?”我问。“是啊,这些纸板都很重的,能换不少钱,我爸要开心死了。”他高兴地说。
突然,有人进门了。青野叫了一声“爸爸”,从屋顶一跃而起,跳进窗去。我想他一定是去表功了,没想到突然听见一声响亮的耳光,然后是一个口齿不清的男人声音:“叫你不要带同学回来的!”我吓坏了,差点儿摔个大跟头。青野突然吼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是一般的同学!”我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他的父亲,那是一个一眼就可以看出有些智障的男人,和青野一样梗着脖子。他看着我,也不笑,脸时不时抽搐一下。我恐惧极了,怕他随时会暴怒,可直到青野拉着我离开,他都没说一句话。
出门之后,青野号啕大哭,我上前勾住他的肩膀,却不知怎样安慰他。青野突然甩开我,往弄堂深处狂奔而去,我一直随着他在无数条弄堂里奔跑,直到最后他终于把我甩掉了。
后来,我们还是很要好,但我再也不敢提那次的事。他也有所察觉,渐渐地,我们不再親密,谁都没有主动挽回这一场友谊的颓败。我们依然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就像两颗弹珠,曾经在小阴沟里快乐地玩耍,后来被一只大手掏了出来。可怜两颗小弹珠,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只那么一弹,就滚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