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后,我们搬了家。我很少再到母亲住过的那个小院去。小院在一个大院的尽头里。我偶尔摇车到大院去坐坐,但不愿意去那个小院,推说手摇车进去不方便。院里的老太太们还都把我当儿孙看,尤其想到我又没了母亲,但都不说,光扯些闲话,怪我不常去。我坐在院子当中,喝东家的茶,吃西家的瓜。有一年,人们终于又提到我母亲:“到小院去看看吧,你妈种的那棵合欢树今年开花了!”我心里一阵抖,还是推说手摇车进出太不易。大伙就不再说,忙扯些别的,说我们原来住的房子里现在住了小两口,女的刚生了个儿子,孩子不哭不鬧,光是瞪着眼睛看窗户上的树影。
我没料到那棵树还活着。记得那年,母亲到劳动局去给我找工作,回来时在路边挖了一棵刚出土的“含羞草”。本以为是含羞草,便种在花盆里,谁知竟是一棵合欢树。母亲从来都喜欢那些东西,但当时心思全在别处。第二年合欢树没有发芽,母亲叹息了一回,不舍得扔掉,依然让它长在瓦盆里。第三年,合欢树长出叶子,而且很茂盛。母亲高兴了很多天,以为那是个好兆头,常去侍弄它,不敢再大意。又过了一年,她把合欢树移出盆,栽在窗前的地上,有时会念叨,不知道这种树几年才开花。再过一年,我们搬了家,悲痛弄得我们都把那棵小树忘记了。
与其在街上瞎逛,我想,不如就去看看那棵树吧。我也想再看看母亲住过的那间房。我老记着,那儿还有个刚来到世上的孩子,不哭不闹,瞪着眼睛看树影。是那棵合欢树的影子吗?小院里只有那棵树。
院儿里的老太太们还是那么欢迎我,东屋倒茶,西屋点烟,送到我跟前。大伙都不知道我获奖的事,也许知道,但不觉得那很重要,还是都问我的腿,问我是否有了正式工作。这回,想摇车进小院真是不能了。家家门前的小厨房都扩大了,过道窄到一个人推自行车进出也得侧身。我问起那棵合欢树,大伙说,年年都开花,长到房高了。这么说,我再也看不见它了。我要是求人背我去看,倒也不是不行。我挺后悔前两年没有自己摇车进去看看。
我摇着车在街上慢慢走,不急着回家。人有时候只想独自静静地待一会儿,悲伤也成享受。
我想有一天那个孩子长大了,会想起童年的事,会想起那些晃动的树影,会想起他的妈妈,他会跑去看看那棵树。但他不会知道那棵树是谁种的,是怎么种的。
赏 析
史铁生在另一篇写树的文章《老海棠树》中这样写道:“如果可能,如果有一块空地,不论窗前屋后,要是能随我的心愿种点什么,我就种两棵树:一棵合欢,纪念母亲;一棵海棠,纪念我的奶奶。”史铁生写的是树,更是在怀念人。这棵合欢树的身上寄托着母亲对生命的期待,对希望的憧憬以及对未来的向往。它不仅仅是一棵树,更是母亲的精神世界受到重创之后,依然还能坚强走下去的心灵支柱。作者对合欢树一“离”一“去”的纠结中,折射出对母亲深深的眷恋与怀念。这篇散文之所以能够成为脍炙人口的名篇,博得普天之下所有母亲与儿子的共鸣,还在于文章的结尾。作者将自己之情愫升华,将自己母子间的真挚情感延伸到了天下所有母子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