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事

2019-04-10 11:58李方明
椰城 2019年3期
关键词:猪草牛郎织女

作者简介:李方明,湖南省攸县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散文学会会员、株洲市作协理事。

初春的早上,一波一波的晓雾从龙溪奔涌而来,淹没了小路和田畴。一会儿,当太阳蹦蹦跳跳地上了山梁,那白练似的雾霭又四散开去。

路边田里的草子花,在几场春雨的滋润下,变得葱绿。溪水开始涨了,水面上的漂浮物也多了起来,青青的、黄黄的叶片,在回水湾里打漩儿。

看看谷雨后的日子,那地里的植物和刚插下去的秧苗,像是听着它的声音,在“蹭蹭蹭”地生长。一时间,山里田里、圳边路边,都是一片绿油油的,满眼的是花儿草儿,在晨风的吹拂下欢快地摇曳起来。

这时节,我家养的那条黑牯牛,也与我在一旁窃喜,而且有点得意,仿佛餐桌上摆满了佳肴。每当清晨,我拿着牛绳来到牛栏的门口,不用喊,它就来到栅栏边,把牛鼻子伸过来,我不费劲地把它穿上,然后牵着它出了牛栏门。黑牯出得门来,抬头望了望天,并张开大嘴,发出了几声“哞哞哞”的叫声,它的叫声引来了隔壁牛的“哞哞”声,我知道它在呼唤同伴黄牛。黄牛是条雌牛,早两年,队里把黄牛分到我家,去年又把它分到亮彩家去了。我家现在养的黑牯,娘基本都安排我放,因弟妹还小,姐姐要出集体工,而亮彩家的那条黄牛,好像没有固定的人放,昨天是菊妹,今天是莲妹,明天就是水妹,但莲妹放得好像最多。

今天莲妹来得迟,她每次看见我只是微笑一下,然后说:“你咋这么早呢?”我也对她嘿嘿地笑:“娘叫的。”莲妹伸了下懒腰:“我还想多睡会儿。”黑牯和黄牛看我们在说话,就赶紧相互挨着往龙溪方向走,遇到路边的青苗,就低着头咀嚼。这时,我和莲妹也不紧不慢地跟着。

不远处就听见龙溪水的哗哗声,黑牯和黄牛已在水草肥美的溪边,欢快地嚼着,莲妹已在溪边割猪草。我与莲妹有个“君子协定”,如果是我们早上一起放牛,我帮她看牛,她割的猪草两人平分。当时莲妹说这个事的时候,我是乐得眯眯笑。心想,看一条是看,看两条也是看。只要莲妹帮我割猪草,何乐而不为呢?

溪边的草很多,但大部分我不知名。还小时,跟姐姐割猪草,姐姐告诉我,什么草猪可以吃,什么草猪吃不得。我们山里,草呀花呀果子呀很多,人能吃的也不少。春天一到,还有许多野菜,依次会有水蒿、荠菜、蒲公英、蕨菜、鱼腥草、香椿等。而我们小孩子,每到映山红绽放时,就会跑到对面的婆婆坳上吃映山红,那微微甜甜的咉山红,吃得我们满嘴的红,满身的花瓣。然后,还要釆一大束回来插到瓷罐里,倒上清冽冽的水,让那些花苞开放。还有那满山满岭的“勒子”,大红的、紫红的,吃起来酸酸甜甜。这个时节放牛,牛吃得饱饱的,我们也会吃得饱饱的,回来还要带上一大捧让娘和弟妹尝尝。

出门时,西天上有点黑云,娘对我说,别忘了带斗笠牛绳,记得背背篓。牛绳是牵牛用的,别让牛偷吃路两边的庄稼,那些泛青的禾苗、绿葱葱的玉米苗,还有紫红色的草子花,我发现牛最爱吃这些。别看牛总是低着头走路,一路吃草,但两边的景物,它照样看得见,稍不留神,它就溜到田里地里去了。有時候我就想,牛的脾性是柔性的,看去很听话的样子,总是谦卑。你和它相处时间长了,它对你俯首帖耳。每天放牛,它会伸鼻子给你穿牛绳,然后很温顺地跟着你走,你可以骑着它,坐在牛背上吹短笛、唱山歌。

但像我的黑牯、还有黄牛都和我生亲了,总是那么听话,现在看着黄牛也和莲妹生亲了,也听她的话。我不知牛能活多少岁?初生牛犊不怕虎,指的是几岁的牛?我养的牛,看上去非常强壮。但也有让我大跌眼镜的时候,比方有一次,开头我不知道牛与牛在一起,也会“耍把戏”,本来双方一起在溪边悠闲地吃着草,可吃着吃着,我家的黑牯忽然趴在黄牛的背上。我第一次遇见这样的状况,是又气又恼,我赶紧去拉紧牛绳让它从黄牛背上下来,可它任我怎么拉都不下来,过后我又用竹片抽它,还是不下来,当时我很生气,气得想哭。后来队里的新仔叔看见了,就赶紧走过来叫住我。他笑着说:“明仔,别打了,牛长大了都要这样。它们在‘耍把戏,耍了把戏才能生牛崽。”

这时,太阳出来了,照到了西山坡上,莲妹也割满了两背篓的猪草。莲妹看了两条牛的肚子,就对我说:“牛也吃饱了,猪草也割满了,咱们也回吧。”

后来我把这事告诉莲妹,莲妹比我大两岁,似乎比我多懂一些。她听了后,有些害羞地说:“你真有点笨”。

牛“耍把戏”这件事让我困扰了很久,等我稍大了,似乎明白了一些。那年,莲妹家养的黄牛,它的肚子渐渐大起来,看上去鼓鼓胀胀的,走路都困难。我问娘,娘摸着我的头说:“它肚里有崽崽,要生了。”是啊,没过多久,一条小黑牯降生了,我问新仔叔,它娘的毛是黄的,它怎么是黑的呢。新仔叔说:“因为它是黑牯的种,所以它的毛是黑色的。你不记得那次黑牯趴在黄牛背上‘耍把戏,你还抽它呀。”我听新仔叔说,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小牛犊长得很快,过了那个冬天,就和黄牛齐肚高了,而且它天天跟在黄牛后面跑来跑去的。

有一天,莲妹和水妹两姊妹,牵着她家的两条牛在前面走,我牵着黑牯在后面,不一会儿来到了龙溪边。龙溪不是很宽,如果不是丰水期,水很浅,河面上裸露着许许多多大大小小光洁如洗的石头。到了夏天,我与莲妹水妹在石头上跳来跳去,忽儿我们一起跳到了河那边,忽儿又跳到河这边。一黑一黄的两条牛,慢悠悠的又自由自在地在龙溪边上吃草。

但我的黑牯忽然发起情来,它看到了河对面有一条黑白间花的牛,这时,它丟下身边的黄牛和牛崽,竟然以快捷的速度越过河,趴在那条牛背上“耍把戏”。这下让水妹惊呆了,看着这阵势,水妹臊得面红耳赤地跑到一边割猪草去了。我想,这黑牯咋知道对河那条牛是雌牛呢。也该这畜牲倒霉,这事正好被队长看见了。他对着我有点生气说:“你咋让这死畜牲跑对岸去了呢。”这事过后没几天,队长请了骟匠把黑牯骟了。那天骟匠来骟牛的时候,学校正好不上课,我躲在大人的后面,看着骟匠是怎样把牛给阉掉的。

在乡下骟牛也是一件大事,也挺有讲究。骟牛先要选日子选时辰,还要选一个宽敞的场地。那天骟牛刚好选在牛栏外的一个场地上,场地边有一棵大樟树,还靠近一条水圳。骟牛时要两副绳梭,绳梭一头打个结,分别套在牛的前脚上,另一头捆扎在樟树上。骟牛开始后,几个年轻人用力一拉,牛立即扑倒在地。这时,按头的按头,摁脚的摁脚,就这样,倒在地上的牛已经动弹不得,只有“哞哞”地哀叫。这时,只见骟匠左手用力掐住牛卵包,右手握刀在牛卵包上长长地划一道口子。整个过程很短,待骟匠把伤口缝合后,骟匠再含一口清水,用力地喷在伤口上,稍后就是为牛松绑。这时一人牵着牛,让牛围着场地慢慢地转几圈,直到牛基本能正常行走为止。

黑牯被骟了后,两颗眼珠子没神了,一段时间都显得无精打彩,草也吃得少了。早上出门时,也很少“哞哞”叫了,遇上黄牛也不多看一眼,在一起吃草也没有冲动,眼里还有些泪水往外流。但骟了的牛,犁田耙田起来,乖顺得多了,原先只听见财生在后面“嗨嗨”个不停。但我也不明白,被阉了的牛,是不是要老得快。只几年时间,黑牯老态龙钟,成了老牛了。

我走出山外的那年,正好队里开始分田分地,而队里的那些牛不知分给谁家了。我放的那条黑牯呢,娘说,黑牯分到了春生家,去年,春生把它杀了,说它老了,不中用了。

莲妹她们几姊妹在我出来的头几年已经出嫁了,莲妹嫁给了邻队的一个王姓青年。我每次从县城回家,已经很难见到她们。但能见到的是一些陌生的女子,娘对我说,这个是某某的媳妇,那个是某某的媳妇。后来出外谋生的多了,村里只剩下一些孤寡老人和留守儿童,田地大多荒芜了,原来的双季稻,现在连一季也很少有人作了。最让我奇怪的是,如今回来,除了那条被宰杀的老黑牯,仍然让我看不到一头牛,牛跑到哪去了呢。牛会飞吗?我又想起小时候,娘给我讲了牛郎织女的故事,说那条老牛通灵性,它为了帮助牛郎上天去见织女,就把自己变成了一条小船。小船能飞,它就载着牛郎,飞呀飞呀,当牛郎和织女快要会面时,王母娘娘狠心地用头上的金簪子划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银河。牛郎和织女只能隔河相望,而每年的七夕,那成群结队的喜鹊在银河上架一条鹊桥,让牛郎和织女在鹊桥上相会。后来,我想,那条老牛呢,它是不是每年都会为牛郎變成一条船,驮着牛郎向银河飞去?

我想,我的那条黑牯,如果还活在凡间,如果真有灵性,会不会也能变成一条会飞的船呢?但我宁愿相信,牛是会飞的,飞到一个“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的世外桃源里去了。不然,村里那么多的牛又跑哪去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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