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洁
摘要:“城之恋”是《边城》与《倾城之恋》的共同的表层结构与叙事模式。沈从文“边城”之“城”是湘西一隅,城中的爱情以悲剧结尾,是文明顺向发展的结果。张爱玲“倾城”之“城”是都市香港,小团圆式的爱情,是因为文明的逆向回归。沈从文是从理想到现实,张爱玲是从现实到理想。“城之恋”结构模式下有着两位作家对现代文明的体认,即牧歌式的爱情只能存在于前文明社会,唯有文明退去,人性才能浮现,自然意义上的爱情才能成为可能。而这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对现代文明的绝望。
关键词:现代文明 《边城》 《倾城之恋》
一、湘西与香港——空间构设中不同的文化选择
“城”是一种空间构设,从中可以见出作者的文化选择。“边城”之“城”是一个人性皆美的“爱”的世界,也是沈从文的心灵栖所。“正是对病态、阉寺性的发现,使沈从文终于发现了他独有的那个世界,属于沈从文的‘湘西”~。病态、阉寺性为都市世界所特有,自我丧失,自然欲望被压抑,道德失去其所指,人性开始异化。而这些,都是20世纪现代文明的附属物,值得注意的是,中国20世纪前期的现代文明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文明,而是一种前现代文明,以物质繁荣与观念陈旧为表征。在此背景下,沈从文企图从故乡湘西去发现“现代人”所丧失的热情、淳朴、雄强,去寻找生命的“力”。正如他自己所说:“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边城》则是这种人生形式所能达到的极致,在这里,人与自然为邻,感受着生活的得失哀乐,拥有着生命的尊严。名利观念、等级秩序还尚未形成,人与人之间皆是平等和睦,人性本善在这里被演绎得淋漓尽致。但沈从文的湘西世界要以都市世界为参照物,意义才能得以凸显。换而言之,是因为沈从文看到了文明让人堕落,才有意识地去描绘前文明社会的自然人,并在两者的对比中,赞扬后者,完成了自己对都市的批判,表明了民族性格改造的理想。这与卢梭的自然主义生命论有着共通之处,提供了一种反思文明的模式。
而“倾城”之“城”是都市香港,当然,《倾城之恋》的城市,并非只有香港,上海也是其表现的对象。张爱玲将故事的背景设置于沪港,并且极其真实地再现了沪港社会。20世纪的香港与上海,表面上已经是国际大都市,上海甚至被称为“东方明珠”。但实际上,在这两座城里,新与旧并存。新的是西洋的建筑、器物、服饰等以及随之而来的世俗人生观,“物”被神化,金钱几乎成了所有人追求的目标。但传统的思想观念也并未消失,而是极其顽强地存在于每一个人的脑海中。门第、等级与金钱的博弈,无时无刻不在上演《倾城之恋》里白流苏与范柳原所生活的世界,正是如此。张爱玲没有丝毫美化,腐朽的白公馆跟不上生命的胡琴,世上已过千年,而它则恍如昨日。但生于此的白流苏,却在这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白公馆已经承担不了时代的重担,一天一天在走下坡路,唯一能给自流苏的便是名门闺秀这一身份,可是这一点都缓解不了随之而来的生存压力。张爱玲正是从这些普通人的人生里透视上海与香港,她以一个清醒者的姿态观照着发生在这大都市里的一切,并向读者不动声色地描绘这一血淋淋的现实。
沈从文发现都市社会里现代文明的虚伪,他执着于构建一个没有文明的理想社会,去探寻人与自然的朴素性能否在现代文明的语境里保存,他试图用“爱”去消解一切。张爱玲则不同,她始終活在现实的世界里,“以一个‘现代人的身份窥视着充满浓厚的传统文化情调的沪港大都市生活”。“边城”之“城”是湘西世界的一隅,“倾城”之“城”是真实的香港,可以见出沈从文从一开始选择的便是理想,张爱玲则钟情于现实,但是这两种选择都透露着对现代文明的清醒认识。
二、有条件的自由与无条件的自由——谈“恋爱”与“爱”
张爱玲曾表明,她不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更喜欢歌咏人生的素朴,而她认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最素朴的。她声称自己是小市民,即使写传奇,也只写普通人的传奇。如赵园所说:“在‘传奇这一借来的名目下,她追求‘传奇性与‘普通人人生的平凡性的统一。”正因如此,她多写普通人的婚恋,将那些忘却时代却又囿于时代的平凡人的人生作为反映沪港洋场社会的窗口《倾城之恋》则是其代表。白流苏与范柳原是沪港社会里顶普通的一种人,他们无暇顾及时代,因为他们连自身都顾不过来。白流苏好似是古老中国留下来的一点遗产,所以她成了范柳原口中的最像中国女人的女人。但是这种女人终究是不合时宜的,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却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那么就只能凭借自己仅剩的姿色与对男人心理的熟悉,去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婚姻。为此,她接近范柳原,押上自己全部的赌注。而究其原因,则是她现实的母亲与现象中的母亲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她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在这一点上,范柳原和白流苏又极其相似,英国长大的范柳原对中国怀有美好的想象,他急于在这个古老的国度里寻找到自己文化的根。但是现实却击碎了他的一切愿望,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懂得他,也没有一个人想要去懂得他。所有亲近他的人,仅仅是因为他的钱。他和白流苏开始心怀鬼胎接近对方,但似乎白流苏对于范柳原又有点不一样,他在她身上发现了古老中国的影子,可以说范柳原为白流苏所吸引,是情欲使然。正如范柳原在电话里的告白,他是爱流苏的。自流苏明知范柳原邀她去香港是一个圈套,却安之若素地往里跳,似乎不仅仅是因为要抓住婚姻这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小说中的那堵墙,被张爱玲赋予永恒的意味,而白流苏也是有思想,有血肉的。她努力克制住自己对范柳原的感情,是因为她在期待他能够带来较优异的议和条件。而议和条件,就是能够保证自己能够生存下去的婚姻。这个都市世界里,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白流苏如此,范柳原也是如此。孤独感,“是一种产生于都市文明之中的‘现代病和‘异化感”~。而且深处其中的人们,虽然被告知人人生而平等、自由,却往往被困在自由的枷锁之中。现代社会,自由都是有条件的自由。因此,白流苏想要释放自己的感情,只能是在获得一定的物质基础之后。所以范柳原和自流苏之间,只能是“谈恋爱”,而非“恋爱”。其谈恋爱的过程只能是猫捉老鼠式的,半真半假,半推半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