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冯至《十四行集·十八》的用韵

2019-04-10 23:58常蕊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9年3期
关键词:韵律

常蕊

摘要:1942年明日社出版了冯至的《十四行集》,它是中国现代新诗史上在形式方面的伟大尝试,翻新了商籁体,创作了具有战时中国本土特色的十四行诗,成为同时期诗人创作十四行体中艺术成就最高的一位。我们尝试从诗歌韵律和意象的使用来探究其形式与诗意表达之间的微言大义,从而重新领略十四行诗的严谨而深邃的意蕴和它那现代诗歌丰碑式的意义。

关键词:十四行体 韵律 诗意表达

十四行体与律诗的区别就在于它的换韵。律诗在用韵上,排律是追求变化的,感情也随之相适应。十四行诗采用的韵脚格式——抱韵。上下旬要压一个韵的话,还是很难的。因为,这两句在意义的表达上有一个变化。它不像古代诗歌,上下联共同表达出一个完整的意义来。它们是一个整句拆分成了两个分句。在这样类似造句的分行里,句中出韵,就使得诗句的音色更加流亮,体现出了作者的创造性的会意,将语言美感推向了极致。如果没有对诗句语言的敏感,那么就无法辨别语言背后那种细微的情感变化。这组诗歌是冯至1941年闲居在昆明时所作,“有些体验,永久在我头脑里再现……它们给我许多启示”,战争年代,以往的日常生活经验进入诗人的表现视野,被诗人赋予了特殊的文化意味,从而形成蔚为壮观的话语表达方式。

汉语属于汉藏语系,文字是象形文字。它的识别性和音乐性都非常突出。诗歌的创新之处就在于将雕塑的凝重感和音乐的流动感结合在一起。但它又不同于叙事文,不是通过描写的方式展现的,而是对事物方方面面的多角度展示;对事物的展示不是穷形尽相的,而是通过多重比喻,将事物的特征暗示出来。这一方面,冯至是率先垂范的。早在新诗运动之初,他在作品《蛇》中,将“寂寞”这个抽象的观念,用具体的形象加以表达:借“蛇”的生物特征,烘托诗人寂寞的情绪。它既是与“五四”时苦闷的时代精神相连接,也是以独特的表现方式,拉开了它与时代的距离,因而显得非常清新。他另一首作品——《我是一条小河》的表达方式:“我”不是人称代词,而是一个抽象概念,是一个隐喻的形式。它属于诗歌感f青想象的特征,但不能拘泥于这个概念的发挥。诗歌的艺术要求是动态的,发展着的,每一时代都有每一时代的阐发。它强调的是话语修辞的形象感,不是靠概念推理完成的,而是靠形象的暗示来完善自身的。

用韵的重复和意象的使用,是调节诗歌律动的必然。它带来了诗歌精神思想上的凝重性,一首诗歌所表现的主题是多声部、多层次的。也即追求思想的最大包容性,并通过晓畅明丽的白话来实现,这使十四行集在新诗史上具有了丰碑的意义。

有些诗歌,外表看似多有丰韵,也许它其实就是诗人对自己创作的诗意发挥,类似于作家的创作经验谈。将冯至的十四行诗看作是他的诗论来说,也不为过。因为这种体会融汇到了诗人的存在方式中,所以使得诗歌的思想丰韵不是那么拘泥,而是适当、完整、亲切。这首诗压五个韵:i/ing/ie/ang/eng。韵有长短之分,元音都是短韵。第二节的中间两行押一个韵;后两节中长韵占主导地位;最后一节的后两行,韵又重复出现一次;上下节之间出现错韵,它起到重复强调的功能;而上下旬之间的邻韵,则体现出感情的紧促和收缩。诗的前两节是抱韵:ABBA、ACCA。后两节出现的三行诗使得押韵情况发生了变化:诗句出现了邻韵、错韵。那么,这三行诗是被强调的部分,由感情的穿梭到这里变成了感情的咏叹。我们从韵律中,可以体会到它感情的升降和回环往复的走势。诗歌构思的缜密、精细不仅仅指的是形式化的东西,而且是将思想和结构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我们从这首小诗的语言层面来看。第一节中,前三行是一个语言单位;它不同于古诗中两句为Ji"-~位,也即“比兴”传统。第二句和第三句之间就是一个想象飞升留下的空白。它类似于火箭升空前,被点燃时所获得的反作用力。或者说,也是诗意表达的一个间歇,使阅读前略微有一个调整。第一节中前两个句子和第三个句子形成一个主谓关系。它符合白话自由灵活的特点。第一行从整体来看,是一个状语。因而,句子的独立作用较为突出,局部代替了整体,鸠占鹊巢、反客为主。“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这句意指水势无边、没法约束之意。“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这句诗强调的对象是瓶,瓶是约束的。它看起来是对客观现实的重写,实则在烘托诗人主观f青态和非功利化的人生态度。“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说的是一个具体对象的表意倾向,而它的深层意蕴是经由作者的经验去想象到的。比如漂泊感、骨肉分类之痛,所以它才会引出泛滥的水的情状。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流落边陲的诗人自然会增加这样一份生命的体验。由“这一片”到“到这一点”的转喻,使“泛滥无形”获得了神韵式的体会。从“这一片”到“这一点”是数量的锐减。那种存在的身世之痛、命运之痛、家国破碎之痛就表现在量词的表达方式上,和常规的表达迥异奇趣。而“取水”的这个过程,既是实际存在的动作,又是想象的结果,是一个由聚到散的过程。我们所认为的水是随物赋形的,“这一点儿水”有了一个内在的凝聚力。如果联系到时代背景,那就是说个体不会因为纷杂的年代而沉浮于现实。这样一来,民族精神和凝聚力就得到了高扬,看起来一个日常劳作的背后却获得了一个想象的推进,感情的升华。第四句,是由两个句子错综形成的复杂句式。“看”是一个独语句,“在秋风飘扬的旗帜”是一个句子,两个句子构成一个复合句。而前三句是一个整句散落为三个分句,第四句则是由多个单句凝结为一个组合句式。那么,句式的变化和水的由“一片”到“一点”的意义上的变化获得了这样一个照应。从心理学理论来分析,這属于“异形同构”。这一点,同样也符合诗歌语言的语义和语用中。汉语是音、形、义的结合体,这三个要素是统一于一个整体关系之中的。诗歌语言的语用方式、表达格式、意思之间有一个统一的内在要求。它类似于母体的回归和文化的高度认同,这是母语神奇的力量在发挥作用。

从整首诗的语言表达格式上看到这么一个特征:整句和分句的结合——总分关系。它使得诗歌句式和韵律上的变化相得益彰。诗歌的前两节压i的主韵,随后又转到了ang的韵,长句和短句之间错综搭配。句子形式的使用上,也透露出玄机。“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一瓶水如何能与风中飘扬的旗帜相联系呢?这句诗倒着念,则可以理解为诗人看到了秋天里飘扬的旗帜,从而引发了他的联想;将自然场景倒置,诗句也焕发出了新意。先生是先有这样的劳作经验,然后才有这样的诗意生成。

秋风在中国诗歌中和存在的悲凉、感伤有关。“旗”是起到指引的作用,这是两个不同的情感单位巧妙的组合。“秋风”常常会使生命个体感到疏散的、萧条的感觉。而“旗”有一定的凝聚力。在第二节中,第一行是总写,后三行是分说,它和第一节的结构形成了一个倒置。这样的诗句安排产生了音乐的流动感,是诗意与感情的循环模式。可见,诗风的凝重和轻逸是通过句法关系和语言暗示出来的。“秋风”和“旗”在意象上相反组接的关系,它们与“一片儿”“一点儿”,是相照应的。语义指事的关系是相对立的,通过意象指示的隐含意味得到体现,因为它们的文化属性是非常明确的。也显示出了战争年代诗歌给人精神指引的作用。

“它把握些把不住的事体”,二者是承受与被承受、感召与被感召、指引与被指引的关系。从整首诗来看,“把不住的事体”和上一节所提到的“泛滥无形”有了联系,是从不同的角度打量事物。本句为一个矛盾句式,接下来的三行进一步揭示出其中的矛盾关系:“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远方的草木”。这三个“远方”重复出现,与上一节中三次“水”的出现形成呼应。所谓“远方的光”是“黑夜”中透漏出的光。“远方草木的荣谢”,似乎表达意犹未尽之情。如果从日常感觉经验出发,可以找到一个感情的契机。它让人联想到战争过后的惨败的景象,因此诗人笔下的“草木”用“荣谢”来形容。而“光”的神圣性与“草木”的世俗性形成对比。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建立起对立的两极,寻找想象的途径,意犹未尽。正因为有了前面的铺垫,才会有第四句“还有个奔向无穷的心意”。诗人用量词“个”来形容诗意,正所谓说得越具体,而实际上表达的含义越模糊;说的是个体,实际上强调的是总体的属性。本节中的“让”“保留”是一个呼吁的词,是一个过程性的展示,由上面的“一个”引发的一系列动作意味的词。作品的遣词造句与篇章结构是相映成趣的。

诗歌的第九行和第十行出现分离。“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首尾韵)。凝重的艺术追求是通过句法形式来体现的;意象之间遥遥相应(“草黄叶红”与“远方草木”);诗文的内在结构很严密。这首诗倒着念,表达的意思很明显了:听了一夜的风声,看了一天的草木花红。但是,我们的失落仍然没法安顿。因而才会想到水的定形、秋风里的红旗。诗人先将认知的结果说出来,然后再去追溯原因——由果导因。

末三行,“向何处安放我们的思想”表达了诗人当下生命中的惆悵无处安放,是一种勉强、决绝的感情。但是诗人还是将希望寄托出来:“但愿这些诗像一面国旗/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这样一来,又与第二节中的诗句形成了回环照应,如同箫曲一般深沉低婉而千回百折。诗人将寻常事物重新组装,匠心独具,翻新了诗歌的表达方式,体现了冯至先生在特殊年代,难能可贵的执着的艺术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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