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晖
这是一位民族英雄发自肺腑的呐喊,字里行间激荡着他的壮志,缠绕着他的郁悒,凝聚着他的心血,回响着他的叩问。甚至可以说,这就是他波澜壮阔的人生的写照。
满江红·写怀
岳飞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长期以来,围绕这首千古绝调的真伪问题,争论一直不断。怀疑人士认为,此词系明代中叶以后的拟作或伪托,还有学者推测作者是另一位民族英雄——明代名臣兵部尚书于谦。
怀疑的证据大约有四:一、作品不见于岳飞孙岳珂所编的《金陀粹编》,甚至不见于宋代典籍,直至明代才开始流传;二、词中提及的“贺兰山”与当时金王朝的政治军事中心完全乖背;三、“三十功名”“八千里路”两句,是对岳飞完整人生的概括,应系后人追述;四、全词命意和风格不似岳飞的,张政烺先生认为,此词风格倒极像一个失意文人落魄江湖的情调。
驳斥伪作论的学者也有很多。唐圭璋先生指出,宋词不见于宋元载籍而见于明清载籍者甚多。周汝昌先生则认为,南宋初期的词人,说到金兵时,能用“西北”“楼兰”,怎么岳飞就用不得“贺兰山”“匈奴”?邓广铭先生也曾在论文里非常雄辩地证明,《满江红》不是伪作。
笔者翻检文献,也有一些浅见。岳珂编纂的岳飞史料《金陀粹编》有不少错漏之处,不能因为《金陀粹编》未收录《满江红》,就判定《满江红》是伪作。词中言及“靖康耻”,明代与之高度类似的史事只有一例:土木堡之变明英宗被瓦剌俘虏。不过,词尾说“收拾旧山河”,土木堡之变,明王朝并无尺土沦陷,又何须“收拾”呢?因而,认为作者是于谦一说,十分欠妥。
进一步讲,词作用“靖康耻”之典,十之八九应与时事吻合,写于南宋初年显然更具说服力,作者是岳飞也差可定论。
这首《满江红》写于何年,亦是众说纷纭。有宋高宗绍兴元年(1131)、绍兴二年(1132)、绍兴四年(1134)、绍兴六年(1136)等说法。
细论词句,“三十功名”值得注意。
岳飞生于宋徽宗崇宁二年(1103),直到绍兴二年才年满三十,但这一年他最终官至中卫大夫、武安军承宣使,官阶并不高,谈不上有多大“功名”,写入词中反而要拉低格调。
而绍兴四年,他克复襄汉,升任节度使,此为宋代武臣最重要的虚衔,可比拟后世元帅;绍兴五年,被加为检校少保、进封鄂国公,已是建节开府的大将。显然,岳飞在这一时期谈“功名”,才有分量。
因此,绍兴元年、绍兴二年说,都没有太大的说服力。
另外,作品疾呼,要荡平金酋巢穴。然而,绍兴四年前八个月,岳飞致力于讨平襄汉,目标是伪齐政权。当年九月,反而是金人南侵,抢先打上门来,十一月岳飞才领命出征,一个多月后败敌于庐州。从这一年的经历来看,他并没有完全做好伐金的准备。
故此,绍兴四年一说,可能也不足采信。
到了绍兴六年,形势则完全不同。前一年,金太宗驾崩,熙宗即位,女真贵族陷于激烈内斗。南宋的力量则在壮大,对外战争已能取得一些胜利,对内基本扫平反抗力量,国势稳定。
这一年初,岳飞率军进驻襄阳,筹划北伐中原。朝廷颁诏,给予他湖北、襄阳两路知州、通判以下官员的任免权。更为重要的是,此时的岳家军已名扬天下,不仅是南宋军国柱石,河北、河东等沦陷区的忠义军也心悦诚服地听从其号令。一个伟大的反攻计划,正在形成。
七月,岳飞誓师北伐,连续克复多城,兵锋直指洛阳。此次进军,每战必胜,士气高昂,眼看西京即将收回,下一步将是东京开封,还于旧都。
这个时候,岳飞才挥笔写下《满江红》一词。
全词痛快淋漓,回荡着一股忠愤之气。
词人当是在一个骤雨初停的夜晚,登楼远眺,想起平生夙愿,啸歌长吟,写下了流芳百世的名篇。
上阕前两句写实,词人俯观雨后江山,仰视澄云明月,由此展现先秦壮士般“发尽上指冠”的壮烈情怀,不禁发出长啸,一畅襟腑,给自然美景添上了雄健的气概。
接着,转进写怀主题。他念及虽在三十余岁的年纪赢得显赫功名,但个人荣辱实与尘土无异。十余年转战南北,虽然路途漫长艰险,戎马生涯却像这天上的云月那样明朗。随后笔锋变得沉郁,警醒自己,终极目标仍未实现,还须再接再厉,不要让年华轻易老去,空余悲恨。
下阕紧承,以靖康之难自我砥砺,誓要雪耻灭恨,提兵踏平金虏、直捣黄龙。进而化用《汉书·王莽传》中的“饥食虏肉,渴饮其血”,冠以“壮志”“笑谈”四字,其实是暗写北伐进程中的困难。然而,即便面临困难,他也要光复河山,班师回朝。
作品脉络极为清晰,可以想见是一挥而就。晚清诗词名家陈廷焯评论“千载下读之,凛凛有生气焉”,大家应该深有同感。
然而,这“生气”之中,既蕴含着豪迈,又透露着一种紧迫,甚至是焦虑。这也是笔者论其为“忠愤”的原因。
岳飞此次北伐,并未克获全功!
岳家军的大本营在襄阳,距离临安迢迢千里,又处长江中游,粮饷运输极其不便。大军深入陕、洛之后,因馈粮不足,竟有士兵因饥饿而死!加之南宋军力部署颇为分散,岳家军实际上成了一支孤旅。
据此,我们也能理解,词中“壮志”“笑谈”之句,实际上是对军队缺粮的严酷折射。
早在建炎四年(1130),岳飞的部队就遭遇过相同窘境。十一月,大败金人于南霸桥,而粮饷乏绝,割虏尸以食。最终他镇守的泰州、通州连续失陷。
这一回,虽然岳飞不计困苦,仍冀望继续北伐,但形势逼人,在当年九月中旬,他不得已将大部分军队撤至鄂州屯驻,进取中原大计只能半途而废,实在令人扼腕!
怀着如此心绪反复吟诵,你可否体会,这一首《满江红》,唱出的是英雄之恨,流淌的是志士之血?
这是岳飞抗金的第二次北伐,同年第三次北伐规模尚小。
到了绍兴十年(1140),他由鄂州进军,连败金兵主力,取得郾城大捷,收复黄河南北大片失地,挺进朱仙镇。他正与麾下诸将畅想痛饮黄龙,不料却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十年之功毁于一旦!最终竟因“莫须有”之罪名被赐死于风波亭!
千古奇冤!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据此再看《满江红》所述的史事,全词可谓浓缩了岳飞一生的悲剧:君有力挽乾坤之才,奈世事错谬何!
读词读史,我为岳武穆一叹再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