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喻李
崔饶和翠喜是在村头五孔桥边的桑树下亲嘴的时候,被举着手电筒的老于头发现的。那年他们才16岁,没待老于头反应过来,他们拉着手飞也似地落荒而逃。
夜里的村落隐在黑暗里,像浓雾一样暧昧不明。他们顺着坑洼的田埂狂奔,掀着风穿过了矮小的花椒树,穿过了高高的谷草堆。
见没人追来,他们喘着气哈哈大笑。崔饶说:“翠喜,别慌,有啥事我扛。”
老于头闲着没事整天就喜欢叼个烟杆从村头晃到村尾,崔饶和翠喜亲嘴儿的事,被他讲了八百遍。
第三天翠喜娘就找上了崔饶家的门。
崔饶是孤儿,他两岁时被抱到这个村,鳏居的崔爷收养了他,家里穷得叮当响,一亩三分地,勉强够吃饭,上高中的钱都是村里和学校左商量右商量才减免了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只能靠爷俩编草墩、种菜、养鸡来凑。
农村里也不讲究,十八九岁结婚生孩子的都有,但翠喜娘不同意女儿和这个穷孩子好。翠喜爹死得早,翠喜是被称作村花的姑娘,喜欢她的男娃多得是,翠喜娘盼着她能直接找个城里人,一蹴而就地走上脱贫致富的道路,可现在不但没了光明,反而倒退着“脱富致贫”了,她必须得阻止。
翠喜娘跟崔爷吵了几天,讲了很多难听的话。后来65岁的崔爷索性不再回嘴,用长满老茧的手颤巍巍地编着草墩,留给她一个生硬无奈的背影。
崔饶放学回来跟翠喜娘说:“我一定会考上大学出人头地风风光光地迎娶翠喜的!”
翠喜娘在黄昏的落霞底下翻着白眼:“我们村里疯跑的野狗倒是见得多,大学生十年没见过一个了,就凭你?”
翠喜跑来劝,涨红了脸生拉硬扯才把翠喜娘拉回了家。
翠喜娘的白眼在崔饶的脑海里日日盘旋,长成了尖锐的轻蔑,他咬着牙齿,在灯下翻开书本,夜夜苦读。
高中三年,是翠喜最幸福的时光。她每天一个人出门,然后悄悄在岔路口等崔饶。
她坐在他旧旧的单车后座上,穿过大片大片的苹果林去上学,看苹果树在春天抽出粉白色的花蕊,在秋天缀满青红的果实。清晨的风像亲吻小鱼的波浪,柔软地淹没着他们的青春和爱情。
傍晚回来的时候,晚霞被车轮甩在身后,崔饶会念他写的诗给她听:
你是
黄昏的野菊花
我恨自己不是
霞光
……
翠喜抱着他的腰,把头靠在他的后背,他低沉的声线被风吹散,凝结成最美的时光。她扬起脸问:“我们的未来会像现在这么美吗?”
崔饶说:“肯定啊,只要我们好好读书。”
高考结束的时候,他们终于松懈下来。那天他们带上干粮,偷偷骑车去宛水河玩。河水被太阳晒得发烫,他们踩着河里的石头,沿着河岸一直一直走了很远,路边开了很多凌霄花,伸着五片桔色的花瓣,像温柔的小喇叭。
他们很晚才回来,崔饶老远就发现家里灯火通明挤满了人。崔爷突发脑溢血被村民张罗着送到医院,却没能抢救过来。
崔爷的丧事办了三天,崔饶披麻戴孝跪在堂屋里,哭得眼泪干涸。翠喜被挤在人群外,她也哭,一直站到天黑,人都走光了,幽暗的灵堂简陋非常,土基房的灰落满了那口漆黑的棺材。她抱住崔饶,所有安慰的词句都变得苍白,两个年轻而悲伤的灵魂只能号啕大哭。
崔爷被葬在村后的山坡上,没钱打墓碑,只有垒起高耸的黄土。崔饶和翠喜从村口挖了很多疯长的凌霄花,在坟边围了一个圈。
18岁的崔饶又变成了一个孤儿,他坐在空荡的房子里拿崔爷留下的旱烟抽,被呛得泪水四溅。
翠喜趁她娘睡着了,偷偷跑出来,她拎着一瓶包谷酒,说喝了就能忘记伤心,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喝得东倒西歪,倒在床上那一晚,他们分别成长为男人和女人。
崔饶搂着她说:“喜儿,我一定会娶你。”蛐蛐在门口的草丛里叫,月亮很圆,挂在门外的桉树上,桉树叶被照得通体雪亮。
翠喜幸福地笑着说:“好。”
崔饶考上了上海的大学,翠喜落榜了。
整个村子都炸开了锅。这是十多年来,村里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人,连崔爷的坟上都快冒青烟了。
一直反对的翠喜娘没因翠喜的落榜而难过,她笑开了花,从村头一直走到村尾,见人就说:“看看我家崔饶,他大学一毕业就要娶翠喜咯。”
在那样一个年代,乡村闭塞,所有人都天真地以为,考上大学,就得到了全世界。
村长出了面,召开村民大会给崔饶集了资,学校里也给了一些奖金,才攒够了学费和路费。翠喜帮崔饶收拾行李,提前好多天给他缝了一床新棉被。
她在崔饶走之前,经常掉眼泪,八月的炎热,蒸发着分离的愁苦。崔饶紧紧抱着她说:“放心,四年很快就过去了,你等着我,毕业我们就结婚,我在这世上没有亲人,只有你啊。”
翠喜说:“好,我等着你。”
后来崔饶就走了,从村里坐拖拉机到县城,然后坐客车到省城,再从省城坐火车去上海。他扛着那床新棉被,像扛着一个满含期盼的未来。大城市里群楼高耸,霓虹闪烁,他敞开胸膛摁下自卑去迎合它的坚硬与冷漠。
翠喜是在他走后两个月发现自己怀孕的,那时候已经怀了四个月了,她的肚子微微隆起,急得不知道怎么办。可她联系不上他,平时都是他打到村里小卖部的座机上找她的。
翠喜娘发现了端倪,呕了两天气。翠喜坐在菜园子里发了好久的呆,看着田埂外面的槐树上一只老麻雀衔了虫子回来喂三只小麻雀,它们棕黑色的羽毛欢快地扑棱着,她摸着肚子,眼泪流了下来。
后来娘俩一合计,想着都四个月了,就等着生吧。反正崔饶一毕业就要娶翠喜的,到时候四岁的娃娃都会打酱油了,更好。翠喜决定暂时不告诉崔饶,路途遥远,学业要紧,免得他分心。她要用坚韧的等待,赋予他宏伟的深情。
崔饶特别忙,上完课还要去兼职打零工,每晚累得筋疲力尽才回宿舍,他躺在床上就拿出翠喜的照片来看,她清纯的微笑像一道晨光,让他充满了力量。
他经常给她写信,把邮票正反面都涂上胶水,翠喜收到之后可以把邮戳抹了再重复利用。他也会写一些诗歌给她,她挺着大肚子坐在苹果树下一首一首慢慢地读,胎儿会踢她的肚皮,她就满足地笑起来,透过苹果树灰绿色的枝叶看向高远的天空。
第二年四月,她生下了儿子崔盼,19岁的她,成为了年轻的母亲。
四年后崔饶毕了业,都市虽繁华却带着现实的轻蔑,他拼了命想赶快站稳脚跟,然后把翠喜接过来。
为了找工作,他咬牙买了一个二手手机。她家里也装上了座机电话,他开心地打电话给她,说别着急,等一找到工作,安顿好就让她过来。
他四年没有见过她了,往返一趟太昂贵,金钱的窘迫阻隔了流淌的思念,她的音容笑貌只能靠照片和回忆,变得越来越模糊。
而翠喜盼这一天盼得太久,四年里她们三人过得困顿,为了带孩子,她没法去工作,和翠喜娘盘着地、种着苹果,每年十月苹果有收成,还要挤点钱出来寄给崔饶补贴学费。
现在他毕业了,他们就快要一家团聚了,她要带着孩子站到他面前,给他一个天大地大的惊喜。压抑和等待的感情会像洪流,带着无与伦比的幸福,给这场爱情冲刷出最完美的结局。
可有一天打电话,崔饶听到一个孩子在喊她妈妈,奶声奶气的呼唤,让他们相隔了空间和时间的感情,产生了疑窦。
他问她:“谁家的小孩?”她支吾着顾左右而言他。
他挂上电话,站在阴暗的地下室,想着以前喜欢翠喜的那些男孩,想着翠喜这些年给他寄的钱,想着和他一样的毕业生挤在涌动的人群里高举着千篇一律的简历,顿觉人生灰得像多年未擦的窗台。
一旦有了嫌隙,感情就会长出失望的裂缝。崔饶的隔壁搬来一个女孩子,自从他帮她修了漏水的水龙头,她看他的眼神就有点不一样了。
她给他介绍兼职,两个人经常去酒吧做酒水促销,晚上踏着月色回来,她绯红的脸映在月光下,像16岁时娇羞的翠喜,他的眼神开始迷离得像雨夜的雾气。
在精神和物质都无法得到满足的时候,性欲的满足就显得尤为重要。在泛着幽暗霉味的地下室里,未来的茫然无助在两个年轻身体的抚慰中被缓解、被消融。
之后崔饶的电话越来越少,翠喜每次打给他,他都说在忙。追逐城市的梦想和参与残酷的竞争需要铁石心肠,崔饶告诉自己,一定要赚很多钱回到村里,给崔爷修一座最华丽的墓碑,要让翠喜产生强烈的悔恨。
爱可以催人奋进,恨也可以。
崔饶毕业快半年了,一直没回来,村子里开始流言四起。说他在外面娶了新媳妇,说他当了大老板,二奶都有了。
翠喜娘天天咒骂,还指着崔盼的小脑瓜说:“你爹不要你了。”孩子扑进翠喜的怀里哭,翠喜望着屋外被大雪覆盖的菜地和灰褐色的苹果树,心生凉意。
她找两个亲戚借了钱,一个人背着背包去了上海。
一月的天气很冷,快过年了,春运时节火车上挤得要死。她裹着厚厚的棉衣站在车厢里,有些激动,也有些忐忑。
实在站不住了,她就把背包当成凳子坐着,闭上眼睛,恍惚间看到了那个16岁的少年,他穿着的确良的白衬衣,骑车带着她穿过一片又一片苹果林。风吹得清冽,白色的衣角像一面带着信仰的旗子,不停地拍打着她的手臂。
车厢里一直飘荡着腐烂而陈旧的气息,还有各种食物的味道,混合起来,让人恶心。她从包里掏出崔盼的照片来看,圆圆的小脸上有两坨高原红,眼睛圆而大,像极了他。
她要给他看看他的骨肉,她要当面问问他,当初的承诺还算不算数。
火车开了一天一夜,出了站台,大城市的陌生让她顿觉慌张,她坐错了公交车站,搭错了地铁,问了很多人,几经波折才找到了他最后一次寄信的地址。
已是夜里11点多了,上海没下雪,可是却冷得彻骨。她站在路灯下,掏出小镜子来看自己的脸,用冰凉的手指抹了抹头发,又使劲把衣服上的皱折拽了拽,但没拽平,她放弃了。正要往房子里走,就看见了崔饶。
23岁的他成熟了好多,衣着跟城里人没有区别,他还是蹬着一辆单车,从路的那一头穿过昏黄的路灯回来,后座上却坐着另一个女孩。
她的脸好白,穿着大红色收腰的羽绒服,嘴唇也是同样的红色,看起来好好看。翠喜立刻躲到了树后面。
“冷吗?”崔饶停下车,问那女孩。“好冷,这鬼天气。”
“走,进去我帮你捂捂。”
女孩咯咯笑,手挽着他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们嘻笑着走进了房子的阴影里,过了好久,笑声还在翠喜的耳朵边回荡。一边是多年的光阴,一边是新鲜的伤口。
她慢慢蹲下来,在树下蹲了很久,一直蹲到腿脚发麻。她站起身,腿没有了知觉,温热的眼泪簌簌掉下来,片刻就失去了温度。
她买了最早的火车票,扬着一颗空洞的心,回了家乡。
翠喜常常会梦到他,从他们的青梅竹马,一直到崔爷死后的那些日子;还有那一天一夜的火车,轰隆隆地穿过冬季荒芜的原野,带着爱情希翼的热气而去,又带着爱情死亡的悲伤而归。
她想让自己恨,却恨不起来,她一想到他,心还是暖的。可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吧,她把座机停了,她不想再跟他联系,也不想告诉他孩子的事情。让纯真的孩子成为索要虚假爱情的把柄,这背离了她的初衷,也背离了她的自尊。她失去了他,可孩子是她的能量,她的信仰,也是她的未来。
他们再无联系,再见已是8年之后,崔饶过了而立之年,他果然还是不负重望,先打了几年工,后来自己创业开了公司,刚好在互联网经济崛起的风头上,生意越来越好,人也越来越忙。
他没结婚,那个女孩在五年前就傍了一个大款,离开了他。他常常站在硕大而明亮的玻璃窗前,看着恢宏的城市,想起翠喜来。
是在十一月份的时候,他衣锦还乡了,张罗着给崔爷立碑,还拿了二十万给村长,说给村里的小学重新盖幢新教室。
他不提翠喜,村长也不提,把今年新灌的香肠切来,把腌好的猪肉炒好。他坐在村长家喝酒吃肉,望着窗外的村落,家家户户掀倒了土坯房,新盖了砖房,刷着白色的墙漆。苹果树结了一树一树的果子,红而大,把枝条都压弯了。
他吃完饭裹着围巾在村里散步,遇人便打招呼,大家都恭维他,说崔饶好出息啊。他想起当年翠喜娘的白眼,像河里的鱼肚皮,他得意地笑起来,可想到她,心里还是钝痛。
其实他很想见她,想看看她找的男人是啥样子,会比他好吗,她的孩子也应该很大了吧。但他冷着心肠,不允许自己示弱。
秋季的白昼渐短,微弱的阳光很快掉落在山边。他走在长满苦艾的田埂边,看到水渠的对面,有一个半大的男孩在摘着苹果,边摘边念叨:
你是
黄昏的野菊花
我恨自己不是
霞光
……
他被震住了,望着他的眉眼,像极了幼年的他。他疾步上前,从水渠边绕过去,想问他是谁教的,却见他用扁担挑着两筐苹果,已走出很远。
他跟着他,一直跟到了翠喜家。
30岁的翠喜正坐在院子里给苹果分级,80、85、90的果径,她不用径圈,手一掂就精确地分到了纸箱里。她的皮肤黑了很多,五官褪去了青涩,在黄昏的微光里散发着柔和的美。
男孩喊她:“妈,分完这筐就休息吧。”
崔饶突然站在他们面前,翠喜手中的苹果咕噜滚到了地上,沾染了尘灰。
一切都真相大白。
崔饶多年的郁结被这个孩子的存在烧成了灰,这个村落的旧时光也在他们面前变得生动而鲜活。时间的河流成了悠远的牧歌,所有的过往虽斑驳陆离,但仍清晰如昨。
崔饶抱着这个半高的男孩痛哭失声,一如多年前崔爷离开时的伤心,那个荒凉破旧的堂屋,以及堂屋里点燃的红烛,他耸动的肩膀,还有她瘦削的仓惶的脸。一切都带着刻骨的痛,让人想哭。
翠喜站在旁边,也泪流满面。
崔爷的碑在几天后立了起来,凌霄花已经枯萎,只剩下黄绿色的枝条缠缠绕绕。挂红点香焚纸,崔盼跟着磕头,崔饶和翠喜喝了三杯祭酒,他们站在山头,听鞭炮声噼噼啪啪响彻山谷。
下山的时候,天空竟然飘起了雪花,周围的远山雾蒙蒙的,崔饶问她:“冷吗?”她愣了下,笑着说:“不冷。”
崔饶是在月末走的,带着崔盼一步三回头。
翠喜不走。
她说她的心已经在等了四年的时候死了。那一天一夜的火车,一个23岁从未出过远门的农村姑娘,蜷缩在肮脏拥挤的车厢里,光线明明灭灭,她心怀卑微,身处背叛,24小时1440分钟,挥耗完一生的爱情。
她说她还需要,留一点尊严。
崔饶在她的门前求了她三天,喜儿喜儿地哭着喊她,她说:“带着小盼去吧,你能给他更好的生活和更广阔的未来。”
崔饶和儿子走了,初冬的风和翠喜的伤在他们身上穿插而过,五孔桥下的河水泛着泡沫绕着村子奔跑,村里的苹果全部摘完了,枝干被雪浸过,一天比一天灰暗萧瑟。
崔饶在上海给了儿子最好的安置和家园,可那些忧伤涂抹在他的骨缝里,让他一想起来就疼痛难当。
有些青春的影物是永世难忘的,比如那一夜流淌的月色、雪亮的桉树叶、桔红的凌霄花、轮子滚动的单车、倒退的晚霞、被轻咬的手指,以及,风中的誓言。
而倔强的翠喜总喜欢坐在院子里看天空,像一粒拒绝发芽的种子。她听着她娘恨铁不成钢、有福不会享的唠叨与咒骂,只是轻轻一笑。
她翻出崔饶写给她的那些发黄的信笺,一页一页地读。
你是
黄昏的野菊花
我恨自己不是
霞光
……
远离城市的乡村越来越安静,光阴被打碎,当夜晚来临,她富有光泽的青丝就落上了一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