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契诃夫
灯里的煤油快要烧干了,冒着黑烟,发出焦臭味。桌子上,在涅维拉济莫夫写字的那只手旁边,一只迷途的蟑螂在慌张地跑来跑去。同值班室相隔两个房间,看门人巴拉蒙已经第三遍擦他那双节日才穿的皮靴。他擦得很起劲,所有的房间里都能听到他的呻唾沫声和上过鞋油的刷子的沙沙声。
“还得给他,那个混蛋,再写点什么呢?”涅维拉济莫夫这样思忖着,抬眼望着头上熏黑的天花板。
在天花板上他看到一个发黑的圆圈,那是灯罩的阴影。下面是落满灰尘的墙檐,再下面便是墙壁——早先刷成深褐色。这值班室让他感到像沙漠般荒凉,他不仅可怜起自己来,也可怜起那只蟑螂了……
“我值完班还能离开这里,可它却要一辈子在这里值班”,他伸着懒腰想道,“苦闷啊!要不我也去刷刷皮靴?”
涅维拉济莫夫又伸了个懒腰,这才懒洋洋地朝传达室踱去。巴拉蒙已经不擦皮靴了……他正一手拿着刷子,一手画着十字,站在通风小窗前听着……
“打钟了,先生!”他对涅维拉济莫夫小声说,睁大一双呆滞的眼睛望着他,“已经打钟了,您听。”
涅维拉济莫夫把耳朵凑到小窗口,也倾听起来。复活节的钟声随同春天的清新空气,一齐从窗口涌进室内。各处的教堂钟声齐鸣,大街上来来往往的马车辘辘作响,在这片乱哄哄的声音中,只有最近的教堂那活跃而高昂的钟声清晰可闻,不知谁还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
对病死鸡进行剖检,发现病死鸡的病理变化基本上呈现相似性,病鸡尸体小肠部位出现变粗和膨大的情况,将膨大变粗的部分剪开,能明显看见肠管变粗,肠管内有红褐色的肠内容物,且伴随周围肠粘膜脱落的情况,并且在肠管内形成伪膜[1]。小肠肠壁变得脆薄,有明显的出血点,肠壁上出血斑点相对较多。部分肠管粘膜出现了坏死性脱落的情况,肠内容物较多,呈褐色糊状。部分肠管有发脓状的渗出物,并且死亡时间较长的病死鸡尸体出现肠臌气,个别鸡尸体出现了贫血和脾脏肿大的情况。病鸡尸体肝脏、肾脏和器官等没有出现明显的变化。结合病理剖检,初步判定鸡患有坏死性肠炎,在初步诊断后,通过实验室诊断进行进一步分析。
“人真多啊!”涅维拉齐莫夫看了看下面的街道,叹口气说。在那些亮着的街灯下面不时闪过一个个人影。“大家都跑去做晨祷了……我们东正教的复活节一般在俄历三月二十二日至四月二十五日之间。人们现在恐怕喝足了酒,在城里闲逛哩。有多少笑声和谈话声!只有我倒霉透了,在这种日子还得在这里坐着,而且每年都是如此!”
“谁叫您拿人家的钱呢?要知道今天不该您值班,是扎斯杜波夫雇您当替身。别人都去玩乐了,您却在这里替人值班……这是贪财啊!”
“见鬼,这怎么叫贪财呢?没有什么财可贪的:统共才两个卢布,外加一条领带……是贫穷,而不是贪财!可是眼下,你知道,要是能跟大伙儿一道去做晨祷,然后开斋,那该多好啊……喝上那么几杯,吃点冷荤菜,然后躺下睡他一觉……或者你往桌旁一坐,桌上摆着受过圣礼的库利契,茶炊在咝咝地响,身边还有那么一个迷人的小妖精……你喝上一小杯,摸摸她的小下巴,那东西还真撩人心魄……这时你会感到自己是个人……唉……我这一辈子算完了!你瞧,有个骗子坐着四轮马车招摇过市了,可你却不得不待在这里,再就是想想心事……”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伊凡·达尼雷奇。上帝保佑,您也会升官晋级,日后坐上四轮马车的。”
“我?嘿,不行,伙计,你开玩笑。即使拼了命,我这九品文官也上不去了……我没有受过教育。”
“我们的将军也没有受过教育,可是……”
“嘿,我们的将军,他在做将军之前,早就偷盗了十万公款。他那副派头,伙计,我可比不上……凭我这副模样也不会有什么出息!连姓也糟糕透了:涅维拉济莫夫!总而言之,伙计,这种处境是没有出路的。你愿意,就活下去;你不愿意——那就去上吊……”
涅维拉济莫夫离开通风小窗,苦恼地在各个房间里转来转去。钟声变得越来越响……已经不必站在窗口就能听到它了。可是,钟声越是清晰,马车的辘辘声越是响亮,这深褐色的四壁和烟熏的墙檐就显得越发阴暗,煤油灯的黑烟就冒得越浓。
“莫非从值班室溜走?”涅维拉济莫夫想道。
不过,这种逃跑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即便离开了公署,在城里闲逛一阵,涅维拉济莫夫总还得回到自己的住所,而他的住所比值班室更阴暗、更糟糕……就算复活节这一天他过得很好,很舒服,可是往后又怎样呢?依旧是阴暗的四壁,依旧要受雇于人代人值班,依旧要写这种贺信……
涅维拉济莫夫在值班室中央站定,开始沉思。
他渴望过上一种新的美好的生活,这种渴望弄得他满心痛苦,难以忍受。他热切地想突然出现在大街上,汇入热闹的人群中,参加节日的庆典——为此才钟声齐鸣,马车轰响。他向往重温儿时的感受:合家团聚,亲人们喜气洋洋的脸,白桌布,室内亮堂而温暖……他想起了刚才一位太太乘坐的四轮马车,想起了庶务官穿了就神气活现的那件大衣,想起了秘书佩在胸前的金表链……他想起了暖和的床铺,斯坦尼斯拉夫勋章,新皮靴,袖子没有磨破的文官制服……他之所以想起这些,是因为所有这些东西他都没有……
“莫非去偷?”他又想道,“就算偷东西不难,可是要藏好却并不容易……据说,一些人带着赃物都逃往美洲,不过鬼知道这个美洲在什么地方!看来要能偷会盗,还得受过教育哩。”
钟声停了。此刻只能听到远处的马车声和巴拉蒙的咳嗽声,可是涅维拉齐莫夫的满腔愁苦和愤恨,却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难以忍受。公署里的挂钟打过十二点半。
“写告密信呢,普罗什金一次告密,日后就步步高升……”
涅维拉济莫夫坐在自己桌前,陷入了沉思。灯里的煤油已经快烧干了,冒着浓烟,眼看就要熄灭了。迷途的蟑螂还在桌上爬来爬去,找不到安身之处……
“告密倒可以,可是这告密信该怎么写?要写得模棱两可,还得耍点花招,像普罗什金那样……我怎么行!这种东西一写,日后我定会受到申斥,我这个笨蛋只能见鬼去!”
于是涅维拉济莫夫开始绞尽脑汁,琢磨着摆脱困境的种种办法,目光却始终落在他起草的那封贺信上。这信是写给一个他十分憎恨又怕惧的人的,十年来,他一直向这个人请求把他从十六卢布的职位提升到十八卢布的职位上……
“啊……你还在这里跑,鬼东西!”他愤恨地一巴掌拍在那只不幸让他看到的蟑螂身上,“真讨厌!”
蟑螂仰面躺在那里,拼命蹬着细腿……涅维拉济莫夫捏住它的一条腿,把它扔进玻璃灯罩里,灯罩里突然起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涅维拉济莫夫这才感到略为轻松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