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行
许多人问过我类似的问题:如何提高写作技巧?如何提高阅读能力?读什么?怎么写?
我钟情又学汉字,是源自于幼年以来的熏陶。我绝不否认“技巧”二字,但提高自身素养的根本渠道还是通过一个人对事物本身的热爱。我极热衷于在忙碌的罅隙间躲在阳光光顾的某一个角落,翻开一本书,体验字里行间的乐趣,亦惊异于横竖撇捺间的隐喻,与其对现实的投射。常常会有许许多多的小点子一股脑地涌上来,叽叽喳喳扰得人不得安生,但我是享受的。
我并不因此得意,因为我的苦恼在于,太多的故事,只止于想象——每每提笔时,“不可言说”的痛苦不亚于你一眼看出了这道数学大题的答案却不知如何下手去解——有太多太多的人事,是又字所无可企及的,我们眼中的与后羿眼中的是同一个太阳,却没有后羿那副能射日的弓与箭,于是只好咬着笔头拍着大腿,望洋兴叹,恨自己学识阅历不够丰富,恨自己的人嘴里吐不出一口象牙。
其实无论一个人上升到多高的高度,他总有其不可言说的一些点,甚至比常人更多,这便是维特根斯坦提出的“语言界限”。
语言界限大致是一个人在建立基本的价值观和拥有基础的想象力后,在写作路上能遇到的最大的障碍。由于它并不友好的阻挠,你唯有十二分地热爱、甚至痴狂于阅读,才有可能坚持去写作,因为你不明白写作在此时还有什么意义。
写作本身或许可以毫无特殊意义,因为感受到不可言说的体验才是真正的关键。而写出的作品在读者那儿能够触发什么,更是取决于读者自身,而非创作者。换句话说,作品必须有这样一个特质,用“不可言说”去说明一种感受,它能够引起读者的强烈共鸣,具体表现为读者读到这一行,用力一拍大腿:“有道理,完全无力反驳。”最近很火的一档综艺节目《火星情报局》正是利用这一点,它善于总结一些寻常却从未引人关注的话题,让观众产生共鸣,从而博得一众的好评。
所以“不可言说”究竟要如何说出来呢?这或许是个不可解的命题。就我的粗浅理解而言,有两种方法:一是高超的写作语言能力,基于个人平时大量有效率的阅读和语言习惯的培养,你可以精确地击中藏匿于情绪背后的那个点;二则是留白,话说到一半,剩下那半句不点明,却也是最重要、最易于引起共鸣的。
《三体》作者大刘也是个极会留白的人,记得看《三体》时,我总好奇大刘会将什么样的语言聚焦到三体人的外貌与神态上。我们在看美国好莱坞科幻大片时,外星人永远一副大眼睛、尖下巴、蓝皮肤、大长腿、穿着暴露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一个个朋友圈里女孩们的自拍照上抠下来的蓝精灵。所以每次去影院,外星人亮相时,我总会有些失落,也因此对大刘寄予了更高的期望。谁知《三体》看完,我压根还是不知道三体人是什么模样——大刘从未提过,只有模糊的“会脱水”“思想透明”等特点。细想来,这样的留白,便也是他的高明之处了。我们没有理由随意地描摹想象不出的东西,就如我们讲不出在高维时空里的感受。
适当的留白,有时会给人无尽的想象,也从中生发出吟味不已的美。
不过留白这种多为我们所用的手段,只能算一种逃避的方式。我们真正所要做的,还是直面它、表达它,毕竟没有哪个女孩子会在男孩面前表现出一副“我能听到你的心声,你喜欢我,只不过你不敢表达”的样子,一个连表白都要留白的爱情,恐怕有些失败吧。
直面“不可言说”的典范,亦是大刘。当他以四维视角来看三维世界时,称其为“看得见三维物体的一切内部构造,甚至可以在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凭空取走人的心脏”。你一定会产生疑问,我们明明无法感知四维空间的感受,为什么大刘会如此自信地这样描写呢?当接近尾声时,疑團解开了,太阳系被二维化后,呈现的是无比精细的一幅画,画里有所有物体的内部构造,每一个原子的有序排列。这是我们可以想象的、亦是可以接受的,用这样类比或推理的方式从“可以言说”向“不可言说”推进,不失为一种绝妙的方法。当然,这需要强大的想象与联想能力,也需要莫大的敢于想象、敢于表述的勇气。
这是其中成功的一例。更多的表述方式,等待着我们去探究发掘。
曾经听说过,写作的意义,唯有一个“爱”字。这么说不无道理,因为只有无比地爱,才会渴望去交流不可能被交流的感受,写出不可能被写出的体验,来致敬“不可言说”。
有一个退休老教师对我说过,写作从来没什么技巧可言,唯有这六个字:爱美、好奇、多情。这六个字,我受益至今,所谓“爱”,是爱写作、爱读者、爱世界、爱所爱之人,亦是爱自己。
维特根斯坦对于人类突破语言界限的行为这样评论:“这种对我们的围墙的反抗,绝对是毫无希望的……但它记录了人类心灵中的一种倾向,我个人对此无比崇敬,我的一生绝不会嘲弄它。”
所以,用这爱与崇敬,和直面的勇气,致“不可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