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定而动：天同所的诉讼法宝

本社记者 祁彪

距白云城主叶孤城和剑神西门吹雪决战紫禁之巅的那一战，已过千年。

如今，距紫禁城不过里许的一座四合院内，又诞生了一家与众不同的律师事务所——天同律师事务所。

江湖传闻，这家律所拥有诉讼可视化、模拟法庭、知识管理和大数据等三大诉讼法宝，可御敌于外，胜于无形。

2019年3月26日，农历己亥年，丁卯月，壬戌日。宜：出行、订盟。

记者携笔为剑，以车代马，持帖拜访天同所掌门人蒋勇，为律林群豪解密这家律所的诉讼法宝之一——“模拟法庭。”

开启记忆之门

午后的四合院，宁静而又喧闹。

古香古色的房间，阳光洒进来，时光仿佛凝结。

记者的到来，让忙碌了半天的蒋勇终于能稍微喘口气。他的目光凝聚在轻雾袅袅的两盏香茗上，记忆之门由此开启。

“你知道，天同所不管是在以前只做高端民商事诉讼还是现在扩展成为涵盖‘诉讼+仲裁+执行+破产’四位一体的大争议解决业务，有一个始终不变的核心就是以客户为中心，始终贴近客户需求。”蒋勇说。

“模拟法庭也是为了满足客户需求？”记者有一丝疑问。

“对，在早期天同所发展过程中，如果我们认为一些案件关键事实和证据还不够清楚扎实而需要补充完善的情况下，客户有时会有一丝疑虑，认为是不是我们能力不行，故意为将来可能的败诉找借口。因此，我们当时就干脆提出来，将一些离职的法官或者资深法学专家请来，搞一个模拟法庭，把案件的事实和证据都通过模拟庭审的方式展现给客户，以此来说服客户。”蒋勇说。

“就这么简单？这就是设立模拟法庭的初衷？”

“就是这么简单。很多时候，你只是因为一个很简单的原因开始做一件事，但这件事的成功，决不会简单。”

蒋勇的话有些绕，但听起来又好像很有道理。

“这么说，模拟法庭能够作为天同所的三大诉讼法宝之一而为律师行业所熟知，很不容易了？”

“至少我们是在逐步探索之后才有了今天的模拟法庭，才使它具备了预判、备战和练兵三大功能。”

“您能展开讲一讲吗？”

“别急，我先给你讲个故事，一个有关模拟法庭的故事。”

一个模拟法庭的故事

走进四合院靠东侧的这间屋子的时候，天同律师事务所创始合伙人彭卿正在埋头整理案卷。他就是蒋勇所讲故事的主人公之一。

“这个案子我印象还是蛮深刻，虽然我是反方律师，不是当事人委托的那一方。因为这个案子有其独特性，在模拟法庭阶段辩论非常激烈，还曾被最高法院公报选收。”短暂的交谈之后，有关这个案件的记忆从彭卿的脑海显现出来。

这个故事中被提交给模拟法庭的，是一起房屋买卖合同纠纷。2006年，某实业公司将此房产以总价6000多万元的价格卖给了某咨询公司，并已收到了1000万元定金。协议签订后，实业公司把房产交付给咨询公司使用。但此后多年，买方并没付钱，卖方也没将房子过户。随着房价的波动，买卖双方的心理预期也不断波动着。2009年金融危机，房价跌了，买方咨询公司想要降价，实业公司不同意。随后，房价又涨了，卖方实业公司以双方无法协商一致为由，不肯卖房子了，只承认咨询公司是个租客，要求支付租金。双方先是在商函上各种扯皮大战，协商不成，开启了诉讼争夺。一审中级法院判决咨询公司胜诉。实业公司不服，上诉到二审高级法院。结果截然相反，二审判决实业公司胜诉。咨询公司不服，申请最高人民法院再审。

>>模拟法庭开庭 天同所供图

谈起这个故事时，另一个主人公、天同律师事务所创始合伙人陈耀权利用在航班上的时间，对这个故事的细节进行了回忆。

“这个案子，是咨询公司找到我们的。他们第一次与我们碰面时，就被问及了一大堆细节问题：房屋未过户的原因是什么？催过对方吗？为什么不主动向对方付尾款？房屋装修过吗？如何报审批手续的？这留给咨询公司一个很好的印象，其他律所和他们谈的都是框架性的、宏观的东西，反倒是很少涉及案件细节问题。他们最终决定选择由我们代理这起案件的再审。”陈耀权说。

对于天同所来说，这也是一个自我说服的过程。“我们认为有道理的案子，真正内心接受了客户的立场和观点，才会接。”陈耀权说。

天同业务委员会的多数委员都认为，在这个案子里，肯定是买卖合同。“如果不是买卖，无法解释实业公司为什么要交付房产，咨询公司也不会花大价钱装修，更不会将其打造成全国旗舰店。”陈耀权说。

以最坏的打算，做最充分的准备。签约后的案件讨论中，疑难问题逐渐放大：6000多万元的房产，一页纸、300来字的协议就给卖了？如何解释“再签具体的合同”之约定以及双方多次的文本磋商过程？

>>在模拟法庭上论辩 天同所供图

内部讨论其实就是简易版的模拟法庭，两队人马在办公室里交锋，没有裁判者。律师们的争论往往这么开头——“这件事，我觉得可以从以下几方面解释。”“这个观点，我需要从以下几方面阐述。”每当一个问题讨论完，双方已经由于站在台阶上太长时间而腿脚发麻。

“何不找几位资深专家，来一场模拟法庭，让第三方来判断，认真地争论清楚？”蒋勇提议。

陈耀权从“以下几方面”思考了模拟庭审的几个主要目的：“一帮助出庭律师理清思路，怎么在恰当时机说恰当的话；二了解法官关注什么问题，会揪住哪些问题不放；三也是向客户展示律师的工作过程，让客户有身临其境之感。”

一场有关这个案件的模拟法庭随即拉开了大幕。

一场不简单的对决

大幕开启，对陈耀权来说却注定不是一场简单的对决。

“考虑到此次案件的复杂疑难程度，为了保证模拟法庭的真实性和中立性，并且能够真正实现模拟法庭的效果，理清法律关系，梳理和完善关键事实和证据，与以往模拟法庭最大的不同是，这次模拟法庭是在模拟法官不知道我们代理哪一方的情况下进行的。”彭卿说。

模拟庭审的日期被安排在正式庭审的前一周，这不是一个拍脑袋想出来的时间点，而是通过多次模拟法庭实验出来的最佳时间。一个星期，一方面能让出庭律师在发现问题后有时间再补充准备证据、调整策略，也能让律师团队在模拟法庭上消耗的精力、体力得以充分恢复；另一方面，也不会因为间隔时间太长，而需要重新唤起出庭律师的兴奋点。

在模拟庭审前，陈耀权团队已经认真准备了很长一段时间，配合模拟的彭卿团队也丝毫不松懈，画图表、准备证据册，认真分工安排答辩策略。

模拟法庭庭审的前一晚，双方各自在天同所的小四合院里加班到凌晨3点钟。彭卿跑去陈耀权的屋子里连珠炮提了好几个问题：“这些问题你们解决得了吗？！”他放话说：“明天我在法庭上就问死你！”

“律师都是好斗的，我想赢。”彭卿丝毫不隐瞒。

此案是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请再审，陈耀权本来就压力山大，还被大半夜威胁了一番。“法庭是律师的主战场，第二天来的法官是外部的人，这是展示律师风采的时候。旁听的是客户和同事，面子还摆在这呢。能不拼命吗！”

虽然仅仅是一桩模拟庭审，在庭下却早已硝烟四起。

第二天，在天同所专门准备的房间里，这场真刀真枪的模拟庭审开始了。

担任此场模拟法庭的审判长，是原最高人民法院的一位资深法官。对他而言，以法官的角色，在模拟法庭上与律师进行职业沟通，有助于客户作正确的风险评估，而且还能帮助律师提高执业技能，当然是件好事，没有理由拒绝。另外两名审判员，也是最高法、最高检的离职法官或检察官，都是行业的资深元老。

敲槌，开庭。

法官们上台坐定，并不客套寒暄，审判长讲明法庭规则，介绍合议庭各成员，除三名法官外，还配有一名书记员在旁记录，申请人与被申请人两边坐开。桌上摆有名牌亮明各方身份，感应话筒连接监控摄像，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被录入系统。

陈耀权向法官讲述了咨询公司的故事：“这纸协议的买卖双方按照真实意思签订了合同，定金付了房子交了，关系处得也不错，突然发生了汶川大地震，双方都忙着抗震救灾，没来得及过户。缓过来后，无意间却发现实业公司把房子抵押了，还伪造了一份租赁合同，把购房协议中咨询公司的签字盖章复印进去。在经过询问后，对方还矢口否认了，陆续编造税费问题、定金没收到之类的谎话，这些不诚信的行为都表明实业公司想恶意毁约。因此，我们认为这份购房协议书是合法有效的，应当继续履行。”依托记录所有时间节点和事实的图表，陈耀权向模拟法庭陈述事实和请求时格外自信。

彭卿阵营则准备了另外一张图表。这张图表所强调的细节，是双方签约后的数次协商环节。他要讲述的故事，是另外一个版本：实业公司卖房子时，房子还不在该公司的名下，只有使用权没有产权，根本无法交付和过户给对方。1000万元只能算是立约的定金。2009年对方要求降价，实业公司回函要求尽快签订“购房合同”，咨询公司却回函说，同意商谈购房的事宜，但并没有对购房协议是个意向性的协议作出异议。后来实业公司寄去了合同，他们又回函说，已收到合同文本，仔细阅读后再商谈。

“这都说明，咨询公司心知肚明购房协议只是一个预约。”他说。

这份购房协议的性质，“是个本约合同，还是预约合同？”被审判长归纳为本案第一个争议焦点。简单地说，所谓预约就是意向，本约就是正式合同。对照生活，预约就像谈一场恋爱，未必能走向婚姻，而本约就是婚姻。

陈耀权指责对方不诚信，偷瞒着把房子拿去抵押借款。彭卿辩论说：“我反而要问对方，你为什么不向我们主张违约责任？而是跑来和我们商谈合同具体的内容，这显然不符合一个正常的理性商业人逻辑。”

彭卿说对方根本不关心房屋产权，哪有买方不着急过户的，显然无法认定这是一个买卖合同。陈耀权反辩：“2008年的汶川地震，对双方影响都很大，都投入了抗震救灾中，没有来得及继续商讨房屋过户事项，但并不代表我们不关心房屋产权问题。”双方各执己见，不肯让步。

法官们也没有闲着，时不时投掷重磅炸弹，提问陈耀权阵营：“这张协议书屡次提及‘在购房合同签订时’，购房合同和这张购房协议书是个什么关系？”

“天同的每一次模拟法庭，几乎都是如此，真实、激烈，对抗性非常强，比起真实的庭审有时还要有过之。与提成制律所不同，我们作为一家一体化律所，实行计点制分配模式，律所收入多，每个合伙人的收入也就多。因此，在模拟法庭中，不管是正方还是反方，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为案件的胜利而战，为客户的利益而战。”蒋勇说。

蒋勇表示，在天同的模拟法庭中，一般会安排与出庭律师实力相当的同事担任对方律师。庭前，双方需要各自准备，包括分别制定庭审方案、编排证据、准备庭审文件等。而模拟对方的律师带有明确的角色任务：站在对方的视角上，为对方主张中的瑕疵寻找合理解释，甚至是为对方考虑补充证据、补充意见的可能方向。

这也正是故事中的模拟庭审会如此激烈紧张的原因。

“模拟法庭的法官，一般由团队内最为资深、业务经验最丰富的合伙人或律师担任，有时甚至会专门邀请外部的退休和离职法官、检察官，专家顾问作为重大案件的模拟法官。如此重视模拟法官，是因为模拟法官肩负重任：还原庭审仪式感、把握庭审程序、对律师进行‘压力测试’。经历过庭审的诉讼律师大多深有体会，有时对方律师的咄咄逼人可以不作回应，但法官在庭上的任何问题都需要谨慎对待和处理。而模拟法官的发问，也应该成为正方律师‘最坏的准备’中重要一环。为帮助庭前准备，模拟法官应当尽可能地将疑问抛向正方律师，甚至可以是预设对方正确的立场（如认定对方有争议的证据有效等）进行发问。出庭律师需要同时面对来自模拟反方和模拟法官的双重压力。我们笑称，在天同的模拟法庭上，模拟法官都是‘真刀真枪’的。不过，所有对出庭律师的‘挑刺’，都是为了能最大程度地检验出庭律师的准备工作。经此一役，真实法庭上更可游刃有余地发挥。”蒋勇说。

上述故事发展的走向的确如此。

休庭后，三名法官又关起门来评议，他们必须给出一个结果。“庭审很顺利，但是各方当事人不能同意对方观点，毕竟现在房地产价格非常高，双方都是依据自己利益考虑，无法让步。”审判长说。

三名法官把庭审中的疑难问题又从头到尾捋了一遍，都有点一筹莫展。一方面，双方争议的问题，很多并没有明确的法律规定；另一方面，如何维护双方的利益平衡，也是裁判者看重的问题。

“判决没处下笔，但是调解——我觉得也不乐观。”扮演其中一名审判员的原最高检的检察官摇摇头说。

三名模拟法官都认为调解是最好的办法，如果非要给出一个结论，模拟法官们的答案是：1票支持实业公司，1票支持咨询公司，另1票认为还需进一步核实案件事实。

在门外，参与旁听的12名陪审团成员也热烈讨论着。陪审团制度存在于英美法系，他们由普通人构成，但在这场模拟法庭特设的陪审团中，有律所内部的辅庭律师，他们是被培训的新人，旁听即学习；也有非法律专业的行政人员，他们的意见更接近普通老百姓，是个参照。

一直坐在模拟法庭台下旁听的案件当事人咨询公司，早没了开庭前的云淡风轻，边听边捏汗：“真打啊，还以为只是演一下戏。”看到最后，当事人完全坐不住了：“我们这一方的律师毫无保留全力以赴，但代理另一方的律师也火力全开，针锋相对。”

模拟庭审结束后，陈耀权和团队一起根据这次模拟庭审暴露出的弱点和不足，专门赶赴事发地再次进行了有针对性的证据补充，在随后开始的真实庭审里打了个大胜仗。

“我在庭审前就告诉当事人，在模拟时候，不要我们一不利就很着急。毕竟内部模拟法庭的作用，就是挑我方的毛病。模拟庭审中，我作为真正的正方律师是当局者迷。而站在反方配合扮演，毫无压力，只需要挑毛病，局外人角度，视野更清晰更有力，更能帮助完善应对真实的庭审。”陈耀权说。

模拟法庭的“摩斯密码”

“讲完这个故事，你明白我想要表达什么了吗？”蒋勇问道。

此时，两盏香茗已微凉，袅袅雾气不再，记者的思绪也从这个故事中回到了眼前的对话：“模拟是为了实践，而实践又不断地完善模拟法庭制度和内涵？”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当我在实际工作中操作模拟法庭的想法时，立马发觉障碍重重。代理律师一方面要站在客户角度，又要跳出来站在对立面去思考问题，并不容易。我便试着找来律所的另一拨律师替对方说话，分成两个小组，对立讨论。这种简易版的模拟法庭方式，直到2011年，天同才把它产品化，并分类为两种：一是在风险评估阶段用来预判案件走向的模拟庭审，二是在真实庭审之前用来准备的模拟法庭。前一种是把律师对案件的评判过程展示给客户，把我们之前的讨论用模拟法庭展现给他。他们会知道律师如何对待他的案子，客户体验会更好。我们从中立角度评判，客户对诉讼预期风险会更客观。后一种，则是帮助出庭律师更好地准备庭审，有时甚至是对出庭律师的压力测试，模拟的对手和审判者会一边倒地压向即将出庭的律师。“你的模拟对手会更了解你，会帮助你发现很多问题。”蒋勇说。

一次又一次的实践、模拟，如今天同所的模拟法庭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流程，这些流程的组织方式和规模都可以根据需要进行调整，但有些因素可能大幅提升模拟法庭效果，天同所将其归纳为天同模拟法庭规则，包括外聘法官。法官尤其是同级别法院法官，在裁判思路上有很大相似性。组织预判性模拟法庭时，尽量聘请退休或离职法官，他们能最大程度模拟真实庭审。客户信息屏蔽。组织预判性模拟法庭时，合议庭一般不会知道谁是天同所的客户，这是为了保证合议庭的中立性。庭前会议。如果案件情况复杂，经一方律师发起，天同所的业务秘书会组织庭前会议，目的是排除干扰信息，确定庭审焦点，从而提高效率。合议庭成员不参加庭前会议，业务秘书负责将会议结果以书面形式提交合议庭。客户参与。天同所会尽量邀请客户参加模拟法庭，这实质上是一种“用户体验前置”。复盘和答疑。复盘是指在模拟法庭结束后，合议庭成员、双方律师、陪审团成员立即回顾庭审情况。答疑，则是合议庭成员负责回答客户对庭审流程以及裁判理由的疑问。全程数字录像并及时刻录。确保律师可以反复回顾庭审表现，进而做出更有针对性的改进。

“通过这个故事，你可以发现模拟法庭帮助预判案件走向，让客户需要知道案子有多大赢面，让律师需要判断案件的风险点，从而更好地准备庭审。此外，模拟法庭还可以用于训练技能，提升专业水平。目前，我们还在探索模拟法庭的其他功能，如在招聘环节的应用，让模拟法庭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曾经我们非常注重模拟法庭的形式，比如一定要有个房间，房间的布置一定和真实的法庭一模一样，哪怕是在细节上。但是如今我们发现，只要抓住模拟法庭的精髓，不管形式如何，每一次模拟法庭，都胜似一场真枪实弹的现实庭审。”蒋勇说。

本次探秘告一段落之时，已暮色临近，万家灯火。行走在一片碧瓦红墙的古代建筑群落里，恍如置身于那些武侠巨匠为我们构筑的江湖世界里。而天同所的模拟法庭给人的感觉，越来越像一个绝世高手：落叶飞花，皆可杀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