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钱墨痕
一
一辆老旧的桑塔纳在砂石路上颠簸着前行,但好在这种路况仅仅是一小段。暹粒的路近几年已经修得很好了,要搁十年前,从市区到吴哥王城,三十公里的路莫先生可是要走上三个小时。可是他们关注的还不是这些,没有人关注这些。
“五分钟,过了这段路就有个厕所了。”莫先生的话从驾驶座传到后面来,透过后视镜,莫先生看到哈奴曼先生和阿普萨拉小姐像平衡重量似的坐在后座的两边。哈奴曼先生两只手攥得紧紧的,牙齿咬着下嘴唇,冲莫先生点着头,阿普萨拉小姐则在玩着手机。这两个名字还是莫先生取的。
这是一月的第二个周末,每年这个时候是吴哥窟游人最多的时候,只有冬天这里才不那么炎热。今年莫先生也赶了次时髦,带着老婆孩子去海边的西哈努克跨了年。阿普萨拉小姐和哈奴曼先生还是新年中他的第一笔生意。这对来自中国的客人虽然不像白人出手那么阔绰,但性格还算不错,也不麻烦,是莫先生喜欢的那种。这已经是第二天了,第一天还玩得好好的,不知是吃坏肚子还是什么,刚出门二十分钟,已经第二次被哈奴曼先生问最近的厕所在哪儿了。即使这几年暹粒的旅游配套设施一步步改善,但毕竟没法跟发达国家比。莫先生很想告诉他如果真的急,可以像本地人一样找个树丛解决,但碍于面子也碍于阿普萨拉小姐,没说出口。
实打实五分钟的路,莫先生想快也快不了。公司给他配的这辆桑塔纳在他手里已经五年了,速度只要提上去一点,整个车都会发出散架似的声音。莫先生结束上一份翻译的工作之后就进公司做起了旅游包车,是最早开始的一批,虽然比翻译来得辛苦,但好过之前三天两头接不到活儿。莫先生又回头看了一眼,阿普萨拉小姐仍在玩着手机,哈奴曼先生腹部的疼痛写在了脸上。这不是莫先生能分担的,他把头转回去,轻轻把油门又踩下去一点。
这对中国的情侣比自己小上十岁,今年刚过二十四,帮着买门票的时候莫先生偷偷看了他俩的护照。在中国人中,莫先生也是喜欢年轻人多一点,老年人总会问他要一瓶瓶免费的纯净水,会问他毛巾为什么不是冰的,甚至责怪他怎么不会讲中文。要知道莫先生只是个包车司机而已,甚至连导游都算不上。年轻人则省心了很多,自己带了水不说,还会主动就行程跟自己商量。莫先生不怕多跑地方,就怕事前不提,事后指手画脚。中国市场是公司很看重的一部分,之前莫先生不以为意,连续两个月因为差评扣了奖金,他真的有点怕了。昨天半夜这对小情侣发来短信说因为身体原因今天看不了日出了,让莫先生九点在酒店等就好。第二天的固定行程是由吴哥王城的日出开始的,一般莫先生四点就要起床开车去接客人。去年有一次,他接待一对美国老夫妇,决定第二天放弃看日出却没提前跟他说,害他在酒店门口空等了三个小时,打电话上去还挨了老太太一顿骂。
“就是前面了,可能有点简陋,不过可以用。”莫先生把车开到能到达的离厕所最近的地方,好让哈奴曼先生少走一些路。等到哈奴曼先生下车后,再慢慢把车倒回马路上。哈奴曼先生拿着纸就下去了,大概一会儿他就会知道莫先生是对的。莫先生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对简陋的心理承受有多强,比如小便池下面不是下水管道,而是一个桶,靠人工来更换和清洗。但毕竟是路边的公厕,还能要求多少呢,何况哈奴曼先生已经憋得那样痛苦了。
停稳当之后,莫先生把头转过来:“阿普萨拉小姐?”
阿普萨拉小姐还在玩手机,看莫先生回过头后两秒才意识到对象是自己。她放下手机,说了声“Hi”。
“喜欢这个名字吗?”
“阿普萨拉?喜欢。”
她很喜欢这个寓意。女孩叫妍,在汉语中是美丽的意思,但中文太难了,莫先生的舌头没那么灵活,便问她能不能称她为阿普萨拉,在印度教文化中是跳舞的仙女的意思。在国内她也经常会自称仙女,做一些“仙女下凡太累了”之类的调侃,很乐意地接受下来。紧接着莫先生问男生,有没有什么绰号。“猴子。”女孩告诉莫先生。男生有点窘迫。莫先生看出来了,但他没仔细想。那就哈奴曼好了,哈奴曼是《罗摩衍那》中的猴神,莫先生猜,就算男孩不喜欢,也不至于讨厌。
“中国人会用最普通的话做名字吗?”
“普通?比如呢?”
“比如,你好。”
“不,不会,不会用‘你好’,但是会用一些形容词,比如‘好’‘帅’‘红’‘美丽’之类的。我的名字在中文里就是美丽的意思。”
阿普萨拉小姐的专业是对外汉语,就是教外国人说中文的,和外国人说话天生没什么障碍。莫先生其实也是在没话找话说,这对情侣也不是他见的第一个中国人,这个问题常常被莫先生用作“破冰”的第一个问题,他觉得两个人在车上啥都不聊实在是太难熬了,说话间他仔细地端详了一遍阿普萨拉小姐。她皮肤很白皙,要白过很多柬埔寨女孩,穿着一条大红色的长裙,夹脚拖鞋,很多来这里的日本人韩国人会这么穿,说是大红色饱和度高,拍出来的照片好看。莫先生对中国女孩的想象还停留在青年时期看王家卫导演的《花样年华》,张曼玉穿着旗袍和高跟鞋的景象形成了他对中国女人的第一印象。很多年过去了,他始终没见到,也不会有中国人穿旗袍和高跟鞋来吴哥窟玩,实在是太热了。
“阿普萨拉小姐,你来自哪里?”
“指城市吗?”
“对,北京?上海?”
“上海。”
“上海我去过,那边的生活很快,太快了。坐电梯,那个关门键的油漆都被磨掉了,笃笃笃,不停按,不停按,太快了。这里就很慢。”
阿普萨拉小姐附和着笑了一声,这个细节她还从没有注意过。
“一会儿到了王城,会有当地的小孩问你刚刚我问的问题,你不要接话,阿普萨拉小姐。”
“问我来自哪里吗,为什么?”
“那些孩子会给你介绍吴哥窟,会说你的家乡好,会告诉你柬埔寨的孩子没有学上,没有衣服穿,问你要钱,你千万不要给。”
阿普萨拉没有说话。
“不是我不同情他们,他们很多人本可以继续上学,但是学了几句英语,在这上面有了收入就离开了学校,这样是不对的,这样不好。”莫先生说完喝了口水,他遇到喜欢的客人都会叮嘱他们这句,其实他才不在乎客人们会不会给孩子钱,或者说他在乎也没用,有些东西靠他也改变不了,但是对喜欢的人负一点责任会让他很开心。阿普萨拉小姐的鼻梁上架着眼镜,一副读了很多书的样子,其实不太像壁画上的阿普萨拉了,不太符合柬埔寨男人对美的定义,但莫先生还是觉得她是好看的。
“你们是来度蜜月吗,结婚度假?”虽然阿普萨拉小姐的话不很多,但莫先生能感受到她不讨厌或是不厌烦对话。
阿普萨拉小姐听到这句话把头转去看了眼窗外,木质厕所还安静地坐落在树丛中。“没有,我们还不是夫妻。”
“是情侣出来玩啊。”
阿普萨拉小姐低头玩着手指,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右手无名指的指甲油已经脱落大半了,她想把它们一点点全抠下来。
“哈哈,你们有想过结婚吗?”问出口,莫先生意识到问得有一点点多了,把手中的矿泉水瓶盖往回拧,“中国年轻人结婚晚吗?”
“我们还太小了,中国很多年轻人三十岁才结婚。要三十才能攒下钱买自己的房子,中国的房价太贵了。”阿普萨拉小姐仿佛还想说什么,哈奴曼先生从另一边上了车,阿普萨拉小姐停住了话头。
莫先生做出了一个“了解”的手势,哈奴曼先生上完厕所神色放松一些了。“怎么样,好一点了吗?”
哈奴曼先生把捂在肚子上的手移开,点了点头。
莫先生想了想从副驾驶的盒子里掏出了一个小药箱,从里面拿出一小袋药,递到后面,说:“这是我自己吃的,可以放心。我偶尔也会吃坏肚子什么的,如果再不舒服可以试试。”
哈奴曼先生道了谢接过药攥在手里。“莫先生,到王城还有多久啊?”
“前面路就好走了,不出意外二十分钟就可以。”生怕哈奴曼先生有别的担忧,莫先生又补了一句,“到了王城厕所会多一些,也会干净些。”
汽车开始加速,后视镜里阿普萨拉小姐让哈奴曼先生吃药,哈奴曼先生没有理会,开始对着手机输入药上的英文,阿普萨拉则重新开始玩手机。莫先生本不是敏感的人,但看到这一幕敏感了一下,也许自己给药是多余了,但也仅仅是几秒钟。毕竟出门在外安全第一,莫先生也能想通,不想让沉默的氛围继续,他又重提了上一个话题:“我和我老婆十七岁就结婚了。”
“十七岁?十七岁是算早的还是正常的?”阿普萨拉小姐来了兴趣。
“正常,城市里可能会晚一些。但在我们乡下,十七岁已经不算早了,我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说完莫先生哈哈笑了起来。
刚刚一瞬间莫先生有想象这个中国女人是自己老婆会是什么样。莫先生总会涌起这样无聊的幻想,给无聊的驾驶增添一点乐趣,当然只是想想而已。也有快成真的,三年前有个韩国女人包了自己的车,一个人包一辆车就已经很少见了,她一路都在倾诉自己怎么孤独,最后一天结束之后邀请莫先生去自己的酒店。去了之后才发现是别的意思,吓得他包都没拿就从酒店逃回了家。那次之后每当自己有无聊的想法,莫先生总会有意无意地提起自己的老婆。
“为什么会结这么早啊?”阿普萨拉小姐问。
另一边,不知道哈奴曼先生在手机上查到了什么,已把药倒进了嘴里。
“柬埔寨到现在还没有完整的教育体系,很多人读几年就不读了,也没有钱。一些人会帮家里,另一些人则会去城市。在城市,很多人会学坏。”莫先生停顿了一下,说了“肉体”和“毒品”两个单词。
“吸毒和卖淫?”阿普萨拉小姐把手机放回包里,身体微微前倾。
“是,走上这条路就完了。但很多年轻人心智不成熟,会这样。家长会认为婚姻是一种约束。”
“这么早就结婚的话,离婚的多吗?”
“在城市也许吧,农村呢……”莫先生摇了摇头,说了句柬埔寨谚语,“‘包不坏不扔’。我十七岁的时候认识我老婆,那个时候她十五岁,在工厂做工,很辛苦。跟我在一起之后,我就不让她做了。后来有一些钱了,我送她去学校识字,然后现在在家也能教育孩子。”
⊙ 劳尔·杜飞 作品8
“所以没有你就没有你老婆的今天?”阿普萨拉小姐笑着问出了这句话,莫先生点了点头,没注意阿普萨拉小姐神色中有什么变化。阿普萨拉小姐很多同学去了第三世界国家的孔子学院工作,教外国孩子念汉语的同时,也宣传一些独立平权的思想,阿普萨拉小姐视她们为榜样。但哈奴曼先生总有不同的看法,他告诉阿普萨拉小姐,在第三世界国家有钱学汉语的已经属于特权阶级了,可以跟他们讲不代表可以跟普罗大众讲。好比你无法跟一百年前还在裹小脚的女人说你们要学秋瑾学宋庆龄,有些事情要一步一步来。这只是他们漫长分歧的一部分。
但好在阿普萨拉小姐也没有争论的意思,莫先生还在幸福地讲着,说当年他去提亲,老婆家要求四十美元的彩礼。他说你女儿已经被我睡过了,四十美元不行,只能给三十,后来还是娶到了。
“真的吗,你当时真的是这么说的吗?那她爸妈不是被你气死了?”
兴许是吃药之后好了一些,哈奴曼先生接了一句。阿普萨拉小姐在旁边白了一眼,她相信哈奴曼先生也一定看见了。
莫先生边向右打方向盘边大笑起来。“是啊,可是就是这样的。现在她在家里养一头奶牛,接送三个孩子,她常说遇见我很幸运。”莫先生说话时沉浸在浓浓的幸福之中。他说得没错,即使加上他抱怨的养三个孩子压力很大,学校总是变着法儿地向家长收钱,书包、教材、校服等等,加上这些,他还是很幸福。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很幸福,这就够了。
桑塔纳停在王城的停车场,第一个景点是巴戎寺。莫先生给介绍说这个地方是来吴哥窟必来的景点,位于王城的中心。每座塔上都有四面佛,来体现当时的兴盛,被西方人称为“高棉的微笑”。“不去一定会后悔的,而且现在已经过了早上人最多的时候了。”阿普萨拉小姐之前听一个台湾作家讲过巴戎寺,他说他最喜欢早上五点一个人来这里,看着太阳慢慢升起来,阳光慢慢打在一个个笑脸上,特别美。其实不用莫先生这么卖力地推荐,阿普萨拉小姐也会迷上这里。下车之后莫先生还特意说了一句说巴戎四周有一圈壁画,壁画上有全世界最美的阿普萨拉。阿普萨拉心情好的话会说:“世界上最美的阿普萨拉不正站在你面前吗?”她现在心情不错,但还没到那个地步。
哈奴曼先生也下了车,但走了两步蹲了下来,肚子还没有完全安稳。他用普通话跟阿普萨拉小姐说了几句,意思是他就不去了。从阿普萨拉小姐脸上也看不出失望或是高兴。莫先生说了一句车在这里等,阿普萨拉小姐进了寺庙。
剩下的两个男人回到了车里,莫先生重新发动了车,开了空调。哈奴曼先生冲他摇了摇手,说不用,开窗户就行,不那么热。
“没事,你女朋友给的小费里已经包含空调的费用啦,不用省钱。”
“她给了小费了?”
莫先生愣了一下,点了点头,笑得有点尴尬。莫先生不是个会说谎的人,哈奴曼先生一定也看出来了。坐下来哈奴曼先生好了一些,有时候肠胃炎就是这样的,这也给了莫先生观察哈奴曼先生的机会。哈奴曼先生穿着当地买的吊裆裤,这种裤子很透气,不会那么热,但有一点点长了,脚的部分微微拖在地上,有点脏。他的身高不高,留一撮小胡子,除了不那么帅之外,还有点《花样年华》中梁朝伟的神韵。
哈奴曼先生坐着不说话,莫先生开了口:“你不去给她拍照什么的,她不会生气,不会不高兴吗?”
“反正有自拍杆。”哈奴曼先生似乎心里有事,要不然就是肠子还在闹腾,不太想聊的样子,莫先生拿不准。
“你女朋友人很好。”莫先生想夸人总不会错,他尽力显得不经意。
“不是我女朋友。”哈奴曼先生轻轻接了这句。
“什么?”莫先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们不是住在一起吗。哈奴曼先生不得不把话再重复一遍。
“她不是我女朋友,我们已经分手了。”
莫先生愣在那里,双手扶着方向盘,不知道接下来再找什么话题。哈奴曼先生递过来一支烟,问莫先生抽不抽。莫先生一般不抽烟,但还是接了过来。
二
五十分钟之后,阿普萨拉小姐回到了车上,也许更久一点,哈奴曼先生也不知道。
“怎么样?”莫先生一边把车倒回路上,一边问阿普萨拉小姐,“巴戎寺美吗?”
“好极了。”
“看到阿普萨拉了吗,还有浮雕上中国宋朝军队来帮我们打仗的情景,看到了吗?”
“嗯,我还拍了不少照片。”
回到车里没了刺眼的光线,阿普萨拉小姐开始一张张遴选刚拍的照片。莫先生则对阿普萨拉小姐的回应十分满意,又赞美了一遍他们国家的世界遗产。
中国人向来内敛,汉语中并不常用“好极了”这个单词。哈奴曼先生看得出来,阿普萨拉小姐真的挺开心,心中的内疚少了一些。莫先生在前座甚至哼起了小曲,也是个很难藏事的人。藏不藏得住都不打紧,明天就回国了,这个人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都两说。阿普萨拉小姐有时会很悲观,认为人与人的关系从来只是陪对方走一段路,而旅途中踏下的每一步都会是告别,因为你不会再回来。哈奴曼先生不认同这点,但和莫先生不会再有交集正是他敢于聊起心事的原因。
旅程是从高雄开始的,或者可以再往前推一点,是二十天前从北京首都机场开始的。
阿普萨拉小姐在高雄中山大学交流一年,十二月是最后一个月,哈奴曼先生打算去台湾玩一圈顺便接阿普萨拉小姐回内地。他为这次见面已经期待了半年,项目包括了环岛、夜市、去绿岛泡海底温泉、去玉山看日出、看跨年演唱会等等。行程是他俩一起定的,而且阿普萨拉小姐参与多一点。
计划很快就被打破了,分手是哈奴曼先生到高雄的第二天阿普萨拉小姐提的。其实前夜哈奴曼先生就能感到有点不对劲,半年没见面,阿普萨拉小姐不可能身体一点也不想他。夜里早早洗好上了床,阿普萨拉小姐硬是磨蹭到了十二点才洗澡,之后又推说太累了。哈奴曼先生也没有坚持,他怕被说脑子里只有做爱,也不是第一次了。
一开始当然是生气和愤怒,哈奴曼先生记得自己除了没有失态到摔东西,别的几乎都做了。发了一大通脾气,不停追问为什么,阿普萨拉小姐当时也被吓住了,蹲在地上边摇头边流眼泪,还道着歉。哈奴曼先生当然什么也听不进去,即便强迫自己冷静,但想到“既然要分手,何必要我来台湾”这一点就会血气上涌。那天的事后来以哈奴曼先生摔门离开阿普萨拉小姐住的学生公寓而告终。
在高雄的大街上走了一天,哈奴曼先生想了很多,又都被自己推翻了。他不断告诉自己他只是要个答案而已,他还告诉自己并不是在怕输。
晚上六点阿普萨拉小姐出门吃晚饭的时候,看见了蹲在门口的哈奴曼先生。哈奴曼先生不肯松口,告诉阿普萨拉小姐自己忘记拿入台证了,没法住宾馆。但他就说了这么多,阿普萨拉小姐笑了一半收了回去,把他让进了屋。
那天晚上两人都在僵持,沉默代替了争吵,怎么睡似乎成了摆在他们面前最大的问题,两个人谁也不开口,仿佛能一直坐到天亮。后来还是哈奴曼先生让步了,问阿普萨拉小姐室友回来吗,回来的话他就出去住。
“室友去台北了,要在那里待一个星期,”阿普萨拉小姐想了想说,“今天太晚了,你睡沙发吧,别的明天再说。”
沙发正对着窗口,哈奴曼先生躺下去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一栋台湾学生的宿舍楼。哈奴曼先生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就莫名其妙地走到了这一步。但这种问题往往想不出答案,哈奴曼先生自己也知道。中山大学没有宵禁,有的学生疯到两三点才回来。哈奴曼先生无聊又难过,睡不着就数对面宿舍楼的窗户。对面一共有四百〇六扇窗户,却没有一扇是为自己打开的。
“猴子。”身后有人在叫自己,哈奴曼先生感觉得到是阿普萨拉小姐。还在一起的时候,阿普萨拉小姐损他常叫他这个,哈奴曼先生不够高大。他心中一暖,睁开眼睛。
“我知道你没睡着,你不是腰不好吗,沙发太软了,去床上睡吧,我去舍友屋。”
哈奴曼先生听了有些感动,坐起来却只看到一张不带感情的脸。
出去后,阿普萨拉小姐才发现舍友走之前将房门反锁了。她狠狠心,一张床就一张床吧,也不差这一晚了。哈奴曼先生不忍看她这么纠结,主动把自己的铺盖卷成长条,放在中间,做了条“三八线”,背对背睡了。
后面几天哈奴曼先生与阿普萨拉小姐都是这么度过的。每天清晨哈奴曼先生装模作样地在高雄街头闲逛,花着兑换好的新台币。有时候热了就找一家街边的咖啡馆看看人流想想曾经开心的时候,然后耗到晚上八点再回去洗澡睡觉。
让哈奴曼先生忘不了的是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旧年的最后一天,原先的计划是一起看跨年晚会。台湾每个城市都会举行跨年晚会,作为回馈民众的福利,不收门票,去得早就会有好位置,其中又以台北和高雄两地最为出名。那天哈奴曼先生特意回来得早了些,两点就到了宿舍,想看看阿普萨拉小姐会不会对晚会还有兴趣。
阿普萨拉小姐六点才回来,哈奴曼先生有点生气,这个时候学校的课早就结束了,哈奴曼先生不知道她一天到晚去了哪里,正如她也不知道他怎么度过的一样。哈奴曼先生跟阿普萨拉提了一声,太晚了,去了也没有好位置。阿普萨拉抱歉道,她今天实在是太累了。这两天哈奴曼先生已经听了太多的抱歉,他不想听更多了。按平时他会发脾气,但现在他连脾气也不想发了。
那天倒是没耗着,两个人很早就洗完上床了。上床后哈奴曼先生看了一会儿《台北人》,想着两三个小时后这一年就要过去了,有些伤感,然后就看不进去了,关灯就睡了。可心里有事,一直睡不着。十二点很快就到了,烟花开始一团一团往天上蹿,仿佛新的一年真的会变得更好。今天空调温度打低了,哈奴曼觉得有些冷,坐起来裹紧了小毯子。烟火断断续续了十几分钟才结束,哈奴曼先生想找月亮,月亮那个时候估计悬在半空,没有找着。身后阿普萨拉小姐的声音传了过来。她对他说:“新年快乐。”
哈奴曼先生回过头去,阿普萨拉小姐离他并不远,但在“三八线”的另一端,用手还没办法一下把她搂进怀里。哈奴曼先生一瞬间有点想哭,他转过身去,躺下来,不想被她看出什么。他也告诉她:“新年快乐。”
“你们是在暹粒机场进的柬埔寨吗?”莫先生透过后视镜看了看后排,哈奴曼先生孤独地望着窗外。这种眼神他见过很多次,当地很多小孩生下来养不活,母亲们就是这样的眼神。刚刚等的时候,哈奴曼先生把能讲的挑了一些告诉莫先生,他知道他们是从台湾直接飞来的柬埔寨。听完故事,莫先生越发同情起眼前这个男人。
“没有,我们是从金边入境的。”阿普萨拉小姐说。哈奴曼先生看得出来,阿普萨拉小姐还蛮喜欢和司机交流的,以前他总不愿意阿普萨拉小姐跟别的男人多说话,现在看看也没有那么反感。不过这都是很久前的事了。
“金边啊,那你们明天就会见到暹粒机场,那里很小。对了哈奴曼先生,你们入关时他们问你要小费了吗?”
莫先生有意地点哈奴曼先生的名,想让这对小情侣能交流起来,但回答的还是阿普萨拉小姐。
“我没给。他拦了我们一会儿,还是放行了。”
“你这样做很对,很多人都会给,他们的腐败都是被惯出来的!”
莫先生是个蛮容易动感情的人,说着说着就有点生气。毕竟结婚十几年了,今年去西哈努克跨年还是第一次带老婆孩子旅游。这时,一只猴子从道路一边蹿向另一边,莫先生来不及踩刹车只能打方向盘。阿普萨拉小姐出于惯性一下子撞向哈奴曼先生。哈奴曼先生脸红了一下,继续发问:“医院很贵吗?还是有补贴?”
“很贵。没有补贴。现代医疗系统是几年前才从瑞士引进这里的,但太贵了,住一天院要四十美元,我一个月赚的只够住上两天。”
“那人们生病了怎么办?”
“没办法,我这一辈已经开始吃西药了,刚刚给你的就是西药。但老一辈的人生了病还是只习惯去求佛。你们早几年来的话会看到路边很多人摆摊卖草药,老人家有时候会买,其实没什么用。”
“那就只能等待命运审判?”哈奴曼想说等死,话到嘴边改成了命运审判。
“现代医学不也治不了癌症、艾滋嘛。这些病真的来了也只能等待审判,一样的道理。我们这儿的平均寿命只有五十五岁,但人们都活得很快乐。这些年比三十年前好多了。”
“莫先生,您的家人有在那会儿丧生的吗?”
“有啊,我的外祖父外祖母、我老婆的大伯。”
“很抱歉。”
“没什么抱歉的,过去三十年了。这些年已经很好了,尽管还不够,不能跟你们中国比,但已经很好了。我很喜欢中国……”
哈奴曼先生也知道聊得过于沉重了,想往轻松的话题上面引,问莫先生:“现在柬埔寨大力发展旅游业了,大批游客进来,人民的生活一定好一些了吧?”
这个问题莫先生没有立即回答,沉吟了一会儿说:“是啊,像我们做旅游生意的人当然很开心,游客给了我们工作。但对于更多的人来说其实是没什么好处的,尤其是暹粒的居民,游客的到来提升了他们的生活成本,他们不得不用和游客一样的标准去生活。”
看哈奴曼先生有点黯然神伤,莫先生补充道:“但也有很多人日子是变好了的。”他指了指路边,路边隔几米就有包裹严实的妇女挂着篮子在卖东西。莫先生告诉他们,这原本是本地人吃的一种食物,竹筒饭,但现在也会卖给外国人,价格能涨十倍,而且对外国人来说还是很便宜,外国人还吃得很开心。
“这些人原来干什么呢?”问题问出口阿普萨拉小姐自己也意识到问了一个蠢问题。
“分时间段,有时候这个赚钱有时候那个赚钱,说不好。但农民不知道,消息到他们手中时往往过时了,受苦的总是他们。好比有一年,这个省疯狂流行养猪。算起来确实有利可图,小猪仔四十美元一头,养一年卖出去能收两百美元,一头就能赚一百六十美元,你养得多赚得就多,饲料几乎没有成本。但农民的算法里常漏了一条,猪会得病,养不活的话四十美元就变成了零。这里人都救不了何况是动物。”
看两个人听得难过,莫先生自己止住了话头。他是一个向前看的人,他知道现在的一切已经不易了。当然他也理解客人们对他的同情,但归根结底客人们还是来度假的,不是来听伤心故事的。
车停在了小吴哥,小吴哥是整个吴哥窟的标志,并且作为国家标志被印在了柬埔寨国旗上。小吴哥前方有两个水潭,倒影会在这里显现。如果哈奴曼先生和阿普萨拉小姐早上能起来,他们应该要静坐在潭前,看太阳慢慢从塔的后面升上去。那才是真正的吴哥窟。
莫先生替他们惋惜了几句,执意要替他们拍合照。他告诉他们小情侣在这里一定要拍合照,莫先生没有说为什么,他相信他们能猜到。阿普萨拉小姐披了披巾走到潭边,让莫先生拍了几张单人照。接下来是合照了,倒是哈奴曼先生有点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不肯上前。将近中午了,太阳很大,阿普萨拉小姐没办法一个姿势保持多久,不耐烦地跺了跺脚,哈奴曼先生才站到她身边。
“靠近一些,两个人亲密些,可以搭个肩膀。阿普萨拉小姐可以靠在哈奴曼先生肩膀上,哈奴曼先生不用那么僵硬。笑一笑,好的,很好看。”
往常在潭前拍纪念照是莫先生最无聊的行程,他总是被拦着用各个手机帮游客拍无数的照片。但今天他倒是拍得津津有味,几十秒就可以完成的活儿硬是折磨了他们五分钟。
三
阿普萨拉小姐接过手机大致翻了一下,景色确实很美,可惜自己的表情有点不够自然,不过莫先生拍了那么多,总能挑出一两张好看的。
阿普萨拉小姐收起了手机,耳旁莫先生在给哈奴曼先生介绍吴哥窟的历史。他告诉哈奴曼先生,小吴哥里外有三层画廊,有时间的话一定要细看,很多旅行团走马观花地拍两张就走了,实在是太可惜了。东边一面上印的是《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里面都有哈奴曼。看到拥有四张脸八只手的神猴形象就是他了。他在印度史诗中有着很高的地位,救出了国王的妻子,被东南亚很多家庭视为守护神。哈奴曼先生聚精会神听莫先生介绍着。阿普萨拉小姐猜他听完这些大概会喜欢哈奴曼先生这个名字一点的。
她不禁又想起了他们刚在一起那几年,每年放假他们都会出门旅行。阿普萨拉小姐作为女生,总喜欢逛街拍照,而哈奴曼先生总拖着她去跑一个又一个的景点,旅途中争吵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记得最严重的那次是两年前在长沙,因为什么吵起来的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两个人吵到把买的纪念品和行李全扔上了解放西路的马路中央。那个时候还小,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现在想起来阿普萨拉小姐也说不上来是好还是不好。
“你们的感情应该很好吧。”哈奴曼先生身体感觉好些了,还是不想错过小吴哥。进去之前先去厕所再安抚一下肠胃。空地上又只剩下了莫先生和阿普萨拉小姐两个人。莫先生从怀里掏出一根烟点上,他觉得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就必须有个人先开口说话。
“曾经。”阿普萨拉小姐指了指莫先生叼着的烟,“可以给我一根吗?”
莫先生愣了一下,眼神中流过一丝震惊。阿普萨拉小姐摸不准莫先生震惊的是“曾经”还是自己问他要烟。莫先生把手伸进左裤兜,掏了一半又放回去了,从右裤兜里掏出“Marlboro”,那还是去年最后那个美国老先生留给他的。
阿普萨拉小姐想说本地烟也行,但看莫先生已经掏出来了,又怕显得刻意。点上之后抽了一口,说:“曾经我们很好,这几年下来感情越来越淡了。”
“平淡?可是生活不就是平淡的吗?”莫先生不太能理解。
“不是,不是那意思。我觉得他可能没有从前那么爱我了。我可能也没有从前那么爱他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具体表现呢,还是就只是你的感觉?”莫先生想说什么爱情发展成亲情这样的理论,不过想着自己大他们十岁,他也接受每代人有自己的爱情观。
“我不知道。”阿普萨拉小姐想了想,补了一句,“比如他追到我之后就再没给我送过花。还有一些小事,都能感觉到他可能没有从前那么体贴那么在意了。这种感觉没法告诉别人,但是自己总能体会到的。”
莫先生假装懂了,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阿普萨拉小姐也没有接下去说什么。抽完这根烟莫先生借口哈奴曼先生去了很久还不回来,跑去看看是不是没找到或者遇上了什么麻烦。阿普萨拉小姐则找了块树荫坐了下来。
不知道哈奴曼先生有没有这样的感觉,但感觉已经真切地围绕了阿普萨拉小姐三四个月了,没有第三者,没有爱上别人的故事,就是觉得没有曾经的激情了,无法想象自己接下来的五六十年要和这样一个人走下去。
感觉是在四个月前的一个清晨来的。那个月阿普萨拉小姐一个人在高雄完成了四个报告、三篇论文,还抽空生了一场大病,醒来发现自己一个人也过得很好,仿佛激情在那一刻就退潮了。阿普萨拉小姐知道自己这个月是累着了,身体心理上有一些奇怪的反应很常见。她给了自己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间她也问了很多朋友。但三个月过去了,这件事还没在脑中放下,她意识到自己不得不重视它了。如果一个问题三个月都没办法解决,可能一辈子也都解决不了。
决定分手之后阿普萨拉小姐也纠结过还要不要让哈奴曼先生来台湾。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有些话当面说好一些,也算对彼此多年感情的尊重。她以为两个人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喝杯茶聊聊过去和未来。她本来想说如果哈奴曼先生接受不了分手的说法可以先“分开冷静一段时间”。只是她没想到哈奴曼先生在第一秒就崩溃了。那天哈奴曼先生摔门出去后,阿普萨拉小姐在书桌前静坐了一会儿,想既然到这一步了,恨自己大概更能让哈奴曼先生放下。她决定下一次见到哈奴曼先生时告诉她,是她爱上了别人。
“他是谁?”
阿普萨拉小姐当然说不出来,她下定决心,只要让哈奴曼先生接受“分手”的事实,怎样都行。她相信哈奴曼先生会苦一段时间,但他们分开对彼此的未来都会好的。
“你们上过床没?”
“什么?”阿普萨拉小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自己交往了五年的男人,竟会问这样的问题,“所以纠结你的是这个吗?”
“对。你们到底上过床没有?”
“哦,天哪!”
这样的对话在那几天有很多,时不时就来一次。本来阿普萨拉对哈奴曼先生还有点愧疚,慢慢也变成了厌恶。
后来的一天,阿普萨拉小姐回宿舍发现哈奴曼先生已经做了一桌菜,看着菜不禁有点感动。她刚来高雄的时候经历过,她知道去本地菜市场面对一批说闽南语的大妈是多么困难的事。两个人平静地吃完饭,洗碗的时候,哈奴曼先生提出来,反正也放寒假了,回上海之前不如去柬埔寨玩玩,一来吴哥窟很美,二来也不贵。阿普萨拉小姐很喜欢《花样年华》,吴哥窟是梁朝伟最后留下所有感情的地方。
吴哥窟阿普萨拉小姐是想去的,只是物是人非,现在和哈奴曼先生去难免会有尴尬。她把水龙头关小了一点。“这,不用了吧。”她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哈奴曼先生的脾气又上来了,“那好,你回答我这个问题,回答我之后我再也不吵你也不要你去吴哥窟了。”
“你说,只要我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的。”
哈奴曼先生把碗重新放回水池,把手上的水擦干。
“他好还是我好?”
“你们都好,是我不好。”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他换了个站姿,把身体重量从左脚移到右脚,“我是说他强一点还是我强一点?”
“你是说,那方面?”阿普萨拉小姐绝望地抓了抓头发,“你竟然还在困扰这个。”
阿普萨拉小姐手也没洗,走进了房间,关上门。而哈奴曼先生又搞砸了一件事似的,蹲了下来。
入台证过期的倒数第二天,阿普萨拉想起夜。哈奴曼先生睡觉不怎么安稳。一睡熟就会往“三八线”这边滚。阿普萨拉小姐小心地坐起来,哈奴曼先生一下抓住了她的手,阿普萨拉小姐被吓了一跳。
阿普萨拉小姐转过头去,哈奴曼先生趴在床上,脸朝着自己,睡得很熟,阿普萨拉小姐心一下就软了,轻轻叫了两声“猴子”,哈奴曼先生没有醒。
阿普萨拉小姐想了想,还是决定把他推醒。哈奴曼先生微微睁开眼睛,发现阿普萨拉小姐在问他:“猴子,你真的想我跟你一起去吴哥窟吗?”
哈奴曼先生半梦半醒地点了点头。
“好,我跟你去。”阿普萨拉小姐望向窗外,“不过这是我们最后的故事了。”
故事就是这样,介绍完就让他们自己上去了,莫先生来过太多次了,没有跟上去,正好给小情侣一些独处的时间。登顶最后的塔要排队,下午两点是太阳最大的时候,阿普萨拉小姐被晒得不想讲话。队伍从阴处移到阳光下,连遮阳伞都懒得再撑起来。
“阿普萨拉。”
阿普萨拉小姐回过头来才发现是哈奴曼先生在叫自己:“干吗这么叫我?”
“没什么,你渴吗?”
说着哈奴曼先生从双肩包里掏出一瓶冰矿泉水,阿普萨拉小姐眼神迟疑了一下。哈奴曼先生将瓶口给她现了一下然后帮她拧开,说:“新的,我没喝过。”
“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你喝什么?”现在已经没办法喝同一杯水了,阿普萨拉小姐说出口才意识到还是原来的意思。
哈奴曼先生笑了一下,没有理会阿普萨拉小姐话语外更多的意思,向阿普萨拉小姐晃了晃自己的保温杯。保温杯还有小半瓶水,哈奴曼先生说他现在还只喝得了这个。
队伍在慢慢行进着,看见保温杯她又有点心软了。在金边那天,路上遇到的司机、酒店服务人员,每个人都在告诫他们看好自己的包,不要在马路上掏出手机,随时随地都会有飞车党。出门路边甚至能看到拿着自动步枪的军人,十点多防空警报忽然响了起来,接着是此起彼伏的警笛声。那天夜里阿普萨拉小姐不出意外地做了噩梦,一头钻进了哈奴曼先生怀里。哈奴曼先生没法推开,也不能伸手去抱。那是他们分手之后第一次身体接触。那一整夜哈奴曼先生都没怎么睡好。接着就是昨晚,暹粒下了一整夜的雨,电闪雷鸣。梦中阿普萨拉小姐害怕地裹紧了被子,哈奴曼先生则光着身子被空调吹成了现在的模样。
哈奴曼先生还痛苦吗,或者他还想挽回这段感情吗,阿普萨拉小姐不知道,换作是阿普萨拉小姐自己,折腾这么久,早已痛到麻木。她转过头看着哈奴曼先生,她忽然想说很多,但一句也说不上来。哈奴曼先生反倒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
“你好些了吗?”阿普萨拉小姐指了指他的肚子。
“嗯,好多了。”哈奴曼先生点了点头,把身子转向了另一边,假装开始看高耸的建筑。
阿普萨拉小姐也闹过肚子,她知道拉肚子的感觉,那一下一下的阵痛,她宁可体会打针抽血那种短暂剧烈的痛苦,也不想要绵长而源源不断的,就如同她和哈奴曼先生的关系一般,已经快到终点了,终点之前的好和坏都是伤疤。
一直到回到车上,两人都没再交流,上车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阿普萨拉小姐问莫先生,英语怎么这么好,或者说怎么能够有机会学英语的。
莫先生一直对自己的人生感到幸运和自豪。他出生在一个不算富裕的家庭。弟兄三个,他最小,同时也是最被宠爱的。十二岁时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去当了和尚。柬埔寨是个全民信教的国家,在莫先生长大的年代,面向普通民众的学校制度还没有建立起来。莫先生是在寺庙中最先受的教育,十二岁的那一年他为父亲祈祷,第二年换成了他的母亲。两年结束后他成功结业了,很多柬埔寨男人都会经历这样的一课。
莫先生的大哥就是军人。但是他的家庭没办法用关系送第二个人去军队,不过好在和尚的身份也不错。
两年的僧侣生活结束之后,他得到了一张僧人证。靠着它,莫先生得以进入美国人办的福利学校,接受免费教育。他就是在那里学的英语,之后才能认识现在的老婆,包括从事翻译、包车司机等工作。
莫先生是真的知足,他认为他走的每一步都很顺。至于怎样选择可能更好之类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莫太太长得很好看,现在受了一些教育后,偶尔也能进行一些讨论。即便比不上包他车的太太们洋气,不过在当地也算出类拔萃了。至于一些外人偶尔点出的缺憾,莫先生一直认为缺憾是人生的一部分。
“莫先生,你有想过学习中文吗?”行程是临时安排的,寒假是柬埔寨旅游的旺季,中文司机早就被预订光了,这才定了莫先生这个英语司机。
“当然了,中文司机可以赚更多的钱。我们有时候会闲着,而他们会一直有工作。但是中文实在太难了。”
阿普萨拉小姐笑着让莫先生猜猜自己是学什么的,莫先生猜了几次都没猜出来。阿普萨拉告诉他自己是教外国人中文的,如果莫先生想学,回到中国自己可以把一些最基础的教材通过网络发给他。莫先生说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四
听阿普萨拉小姐说要给自己发教材,一瞬间莫先生有点感动。这种由陌生人带来的感动莫先生已经好几年没有体会到了。三十岁之前莫先生也曾是个理想主义者,相信这个世界好人更多,三十岁一过完他就往现实主义在转变,就好比他对客人好,是因为他的薪水是客人在支付。这种好意一下掉到自己身上,一下子他还反应不过来。
下午剩余的时间莫先生又带他们逛了女王宫、崩密列几个小寺庙,一边讲解一边想着他如何为这对小情侣再做些什么。一天中最后一个景点往往是去洞里萨湖看日落。莫先生知道那个景点纯粹就是为船家牟利的,景色也一般。他提出走远一点,去巴肯山看日落。如果运气好,那里的景色会更加壮观。哈奴曼先生和阿普萨拉小姐都没有异议。
开车前他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中用柬埔寨语与对方争论了很久。莫先生是有私心的,从他们上巴肯山到看日落下来,大概有两个小时,两个小时足够他完成一些事情了。
阿普萨拉小姐和哈奴曼先生一前一后上山四十分钟之后,一辆小面包车停在了莫先生的桑塔纳旁边。一个大莫先生几岁的男人气冲冲地过来敲了敲莫先生的窗户。莫先生把脚从方向盘上拿下来。男人铺天盖地地质问他为什么要花大价钱买花。
男人是莫先生的大舅子,莫先生笑着扔给他一支Marlboro,走去后备厢看了看花,一大捧玫瑰,总共十一朵,品相什么的都还不错。这么多花意味着这两天可能白跑了,但莫先生想想他在小吴哥厕所前看到哈奴曼先生蹲在一边捂脸哭泣他就觉得他做得很值。莫先生把美元数好交给大舅子,大舅子并不接过来,坚持要问他这么多花用来干什么。
莫先生并不急着回他,把钱塞进了大舅子的口袋,小心地把花捧回桑塔纳的后备厢,用喷水壶在上面又洒了点水,玫瑰显得更好看了。莫先生等这根烟享受完了,将整件事告诉大舅子,大舅子听完并没有理解他的做法,仍然埋怨着莫先生花冤枉钱,这笔钱如果用来给莫太太买衣服,不知她会有多高兴。莫先生猜到了大舅子会这么说,也没多理会他。
大舅子又骂了几句,觉得无趣很快就走了。莫先生回到驾驶座想象了会儿马上阿普萨拉小姐和哈奴曼先生看到花是什么反应,笑了出来。然后把车掉了个头,冲着西方,慢慢等太阳下山。
运气不算好,今天的云层厚了点,天还没黑,太阳就已经不见了。没看到日落哈奴曼先生和阿普萨拉小姐都有点沮丧,两人快到车前时,莫先生招呼他们停下,带他们走到了后备厢,然后当着一头雾水的他们打开了后备厢。
花慢慢展现在两人眼前,两人瞠目结舌,不明白莫先生的用意是什么。莫先生生怕哈奴曼先生穿帮,抢在前面告诉阿普萨拉小姐这是哈奴曼托自己买的鲜花,一定要落日前送到。
阿普萨拉小姐看了一眼莫先生又看了一眼哈奴曼先生,然后把头埋进了花里。莫先生知道自己不会撒谎,祈祷自己这次没被看出来。
“拍个照吧,再拍个照吧。”莫先生提议两人在鲜花前合影,“和和美美嘛。”
这次的合照很顺利,还有个细节莫先生也注意到了。在那张照片中,阿普萨拉小姐把手轻轻搭在了哈奴曼先生手上。
时间过了六点,莫先生该送他们回宾馆了。明天一早的飞机,今夜是在柬埔寨的最后一晚,想到要与他们分别莫先生还有点舍不得。莫先生试着问他们想不想在柬埔寨的最后一餐去他家吃点传统食物。
阿普萨拉小姐很有兴趣,当即同意了,把头转向哈奴曼先生。哈奴曼先生经过一天的奔波,本来有些累了。但他没想到阿普萨拉小姐还会征求自己的意见,想了想也点了头。
家不远不近,但足够莫太太准备一顿过得去的晚餐。在门口的时候,莫太太和三个小孩站成了一排欢迎他们,阿普萨拉小姐随身没有带糖果,便蹲下去一个小孩子亲了一口。
进门后,莫先生大概介绍了一下双方,莫太太也会说英语,只是不那么流利。她向两位表示了欢迎,告诉他们饭很快就好了,看上去就是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她说,客厅有一些茶点,可以边吃边看电视。先洗洗手吧,一定已经累了。
哈奴曼先生仿佛就在等这句,他的肠胃又在跟他闹了。他接着莫太太问了句:“那太好了,请问厕所在哪儿?”
莫太太伸手给他指了一下,哈奴曼先生连点头致意都来不及就钻了进去。
电视没什么好看的,柬埔寨文阿普萨拉小姐一窍不通,英文频道又大部分播放着国际新闻。莫先生窝在沙发里看报纸,这是他第一次带他的外国客人来家里,莫太太也不知道该和她聊什么。
莫先生没有说话,阿普萨拉小姐有些尴尬,说了句去看看哈奴曼先生怎么样了也钻进了厕所。三个孩子在房间里写作业,厨房里电饭煲发出了五分钟后煮好的提示音。莫先生放下了报纸,客厅了就剩下了他和莫太太两个人。
莫先生注视着太太的脸,同时也被回望着。他有点想告诉她今天发生的一切,解释一下为什么带着这对中国情侣来家里吃饭,他们手里还有束花。莫先生想把它们都说出来,过了一会儿,他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