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院、摄像机镜头之三维叙事

2019-04-05 11:54张艳梅
山西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小说时代生活

《大象席地而坐》《地球最后的夜晚》,都是这个冬天聚讼纷纭的片子。有些作家参与了讨论。关于不幸,爱,囚禁,自杀;关于艺术形式的探索,站在不同立场,很多人给出了截然不同的评价。而导演胡波之死,引申出很多段子,消解了死亡的黑色调和苍凉的悲剧感。似乎文艺片的情怀,越来越不能打动观众,连导演自缢身亡也不能。惟有作家们说起胡波,说起这位才华独异的小说家,忍不住兔死狐悲的惺惺相惜。除了断崖式下跌的票房,无论是来自专业影评人,还是普通观众,毕赣收获了比胡波更不堪的指责。《大黄蜂》上映,给变迷带来了意外惊喜,说到底,大黄蜂的核心也是情怀。少女的孤独,机器人的陪伴,一家人从隔阂到拥抱,少男少女的纯洁恋情,为正义舍生忘死不离不弃,这些柔软细腻的情感表达,与冰冷的钢铁战争机器形成了鲜明反差。所以,这部大黄蜂前传虽然与变系列风格迥异,反而得到了一致好评。

写到这里,看着像影评了,本期评论的几篇小说都和电影有点关系,虽然在朱山坡和孙频笔下,电影院和摄像机镜头都不过是时代生活的缩影,以及小说审美建构的道具,我们还是能够从中解读出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这两位作家,一个是70后,一个是80后,对当代中国社会发展轨迹,有着各自的梳理、思考和表达。如同画画的打稿、勾线和上色,两个人以电影院和摄像机镜头作为观察视角,试图完成对记忆尘埃的擦拭,对历史遮蔽的祛除,以及对个体生命的重建。

一   摄像机镜头中的废墟、青苔和红丝巾

如何看待當代中国企业转制,我们不能要求作家像经济学家、社会学家一样,用精确的数字和量化分析来研究和反映社会问题。不过,社会发展的主要脉络,我们从当代文学创作和发展中,都能够看到相对应的细节。这不仅是说,每一个时代有每一个时代的文学,而且当我们建构这个时代的文学认知时,作家对时代生活给出的判断、表达的立场和提供的感觉,其实都是我们了解一个时代的组成部分。

孙频小说一贯笔锋凛冽,不仅如小李飞刀刀刀命中,而且削发剔骨,精准犀利。《天体之诗》(《北京文学》2019年1期)中有诗,诗在现实生活之上,在半空中,与囚徒的处境,背负的命运,相互对视,其实是个反衬,越发突显现实人生的残酷。生活吞噬了一个工厂和它的厂长、工人、车间、澡堂;吞噬了时光、记忆和一个县城的人,一个时代的人对生活的向往。想象中那相爱的青年,怀抱中可爱的孩子,自由,梦,都在电解池消融成为废墟的一部分,长满青苔,被岁月和生活彻底遗弃。

1.历史从来没有过去

好的作品不仅能够为时代整体塑形,还能够为个体命运画像。作为现实主义的追问,小说立此存照。不是那一切成为过去了,慢慢腐烂,就可以当作从未发生过。社会转型,经济转轨,是历史性的选择,没有人置身其外,个体的偶然性最终都会败给历史的必然性。保存历史,保存记忆,有很多种方式。纪录片只是其中一种形式。有声音,有图像,有让死去的一切重新开口说话的力量。《铁西区》记录了工厂的琐碎生活。王兵站在镜头后面,不评论,不互动,以最原始的方式,记录1999至2001年全国最大重工业基地的一些侧面,记录有一群人如此活过。《二十二》以2014年中国内地幸存的22位“慰安妇”遭遇作为大背景,不加解说,没有历史画面。这些都是历史的一种记忆方式。作为个体和群体,命运史中有相似性,也有差异性。摄像机是一种重新发现的过程,就像《天体之诗》中的独立制作人,其实一直在寻找自己真正想拍摄的东西。生活中,每天都在发生故事,有一些看起来也很戏剧性,有明显的冲突,也可能给拍摄带来强烈的吸引力,但不一定真的能打动拍摄者的内心。作家观看生活、观察社会的眼睛是不同的,并不是只有刀锋一样的眼光,也不可能永远是天真之眼。从社会内部,人伦内部,发现那些荒芜凋敝,被苔藓杂草覆盖的真相。视觉,只是影像的媒介,心理则是主观选择的过程。纪录片并不是单纯以还原生活真实为己任,就像非虚构作品不单纯是写实一样。无意中发现那个废弃的工厂,触动了长久以来他对体制的思考,而回溯改制的视角,给读者一个关注和反思的机会。

2.关于自由和死亡

小说中的独立制作人不愿忍受体制内的禁锢,放弃了马戏团式的表演,渴望自由而有尊严的生活。当年离开京城是为了摆脱枷锁,远走他乡并没有获得自由,也没有所谓的尊严,依靠前女友的接济才能够完成拍摄,最终还是回到了北京。他是观察者,也是研究者,研究一个时代的终结点,一个人命运的转折点,以及背后特别复杂的社会内涵,并且试图恰当地理解这一切。当然,体制外也没有他想要的自由。李小雁主动认罪入狱,对照她的成长经历,有着更多意味。这个循规蹈矩一心上进的好学生,好工人,始终被侮辱,被损害,狱中生活反而给了她放松的生命状态。每个人都在对抗一些东西。对于女性来说,唯一的武器就是自己,无论是为了工钱与老板睡觉,还是为了不下岗,在厂长办公室脱光了衣服,其实都是一种注定失败的对于个体命运的反抗。孙频没有简单的批判,也没有廉价的同情。她试图找到这一切相互之间的关联。李小雁,老车间主任,车间主任的相好,厂长,我,我的前女友,这些人的命运是被什么捆绑在一起的呢?

这个小说中写到了几种死亡。厂长跳进电解池化成了溶液。下岗女工成了站街女得了癌症悲惨死去。还有一个工人从厂澡堂里莫名消失。年轻的技术员赵金良脑癌死了。车间主任撞车自杀。李小雁和她母亲先后病死。李小雁一个人在南方十多年,经历了无数羞辱和打击,回到北方县城,回到父亲死去的工厂,最后被指认为杀人犯,入狱十五年。小说采用讲述者交叉叙事,那些棺材街上的老街坊,曾经的老师,县医院的大夫,厂里的会计,下岗女工,退休老工人,反复追溯李小雁的前半生。这些讲述带出了工厂的兴盛和衰败。曾经县城十分之一人口都在这个厂子里上班。后来企业倒闭,工人下岗。无数家庭家破人亡。那件毛衣像一张刚刚被剥下来的兽皮一样血淋淋地挂在那里。毛衣,名片,在老主任的叙述中,都血淋淋地摆在我们面前。他一分钱没有给过那个女工,女工成了站街女,他唯一能帮她的,就是每次都绕路而行,至死二人再也没有见过。之所以坚持把这件毛衣拍进电影,只是为了一点微薄的可怜的纪念。

3.废墟上的美学

孙频对诗与人生有自己的理解。她相信诗的光亮和文学的力量。所以李小雁在人生的废墟上,依然在写诗,依然在写宽恕。深夜的摄像机镜头里,是无边的黑暗,两个醉酒的人,活在这世界上,一点点的安慰,在夜色里,是那件一次也没有穿过的毛衣,是站在街边穿着最好的衣服的下岗女工,是黑暗,蝙蝠,树影和星光。李小雁把红丝巾蒙在眼睛上看群山之上的夕阳,看上去夕阳一定是血红色的。远处的夕阳就像一个巨大伤口,几只倦鸟的影子从夕阳里掠过,整个小城的天空都是血色的。而“我”感觉自己在不断坠落,很深很暗的地方,有着很深的恐慌和自我厌倦。

作为京城一所大学的教师,曾经每天在课堂上给学生讲雅克·贝内克斯影片中如古典油画般端庄而不羁的美感;阿伦·雷乃在电影中关于时间与记忆的暧昧与不确定性;路易斯·布鲁埃尔电影中的超现实主义与精神分析痕迹;鲁奇诺·维斯康蒂深埋在骨血里的贵族气和那些傲慢优雅的镜头;阿巴斯电影中的极简主义;法斯宾德的邪性狂热;赫尔措格的幻想偏执;安哲电影中如慢慢拉动的小提琴一样的长镜头;塔尔可夫斯基电影中藏在诗后的对信仰和救赎的极度渴望。之所以把小说中的这一大段话复制下来,是因为这里面藏着我们对这篇小说美学解码的秘密地图,藏着我们理解孙频小说和艺术追求的神奇密码。那条纯银色的棺材街,铁青色的车间,金红色的钢炉,暗绿的青苔,血红的夕阳里,极简与繁复,冷峻与狂热,交织在一起,是孙频对一个时代的指认。

二   电影院里的小偷、孩子和传奇

面对过去时,我们有很多种选择,也有很多种完全不同的情感态度。怀旧,并不是一种独特的精神心理症候。如果说形式主义者喜欢用各种器物作为依据,沿着特有的线索寻找时光的轨迹,在记忆里打捞曾经的影像,这其实是一种仪式感的彰显。而作为更注重感觉的浪漫主义者,则往往是沉浸于一种怀旧的氛围之中,营造出一种与内心节律相呼应的气息,作为通道回到过往。朱山坡带给我们的算是一种精神乡愁或者文化乡愁吗?这么说也不是不可以,却又多少有点语焉不详。作家强调的文化语境和飽满的民间生活,对于读者来说,是一种精神转移,是在已有的生命记忆里注入新的感知。我们在山坡的电影院系列里,读出了欲说还休的中年心态,日渐成熟的价值判断,以及千丝万缕的自我。

朱山坡的《蛋镇电影院》系列小说,写了十几篇,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故事,鸡零狗碎的日常生活,细水长流的社会变迁,于无声处的人心回响。风俗人情,生老病死,家长里短,说像一面镜子,像一幅小镇清明上河图,都可以,更值得我们细细打量的是小镇上的人。山坡写人,用心,更用情。电影院系列写了好多个性分明的普通人。包括新作中的小偷荀滑,长毛小子,卖棺材的李独眼等。小镇电影院,提供艺术化的生活风格。电影如何塑造世界,与作家如何塑造世界,可能有着很大差别,而在那个时代,电影院意味着一种无差别的艺术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超越日常性,覆盖吃喝拉撒之上,通过视觉艺术,尝试着重新理解生活,或者是看待自我。对于蛋镇人来说,电影是一种想象世界的方式,也是一个走向世界的起点。就像荀滑最后从荧幕出走,尽管小说这个结尾是超现实主义的,其实又恰好符合艺术的内在逻辑。

1.小偷、电影院与火车

《荀滑逃脱》(《青年文学》2019年1期)中的荀滑是一个小偷,可恨,又有可爱之处。他经常像一个谦谦君子,痛心疾首,恨不得向所有的人下跪谢罪。他从不在电影院作案,认为一旦意识到有贼,观众就必须时时提防,无法聚精会神看电影,就会造成艺术的浪费,最终会导致良知的丧失。“艺术的良知要靠像我这样的人来维护!”虽然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良知”到底是什么概念。这就让这篇小说颇具喜剧色彩。荀滑只偷乡下人,每次只偷一点,够吃饭,或是一张电影票。电影院对于荀滑来说,就是一个乌托邦,一个圣地。他热爱电影,认为热爱艺术是一件神圣的事。小偷,并没有上升为大盗,谈不上危害乡里,警察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并不会大动干戈。荀滑的原则,给他留下了生存空间,即使恶名远播,也算不上臭名昭著。荀滑活在自己的原则里,电影是他的精神图腾。乡里人对他的不信任,围攻电影院,让我们把关注焦点转向了乡人这个群体。作为受害者,这个群体并没有得到我们太多的同情,电影院里荀滑脸上凝结的死之将至的恐惧、绝望和悲凉,反而更让我们揪心。电影院不再是避风港和桃花源,变成了清晨的菜市场,杀气腾腾的屠宰场。荀滑这个游手好闲的边缘人,与电影一样成为被围观的对象,隐约之中,我们觉得朱山坡另有意图。

在如实记录这个小偷平淡无奇的蛋镇行窃生涯之后,小说结尾给了我们一个小小的意外。写实风格背后隐藏着更复杂的情绪,或者思考指向。我们如何辨识出作家的象征意图,从现实认知之上,找到感知的源头,荀滑对待电影和电影院的态度,是一个解码的关键。这一发现,让我们把一些看起来没有关系的事物,建立起了内在的联系。通过电影院这一空间,透视小镇生活,时代生活,电影作为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成为一种现实的隐喻。真实世界就客观存在那里,不会移动,而时光却是一个变量。当荀滑凝视银幕上飞驰而过的列车,这静谧的瞬间,具有了一种超越世俗生活围困的神性力量,他穿越而去。尽管在场者都可以作为见证者,时代,还是像电影镜头切换一样,荀滑已是成功者衣锦荣归。把一个时代瞬间符号化,定格,叠加,新的时代开始了。古朴宁静的小镇,在金钱和物质的高铁上,一路向前。电影作为凝固的象征,携带着巨大的象征符号体系,永远保留了曾经具体可感的生活世界。

2. 电影票、棺材与承诺

《先前的诺言》(《红豆》2019年1期)是一个典型的悲剧,笔墨依然是轻松的。一张电影票和一副棺材。兄弟两个,卖棺材的李独眼,电影院的老吴,大部分情节是对话。父亲诺言的悬置,与凝滞的时代景观,是一个打开的过程,也是一个阐释的过程。我们可以对任何一个时代闭口不言,时代同样还我们以沉默。如果我们想拥有更好的生活,就应该把所身处的生活作为一个问题来看待。艺术从来不是孤立的,朱山坡写电影院,目的不在电影。电影院是社会结构的取景器,也是显影器,主观立场更接近所要获得的价值取向,所以那些看起来有着浪漫色彩的怀旧,深藏着历史理性和重建社会阐释的意义空间。

朱山坡小说里有个悲悯主题,这一主题不是迎合文学潮流,而是带着朱山坡深刻的个人烙印和鲜明的灵魂色调,从当年的《灵魂课》到《风暴预警期》,这个几乎和我同龄的小说家,对于时光和生命,总有一些新的发现,触动我。《先前的承诺》总体色调是灰暗悲伤的,长发小子和李独眼的讲述都让人心酸心痛,但是又隐约着说不清的对于生死的释然。小说提供了一种稍微有点遥远模糊的在场感,随着故事讲述,我们慢慢进入到历史场景中去,仿佛回到童年,一张电影票,隐含着最初对于生活的愤怒,在电影院门口,自我强化和自我消融,不涉及任何精神追问,这个故事的自身意义,在于每个人的处境和原则。存在是一双眼睛,置身其外,我们依旧在看,在凝视,在反思。这就是观看的力量。

虽然小说写的是往事,怀旧的表象里,有着苦难的反光。这种苦难,以一张电影票作为线索,轻盈,甚至是明亮的,黑暗里唯一的光来自银幕。以非叙事的方式,还原生存的本来面目,我们同样是观看者,孩子被周围人围观,观众在电影院里观看他人的生活,而我们,以怎样的目光去看待那一段历史。无声的观看之中,轰然作响的是敲击那口薄皮棺材的咚咚声。这种声响与永恒沉寂的死亡,构成了彼此。没有上帝之眼,没有第四个视角,小说从不同位置观察围绕电影院奔走的孩子,这个空间是敞开的,连接生死承诺;同时又是封闭的,把活着的诸多心愿禁锢在死亡的沉默黑暗之中。孩子的眼睛是移动的,却无法从那个时代边缘移除,这个世界所有的重量都附加在那两张一元的纸币之上。是最大的荒谬,也是最大的真实。山坡在影院这一空间之外,还建构了一个心理空间,用于安放那些得不到抚慰的伤痛,安放那些来不及实现的诺言。面对这一深度空间,我们经历的所有对于时代风轻云淡的赞美,都会产生一种犯罪感。这是个现代性话题,也就是我们反复重估的价值理性。

人到中年,对于生活,我们依然有太多不确定性。面对过往和现实,和作家一样,我们渴望发掘普遍的人文价值,并且希望通过意义建构而获得永恒。写完这篇文章,从办公楼出来,校园已是灯火阑珊。呼吸顺畅了许多,这一轮雾霾过去了。其实,就算是再重的雾霾,也总有云开雾散的时候。

张艳梅,1971年生,山东理工大学教授。著有《海派市民小说与现代伦理叙事》《新世纪中短篇小说观察》《生态批评》等。曾获山东省刘勰文艺评论奖等 。

猜你喜欢
小说时代生活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e时代
e时代
生活感悟
e时代
疯狂让你的生活更出彩